承启望着兔毫盏内泛起的雪白茶沫,分茶形成的美景再如何奇妙,终究是如梦如幻须臾即灭。可笑的是如今朝廷公卿人人以此事为雅,文宗更是热衷,每逢御宴都要命人表演斗茶,那时他便也跟着学了,却始终提不起太多的热情。
这世事,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可不正如这茶沫一般缥缈虚幻吗?
承启抿了一口渐温的茶水,沁人心脾的茶香让他头脑清醒了许多。茶水中的泡沫已经渐渐消散,水中映出他明亮的眼睛,承启手指不由一紧。
非汉高不能用韩信,非唐宗不能用魏征……汝窑瓷杯精致的边缘贴近微抿的薄唇,承启一口饮干杯中剩余的茶水,……汉高可以,唐宗可以,我又有什么好惧的?
他心中冷笑,笑自己这些天来畏首畏脚,身子却已经站起来了,宫女见他突然站起,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连忙迎了过来。
承启摇了摇手示意她退下,脚下没停,径自往正殿外走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深秋,纵使宫人打扫的再如何勤谨,殿外的石阶上还是留下了几片枯黄的树叶。承启沿着青石子路径自前行,有太监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殿下,这石上有苔藓,仔细路滑。”
苔藓?承启仔细望去,石头缝间果然隐隐约约有几丝绿意。已经是秋天了吗?待到视线落到院中那些已经落了大半树叶的梧桐树上时,承启才恍然惊觉。
他不由抬起头。果然是秋天了,天很高,云很淡。这清透碧蓝的天空似乎可以引着他的目光走到更远的地方。若是人心也能如此一览无余,那该有多好……察觉到这想法太过幼稚承启嘲讽的收回视线,一双眼终于停在了正在一丝不苟执勤的王淳身上。
王淳其实并不是一丝不苟,起码他表面上一丝不苟,心思却早飞了。
承启穿了件月白色的湖丝长袍,这表示他今天剩余的时间都不会再出门了,想到这里王淳心里很高兴,这表示今天他可以有很多机会可以看到他。从那日后,他见到承启的次数就少得可怜。庆宁宫和承启都很平静的回到了往日的生活,王淳也很想如以前一般,但他的心却怎么也回不去了。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承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殿门内,王淳正有些失望,却见刚才承启身边的太监正乐颠颠的朝自己跑来,待到近前才笑道:“王大人,殿下吩咐你进去说话哩!”
王淳心里纳闷,却也顾不上多想,连忙随了太监往正殿里走去。
正殿也是如后殿一样的格局,只是空间还要更大一些。入门处摆放了一张一人多高的大理石屏风,上面是由天然花纹绘成的万里江山图。绕过屏风,太监引着王淳朝右手走去,又过了两道门,太监才站住,笑道:“殿下就在里面候着,王大人自去便是。”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王淳道了谢,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这一进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承启的书房。
承启背着手站在一张花腿梨木案前,另一只手提着笔正低头写着什么,王淳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正在犹豫着什么时候出声行礼,承启却早看到他进来,便住了笔,取过一块白绸帕子将手拭了拭,对王淳笑道:“正有事要找你,为何还在那里站着?”
王淳连忙往前走,走了一半才想起来还没行礼,又忙跪下,承启笑着命他起来,和颜悦色的说道:“上一次的事你功劳不小,这些天来,可想好要什么赏赐了?”
王淳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居然还是因为那天的事,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我说了我不要。”
承启笑了一下,王淳的这个答案倒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叫王淳过来的本意也不是真心要问他封赏,不过是拿着这事做个由头,才好说接下来的事。
“既如此,那件事且放下,但我总会记着。”承启看向王淳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真诚:“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要紧事要吩咐你,此事关系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王淳心里一紧,他隐隐约约觉得承启的口气是将他当作心腹了,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连忙跪下道:“殿下有事尽管吩咐!王淳万死不辞!”
承启笑着将王淳搀起:“不是什么危险事,何至于说死?”又道:“我身为储君,久居宫中,这时日越久,我便越不清楚外面的情况,也曾想着亲自出去看看这民间的风物,可叹身不由己。”
王淳静静的看着他,承启说这话时通身流露出一股无奈。原来储君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太子也有太子的烦恼啊。王淳心想。
承启抬起头,这名侍卫的眼神清楚的写着“我能做什么?”,目光关切温和。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会去和父皇请恩旨,便就在最近几日,去宫外住上几日,也如诸百姓一样生活。只是必须要先有一个人去先把下处收拾出来,到时才可方便。”
“下处就定在浚仪桥附近吧,王淳,你可愿去替我做此事?”
浚仪桥大街王淳是知道的,那地方是京师第一商业区,离景灵西宫很近,几乎可以说出了大内西廊便是此处,往东走是大相国寺,往西走就是开封府,如果一直往南,过了州桥便住了许多百姓,确实是个微服私访极佳的落脚处。
承启又笑了一下,从书案上取出一片金叶:“若为此事去支银子未免劳师动众,让人知道也多有不便,这片金子你且拿去,不拘什么样的宅子租上几个月,想必也够了。”
他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虽说之前曾决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承启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在这种暗潮汹涌的环境下交到另一个人手中,他有意将私访的时间说成是最近一个月,宿处也由大相国寺改成了浚仪桥大街,并做出十分信任的样子由着王淳去安排。承启相信,如果王淳背后真的有一只手,那么如此香喷喷的诱饵,对方绝对不会放过。
且教我看看你的忠心吧。承启看着王淳的背影,暗暗想道。
王淳很高兴承启给了他这么一个看起来并不算难办的任务,他没有承启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绝没有想过这个任务根本就是试探他的手段,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他特意在可以回家探亲的日子来到了京师的大街上。
浚仪桥大街比自己印象里更加繁华了。附近的酒楼、店铺鳞次栉比,酒楼上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色,歌伎甜甜软软的歌声伴着琵琶乐音飘在这条六米宽的街道上。王淳心里有事,也无暇去看那唱曲子的女子是怎样的容貌,他随便找了个路人,打听了一下附近是否有可以租住的宅院,便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沿着青石小路往巷子里走去。
这里的宅院确实不少,王淳心想。只是从那高高的围墙和墙内郁郁葱葱的树木来看,每一座宅子的规模都不算小,而且,这些朱门大户门前多有衣着光鲜的家仆门房,宅子的主人八成非富即贵。王淳捏了捏手中的金叶,这么一片金子,别说租上几个月,恐怕刚一开口说租,就要被主人家轰出来。
他没有办法,只得继续向前走,弯弯绕绕的走了许久,过了汴河,这种高墙深院的宅子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土砖盖成的民房小院,沿途中叫卖小吃、点心、针线杂货的卖货郎来来往往。王淳走了几处,终于挑了一座格局不甚大,仅有正厅和东西厢房,但环境还算幽静的小院,付了三个月的定金,将它租了下来。
13.梦非梦
庆宁宫。
承启默默的听着“尾巴”的禀告,王淳离开禁中后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听到王淳四处寻觅宅院并且在租下院子后第一时间返回禁中后,承启原本绷得紧紧的嘴角不禁松了一松。
他露出一丝无可挑剔的微笑,对“尾巴”道:“你做的很好,明日便去黄门院班报道吧。另外还有一事,你去了黄门院班后,不拘哪里寻几个可靠的人,昼夜监视那所宅子。每日进去出来的,一个都不要漏下,隔日便向我禀报一次,做的好我另有赏赐,记下了吗?”
那宦官脸上立时露出喜色,慌忙叩头谢恩:“谢殿下栽培!奴才记下了!”
承启温声道:“只是有一样,若是其中有什么欺瞒遗漏的,不要我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他莞尔一笑,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抿茶水:“你下去办事吧。”
宦官一怔,承启没有吐出来的那几个字惊得他连忙叩头:“不敢,不敢。”磕了几个头后发觉椅上端坐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慢慢撅着屁股朝后退去。
出了正殿,虽是十一月深秋,这宦官还是忍不住要擦把汗。给太子殿下办事可真不容易,办的好了固然是升官发财,办的不好了……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回过神来,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还愣着干吗?赶紧找人去监视啊!
一连半个月过去了,汴河南面的这所宅子平静如常。
“尾巴”送来的报告上总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归纳下来就是四个字“无人进出”。而盯着王淳的那一边也没什么太新的消息汇报给他们的殿下,承启每次看完报告后便付之一炬,如果王淳是一个可以用的人才,他不想留给他任何日后可能会使他对自己失望的证据。
“尾巴”和“眼睛”的报告在同一天里有了变化,王淳去了这所宅子。
不过据“尾巴”的消息,王淳在这所宅子里仅仅待了两个时辰便返回了禁中,王淳离去后他们大着胆子进去看了看,宅子的地面、桌子、床榻上的灰尘都被人扫的干干净净,屋旁的水缸里换上了干净的水,柴房里多了几捆木柴。
承启心中哑然失笑。
这是在等着我过去住吗?
王淳不知道的是,这所他尽心尽力收拾的小院承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来看一眼。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座院子,承启说只要文宗允许,最近几日便会到这里住一段时间体察一下民情,王淳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快半个月,马上就是隆冬,他怕宅子里少了木柴火炭这些东西,承启过去时屋内寒冷,便特意在准许休假的日子里跑过去,屋里屋外检查妥当了,才放心的回到宫中。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承启却越来越忙,出宫私访的事情似乎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王淳一直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但又很快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承启最近在忙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只是看着他依旧每日在御书房与庆宁宫间来回,只是承启去御书房的时间愈来愈早,回宫的时间却越来越迟。
承启确实太忙了。
元旦就要到了,先是百官的大朝会,再是各国朝贺使臣的住处、贺礼、回礼安排,还要选出南郊御苑围猎时善骑射的武臣……这些虽用不着他一一亲自过问,但各部的折子总要他这个储君看过后批复。承启第一次接触这些事,生怕出了岔错让朝臣们看笑话,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好在他对礼仪、典制本就极熟,旧年里跟着文宗也都参加过这些大型的朝会,虽在细节上有些疑问但大的方面却没有出什么问题。
这些事安排妥了,便是要与三司使杜醒核对元旦发给文武百官的冬衣与赏赐。承启按了按太阳穴,这个杜醒是个精细的老狐狸,和他打交道比和旁人更费几分力气。杜醒呈上的赏赐单子中,承启一眼便看出总额比往年要多出近三万贯,杜醒的回答却是今年得恩萌、赏赐的官员又增多了。
承启默然不语,恩萌是本朝旧制,先不说他身为储君,便是真当了皇帝也不可能说废就废。但恩萌的这些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官家纨绔,仗着父兄的官声讨个闲职,坐在椅子上等着领钱,承启对这些废物般的蛀虫们深恶痛绝,但他脸上却不能显露出丝毫不满,这些人太多了……中间的利益盘根错节,他现在并不想和这个阶层产生直接矛盾。
杜醒在旁边叹了口气:“恩荫是朝廷的仁德,只是这些人……唉。”话却不肯说下去了。
承启笑道:“祖制如此,也是向天下示朝廷的仁爱之心。”不轻不重的将这个话题抹了过去。
回到庆宁宫的承启浑身上下都是疲惫,但多年来养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使他绝不会在人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只有在这种时候,当全身上下都被温热的、飘着药草清香的水环抱着的时候,承启才会允许自己从内到外放松下来。
没有人在旁边伺候。上次在沐浴前遇刺的事情让承启心有余悸,若不是那个太监因为紧张露出了破绽,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虽然没有人服侍洗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与随时可能来袭的危险,承启还是选择了前者。
“我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朝臣。”承启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不自觉的轻声念了出来。“祖宗的制度太过心慈手软了,只顾着维持士大夫的利益。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年,财政便会被这群蛀虫拖垮。”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承启苦笑着想,“那些士大夫在朝廷上的力量根深蒂固,我还要仰仗他们才能登上帝位,治理国家。我能够不动声色的把他们在几年,或者十几年后赶出朝廷吗?……”
“还有新的官员,即使是那些民间出身的官员。几年后在这个朝堂上他们也会变成士大夫,他们会开始贪污枉法、结党营私、碌碌无为。历史上任何一位君王都摆脱不了这个局面……所以这一片江山才会陷入治乱循环的境地,还有我的子孙……”承启无力的将头靠在木制浴池的边缘,“人生在世,匆匆五十年,我的时间并不多……我该如何去做?”
他很累,需要做的事太多,而他的时间却太少。这些事情象一团乱麻,承启试图找出一点头绪,却发现它们一个个都纠成了死结。难道我要放着它们不管吗?我要安安稳稳的当几十年的皇帝然后留下一个烂摊子吗?祖制祖制!承启冷笑,骨子里那片不肯服输的倔强让他猛的坐了起来:“来人!来人啊!”
伺候承启的宦官听到里面喊,慌忙跑了进来,还没走两步,就听到承启淡淡的吩咐:“去,把王淳带进来。”
宦官一头雾水的去了,不多时回来覆命,身后跟着同样一头雾水的王淳。
承启知道王淳出身于平民,现在也不过是一名八品的武官。他很想问问这个身份低微的侍卫一些事情,也许从他的回答中我可以找到一个答案,承启想。
王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袭白色纱衣的承启坐在冒着霭霭雾气的水中,湿漉漉的发垂在肩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隔着水雾他看不清承启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充满疲惫。
“不用行礼了,你过来。”
王淳答应一声走了几步,在离承启三米远处站住。这个距离是宫里定下的规矩,若是再近那便是逾矩了。
承启看了他一眼:“坐过来。”王淳只得走到承启身边半米左右,也不敢真的坐下,便单膝跪地,等着承启的吩咐。
承启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淡淡说道:“我的头很痛,你替我按一按。”
王淳便伸出手去,将承启耳旁湿漉漉的黑发拨到他的耳后,寻到太阳穴,轻轻按了起来。
他的心在狂跳。
这个学武出身的人清楚自己的手劲,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会让承启不舒服。王淳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叫进来做这件事,随便哪个宫女、太监都可以做的事,而且一定比自己按压的更轻柔。他一边帮承启揉着,一边仔细观察承启的神色,雾气中的这人双眼微合,一副很舒服的样子,王淳心里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承启确实很舒服。
王淳的力道控制的很好,不轻不重,比他自己按压穴位时更觉得舒服。只顾着贪恋这份舒服的承启却忘了,如果王淳真的是他的敌人派来的刺客,他这样做无疑是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了敌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