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剑纯,虽一如往日沉默寡言,和大家一起打秘境也兢兢业业,但万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每天秘境结束后,剑纯总是最晚离开的那一个——一路跟着他回了万花谷,他才在驿站坐上去纯阳宫的马车;至于在秘境战斗中,更是寸步不离。好似是怕一不留神,他就会跑到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一样。
“这里是房顶,你跟上来干嘛?”
“保护你。”
“你是打算丢飞镖来打怪吗?!”
“我还有‘剑飞惊天’。”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脚把这二货踹下去。
明明应该是剑纯和军爷的纠纷,怎的现在反而是他被套牢了……早知道当时就不该帮腔的……
“哎……”
万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现在连采药这件事都让他开心不起来了。
最近为了换取更多奖赏,他们打秘境都奉行“三光政策”:怪物杀光、矿石挖光、药草采光。
“啧,其实我们才比较像坏人吧。”
气纯站在房顶上,一边驱使剑气在地面的怪物中间横扫穿插,一边这样说。
——对于一个每次都第一个冲进尸体堆翻看有啥好东西的人来说,这话真是没有一点说服力。
无视留在地上的天策被无数红衣姑娘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惨状,万花淡定地指挥道:
“军爷,去,把山上那几个疯子也拖下来。”
荻花宫的矿石,早在天策被打得连滚带爬的时候就顺手采完了;但万花习惯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现在夜已深了,其他人都已经离开秘境,只剩他一人,在漫天枫红间穿行。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株了……”
万花把这最后的一株金银花收入包裹之后,不觉举目环顾一下四周。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红叶飘落、簌簌的声响。
——居然,没看到剑纯。
人往往便是如此,整天见着会厌烦,一时见不着了又会想念。
万花非常地、十分地肯定:我才不是想念那个家伙!
只是因为平时剑纯那小子平日行动实在太有规律,偶有不同……未免,就会有些在意而已……
但想他做什么呢?难得今天没人骚扰,正是乐得清静。等下便一路骑马回去吧,信马观红叶,天都看尸体,也别有一番情味。
万花走出荻花宫门。其时果然已经很晚了,除了来来去去逡巡的红衣卫兵,这外头就跟秘境里面一样安静。
——这样的情景,总觉得似曾相识……
下意识回眸,不经意地在不远处的山岩老树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仍是坐着,双目如瞑,大抵正在通行经脉,周遭气息流转绵绵不绝,似乎都没发现自己等待的人已到了他身边。
万花一时不知是该苦笑还是叹息,心情仿佛又回到当日初见剑纯的时候。只是当时他还是一身乱七八糟装备,完全就是一条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杂鱼;如今身披一件出自日轮山城的绿色战铠,虽然看着仍不似纯阳弟子,但倒有几分英挺帅气了……
嗯?为何是这衣服……
万花略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当下不觉默然。
——你呀……该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剑纯运功一周天完毕,方才要睁开眼,却感觉到一双手掌按上自己的背心。
“不想经脉错乱的话就别动。”是万花的声音。
然后一股温暖的内力开始流入自己体内。
“……为什么……”
“你现在要双修,修为不够用吧?”
剑纯被万花问得无言以对,唯有默然,却也依言没有再动。虽然在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只要想到剑纯那点小心思被窥破只能乖乖接受自己的恩惠,万花就觉得心情大好。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剑纯忽然说。
这闷瓜主动开口倒是很少见的事情。
万花却也好奇他会问什么,便说:“啥事?”
剑纯顿了一下,又想了想,终于说:
“你和天策……认识很久了?”
——居然是问这个?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确实,在所有人中,就数我和军爷认识的时间最长吧。”
昔年初出万花谷,本是一人独自修行游历,直到在枫华谷遇上身后追着一大票神策枪兵的天策……
“你加好,我来打!”
然后,一起修行,一起历练,一起第一次打秘境并在里面第一次躺地板;一起从门派出师,一起又认识了气纯和秀娘……不这么回想一番,都不知道原来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果不是他,恐怕我也不会下定决心修炼离经易道。”
万花说着,不觉笑了起来。
离经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当你拼尽全力仍不能挽救队友的性命,那种绝望、无助的心情……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会懂。
“其实,你的医术很好。”剑纯说。
“哈,承蒙谬赞。”万花弯起嘴角,思绪似乎回到从前。“……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就是军爷呢。”
那个总是一身红衣义无反顾冲在最前头的军人,尽管有诸多不靠谱之处;但在最艰难时的这一句鼓励,却是万花一生都不会忘却的。
这时候,剑纯又开始沉默了。
万花觉得有些郁闷:这人到底怎么搞的……明明是他挑起的话题,居然就说了一句就冷场下去算怎样啊……难得他以为这家伙终于能打开话匣子了呢……
“我说过的坚持……我也不会放弃的。”
“哎?”
剑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万花怔了一下: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思索了一番才想起:剑纯说的,是那时候在三才阵的事情……
“请给我一些时间。”
万花抬起头,却正对上剑纯坚定又炽烈的眼神。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任何人能踏进我的剑阵。”
万花心头不觉剧烈颤了一下,忽然懂了自己为何会忍不住在意、照顾剑纯——这家伙,其实和他太像了:任性、倔强、坚持一些旁人永远不会在乎的事情。
这家伙是他捡回来的,他有义务要对他负责:若连这家伙都保不下来,那真是太丢面子了。
“咳,所以我说你呀……”
万花清咳一声,正打算给毛头小子来一点过来人的教训,突然“咚”一声,剑纯竟直挺挺倒下了。
万花一惊,马上将手搭上剑纯的脉门:经脉错乱。
一瞬间,由惊转怒,心头一阵无名火再也抑制不住了——
“不是叫你传功的时候别动吗?!你这个白痴!”
第七章:矛盾
“……人齐了吗?”
“……一队、二队、三队……都到了!”
黄昏时分,有一众各色衣着的人悄悄聚集在南屏山信塘驿站附近。
这地儿位处山阴,虽于驿站相隔不过半里,但因山道折了一个弯,便巧妙地躲入视觉盲区,即便有行人途经,也难以察觉这边居然还有人在活动。
万花从行囊里摸出最后一个饭团抛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边那些即将要成为队友的人们。
这些人中只有为数不多隶属恶人谷帮派的各门弟子——便是他们在人群里居中调度;而大部分,都是同他一样,是拥有中立身份却没有阵营立场的江湖客。
南有南屏,北有昆仑,所在皆为战区,恶人浩气相见便是厮杀,不死不休。
亘古正邪不两立,浩气盟与恶人谷的势力在南屏山划江而治:浩气屯兵赤马山,恶人扎寨陶塘岭。即便有着长江天险,两岸的战斗却是每天都在持续。
在万花看来,不管是恶人还是浩气,并非一定代表着邪与正;选择阵营,不过只是为自己制造一个厮杀的理由罢了。就像军爷虽是恶人,但若论起那一副侠义心肠,他从不输于任何人。
“你来帮我一个忙吧。”
今日在长安偶遇天策,红袍黑马,意气风发,便这样笑着对万花说。
“我们需要一些中立的侠士扰乱浩气的阵脚。傍晚时分你去南屏山信塘驿站,到时自然有人与你接应,告诉你怎么做。这次呀……我们要打他们浩气一个措手不及!”
万花忍不住调侃,那么重要的部署你就这么透露给我这样一个外人,就算是刚当上指挥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天策搔了搔头,不解地问,告诉你……有什么不靠谱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啊。
万花不觉也笑了。其实就算天策不提,他也会答应的——只要是天策的请求,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来到南屏山之后,看到身边这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们时,他原本毫无动摇的决心竟有了一丝异样。
“非是阵营人,勿问阵营事。”剑纯曾说的这句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回响。
——如果,他现在做的事被剑纯知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会把他训一顿吗?还是……还是干脆再离家出走一次……
“既然人都来齐了……出发吧!”
领队发了一个信号,原本分散的人们立时聚拢到了一处,也打散了万花的胡思乱想。
没什么可多想的。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只要能在晚上预定打秘境的时间之前赶回去,剑纯便不会察觉;既不察觉,也就无从责备起。
——嗯,就是这样。
他有这个信心,因为天策一向也是如此,从不曾误过时。
从信塘驿站往下便是避水滩。那里除了些少流寇外人迹稀少,这时分浩气众人多集中赤马山防守,他们这行人不会有人发现。但为了掩人耳目,几个恶人阵营的领队自然也不便走大路,均以上佳轻功从山崖上攀沿而下,最后各队就在避水滩前会合,一起往凛风峡进发。
避水滩头一带有许多船只残体,一路上很轻易就能掩藏形迹。他们计划从避水滩一路涉水,经凛风峡,从那里抄一条隐密小径奇袭浩气盟在半月谷的营地。
半月谷的浩气营地负责前方赤马山的补给和兵力恢复,一旦被攻占,浩气前方失援,防线定必很快崩溃。
红霞漫天,极目西山,残阳如血。前头便是望北村,下一个隘口便能转入凛风峡。远处杀伐之声已隐约可闻,甚至有淡淡的血腥味。虽身为医师,即便是残缺肢体昔年在万花谷时都不曾少见,但万花此刻却有种微妙的不适应感,不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凛风峡是南屏山间一条狭长谷道,两边山壁如刀削般陡峭,其上隐约可见红衣教圣坛的辉煌金顶以及云蒸雾罩的天子峰。
一路行进,并无阻碍。在消灭峡道里巡行的宇文叛军兵士之后,沿着小石子堆砌的暗号而行,不多时,一条掩藏在茂密林木间的小路便出现在眼前。
“此路比较崎岖狭窄,大家要小心跟……”
“簌——”
领队一语未毕,右肩忽然被一道冷冽剑气贯穿,顿时半身麻痹,动弹不得。
“终于有恶狗送上门,可算让咱们守着了~~”
一名蓝衣七秀玉手握着双剑,咯咯娇笑。
——在她身后,是一式蓝衣白马的浩气各派武者,正以一种鹰犬见到猎物的眼神看着他们这群乌合之众。
接下来是一场凌乱不堪的战斗。
恶人这边失去了领队,无人指挥,人数虽多,但人人各自为战,又不熟环境,很快就被浩气精英杀得七零八落。
万花额上渗出了汗珠。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施展浑身解数,精密准确的针法在人群中穿梭,屡屡将濒危的队友救离险境。他知道现下众人不过是比浩气忽然杀出打乱了阵脚,只要争取时间重整阵型,凭借人数优势,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混战中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
“先把他们的治疗干掉!”
万花忽觉眼前一花,一人白衣莲冠,身骑白马,已杀到面前。
“是——”
剑纯。
万花还来不及喊出他的名字,就见来人,手起,剑落。
“大道无术——天地无极!”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他只能看到剑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他的道冠上、随风飘扬的纯白发带……
万花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信塘驿站。
战区里受了重伤、不属两边阵营的中立侠士,都会自动被送到这里由万花门人紫晴治疗。
在万花之前已有不少同队的人来到这里、恢复完毕便又纷纷往凛风峡的方向走。
万花调息了一阵也快步跟了上去——现在没有时间多想,那边不知战况如何。只望能拖一时是一时,不然军爷的用心就白费了……
“啊——”
尚未走出驿站,前方忽然传来惨叫声。只见一人身着浩气盟的白色道袍,站立在纷纷倒落的人影中,手中长剑寒光闪动,显得熟悉又陌生。
“你到底在做什么?!”万花忍不住大吼。他平生最恨之事,就是见到队友在他面前倒下——不是恨别人,是恨自己。如果方才剑纯不顾情谊将他重伤还算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现下居然来守中立伤者的恢复点到底是算什么?!
“这是我该问的问题才对。”
剑纯踏前一步,逼视万花,锐利的眼神比剑光更为森冷。
“这是战区,你到底来做什么?”
万花背后握笔的手紧了一紧,沉声道:
“救人。”
“荒谬!”
剑纯手一扬,长剑应声而出。万花早料到他随时会进攻,当即指力灌入笔杆与剑纯的剑招相对。这太阴指之招名为进攻,实质以借力急速后跃,趁敌不备之际脱离战圈——他没有时间耗在这里了。
但万花的身形却在跃出两步之后急剧坠落。“什么?!”落地之时,万花才察觉自己的动作已被三个无形气场完全封锁。
他,无路可走。
呛——
一柄光华闪耀的长剑插在万花身旁,同时剑纯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日落之前,你不准离开我的剑阵;反之,任何人也不能进入!”
周围的其他人本想救出万花,此刻慑于剑纯的气势,不觉也纷纷后退了两步。
万花咬了咬牙,抬头想要站起,却意外看到剑纯的双眼竟也对着自己。
“不是只有你……才会‘玉石俱焚’。”
第八章:误会
接下来的几天,剑纯都没有出现。
“奇怪……剑纯不像是那么没交代的人啊~”
秀娘托着腮,一脸想不通的样子。
“以前就算不能来了总会先告诉我们一声的,这次怎的没消没息倒像是失踪了一般。”
“怕不是厌倦了,所以就不来了吧。”气纯说。
“才——不——会——呢!他上回还答应过要帮我摸一把飞星,做人最重要是信诺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