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荫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
“你想杀他,也并不是为他做了什么让你忍不了的事。你只是想赢得彻底,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没有人能背叛你岑岚荫——岚荫,你还年轻。”昌阳帝长长出了口气,“二十、三十年前,朕也这么想。人生长得很,到后来,你会发现,早死的都比你快乐。到最后,你的大臣被你杀了,你的兄弟憎恨你,你的儿子畏惧你,你爱的人离你而去,你却再不信有人能爱你。”
岚荫蓦地抬起眼,正对上昌阳帝的目光。
他心底一紧,无声地跪了下去:“……求父皇教诲……”
“留他们活着。太祖说,他一生最看不起屠城者。那不是强大,而是不自信。杀人身容易,平人心难——打仗是这样,做人也一样。”
昌阳帝缓缓站起身。
斜晖落在他高大的身形上,那一刹那,岚荫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雄心和野心勃勃的男人。
二十七岁御极一统、玩遍了权术阴谋。上马杀人下马灭族,雄主、英主和疑主于一身,有着比天还高的自信和骄傲,也有着比海还深的城府和刻毒。
他回过头,被余晖柔化了的阴鸷硬朗的容颜上,竟现出一丝岚荫从没见过的温和:“朕直到你娘死以后才渐渐悟出了这个太祖二十岁就说出的道理,可惜做过的事情回不了头,我大商朝岑家人又从来不懂得‘悔’这个字。”
岚荫慢慢低下头,叩首。
一个月内,沈琛查案的结果已出。
一封急报,加盖这沈琛和何元绅两人的印戳,摆在了昌阳帝的龙台上。
内阁三名大臣、大理寺卿程心澄、太子太傅杜渊海,坐在几子上围了一个圈;昌阳帝对着成禄挥了挥手,成禄便将那信拿下去。
“内阁先呈上来给朕看,朕没有看。”若隐若现的纱帐内,昌阳帝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们会同拆看,再商量吧。”
朱一澶便让,程心澄点了点头,拆开了封;一旁成禄早招呼小太监端来了长案,程心澄便将其内信函平放在了案上。
几名大臣,越看,眉头越都皱在了一处。
“什么结果?”良久,几人都坐了回去,昌阳帝方缓缓开言。
程心澄四下看了看,便回道:“沈琛和何元绅回报,他们秘密提审了去岁私修河堤的几个尚在狱中的囚犯,陈申时挪用河道公款是实。去岁九月初秋汛,河堤糯米筑石只修了一尺,以上的尽皆是石灰砌的,只能应付钦差查访的一个样子。”他顿了顿,说道:“秋汛后,陈申时修河堤的钱是借的。”
“借的?”昌阳帝笑了一声:“问谁?”
“石敬笙。”
“……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富商?”
“回皇上,正是他。”
昌阳帝停了停,问道:“为什么不秋汛之前借?陈申时拿修堤的钱做什么去了?”
“陈申时说,秋汛前石敬笙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至于用到哪里了,他打死咬口不说。”
良久。
昌阳帝开口:“接着说。”
“是。”程心澄想了想,拿捏着词句道:“然,沈琛和何元绅信上说,他们去宁州查访的时候,发现了一家酒肆。”
“……酒肆?”
“酒肆名叫绿绮。他们去的时候,发现酒肆内一应茶酒食品,都是入贡和内宫的款。他们疑起来,一查以后发现,那酒肆正是石敬笙名下。”
“他们二人便将酒肆的老板扣起来审问。没想到,刚扣了那老板一天,第二日再去那酒肆,里面所有的人都已经被杀光了。”
“那老板惊惧非常,本是什么都不敢吐的,一下子全都说了。据他说,那酒肆是石敬笙开的,平日里虽也接待普通客人,但事实上却是为了一个京城的青年公子,和一个北方的将军设的。而那个青年公子还曾经在酒肆里养过几个小……小相公。”
一时众人脸上神色都有些尴尬。
昌阳帝长叹一声:“那老板可说了,那青年公子和将军都是什么人?”
“他没见过那青年公子,只知他说的一口官话。那将军,倒是有被杀了的小厮曾认出来过,正是……”程心澄咽了口吐沫:“川北三省督军,孔毓露。”
良久良久。
昌阳帝的声音极低沉地响起:“传太子,云王。”
17 舐犊
太子颤抖着手拿着那书信看了,缓缓放下,随即扑通一声跪下。
“父皇!”他低着头,咬牙道:“这是有人在诬陷儿子!”
昌阳帝已撤了纱帘,只俯视着太子和低眉顺眼跪在他身边的岚荫。
“是怎么个诬陷法?”
“回父皇,您既让儿子看这书信,自是怀疑儿臣便是这书信里的那个‘青年公子’。然,宁州乃是宁王岑嵘芝的藩地,他比儿臣嫌疑更大!”
“供词上说的是‘青年公子’,嵘芝方足十四岁,谁会管他叫‘青年’?”昌阳帝脸上无喜无怒,只是望着太子。
“……那,也有可能是云王!”太子一瞥眼见到岚荫的袍角,只觉恨不得上去撕了他。
“云王是藩王,一举一动都有内调司回报。他这三年来除了做了一次钦差,从未出过朝都。”
“他可能是最近去安排串供……”
“最近?他受了四十鞭的事难道不是你告发的?最近内调司你一天去三回,云王府也是隔三差五就去,难道是你放走了他?”
“这……这青年公子也可能是京城别的宗室子弟,或是官宦贵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第一反应便是几个皇子?”
太子一怔,随即张口结舌。
良久,他忽的道:“儿臣有内情禀报!”
昌阳帝坐起身来。
“你又有什么内情?”他强压着怒火,定定望着太子。
“……是惊天动地的内情!”太子咬了咬牙,低头阴狠一笑。
“……好。”昌阳帝出了口气,“你是要单对朕说呢,还是当着太傅、内阁大臣、大理寺卿的面说?”
“臣愿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
他此语一出,几名大臣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一丝不忍,甚至,同情。
“……说罢。”昌阳帝停了良久,冷笑了一声。
“臣要参云王勾结宁王欺君!”
岚荫一怔,看住了他。
太子也猛地回头,阴笑望他。
“很好。”昌阳帝极慢地点了点头,“说罢。”
“云王岑嵘芝没病,他和岑岚荫买了个极像他的小相公,假扮成岑嵘芝的样子,在朝都城里装病;真正的岑嵘芝,逃到了孔毓露孔将军军中,调他的兵去锦州假装是儿臣勾结孔将军弹压百姓,接着他又去了宁锦二州去安排了这一系列诬陷儿臣之事。”太子重重扣了个头:“儿臣原本想,无论如何岑岚荫岑嵘芝都是天家血脉,不想将这等丑事揭出来。谁料他们如此丧心病狂,竟敢诬陷儿臣,儿臣再不说,如何对社稷天下?”
“……原来如此。”昌阳帝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说道:“你的意思是,现在躺在宁王府的宁王,不是嵘芝,而是那个小相公?”
“正是。”太子阴狠一笑,“皇上圣明。”
“好,传宁王。”
良久,太子跪在地上,将头回过头看岚荫,却见他唇边竟似含着一抹笑。
太子一怔。
置之死地而后生——白皇后请的莫先生如是教他——杀段斐容没杀成,灭绿绮酒肆的口又差一步,可是这一整个局,只要将岑岚荫和岑嵘芝两人欺君之罪一坐实,便会土崩瓦解。届时,无论是孔毓露、石敬笙还是陈申时,仍旧不敢供自己,仍旧不会有任何实际的罪证。
他不止一次感谢神明,终究自己才是那个真龙天子,让颜屏在最后的一刹那背叛了岚荫等人,将实情告诉了自己。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看到了那个笑容,便开始止不住的抖。
他仿佛觉得,自己在慢慢往一个沼泽里走,每挣扎一下,都只会沉得更深。
岑嵘芝被担在藤椅上抬了来,仍是只有半口气的样子。
但他睁开眼,望向太子的一刹那,太子忽然明白了。
那是岑嵘芝的眼睛。
“父皇……”岑嵘芝喘着气,扶着藤椅好不容易站定,又跪下,扣下首去。
“太子。”昌阳帝沉声开口:“这个人,不是宁王么?”
太子跪定良久,忽的一挺身子:“父皇,孩儿不服!”
“怎么?”
“儿臣请父皇让这几日医治宁王的太医会诊请脉,儿臣怀疑宁王是赶回来装病欺君!”
“顺你的意思。”昌阳帝挥了挥手,“传太医。”
太医们请脉观色了良久,太医院医正缓缓走了过来,对昌阳帝跪奏道:“回皇上,脉象确与这两月以来宁王一致,心脉纷乱,肝脾虚弱,肾气不足,神色虚亏。”
太子一怔,还没等昌阳帝问话便忙插口:“一点不差?”
“一点不差。”医正叹了口气:“不但脉象,气色、胖瘦、病势,都一点不差。”
太子跪着,良久无言。
昌阳帝忽的低头一笑,“你没话说了,朕还有话问你。”
太子双手抓着地上砖缝,刺骨的寒意一阵一阵袭来。
“孔毓露兵调去了锦州弹压百姓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良久无声。
一众大臣神色都是说不出的窘迫诡异,纷纷跪了。
半晌,昌阳帝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去东暖阁候着,皇子们留下。”
程心澄等叩了头,忙忙退了出去。
“太子,你怎么说?”许久许久,昌阳帝淡淡开言。
“儿臣……不服……”太子声音抽噎,“他们……都是他们的奸计……”
“奸计?”昌阳帝勾着唇笑了笑,说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太子抬起头来,满脸涕泗横流:“儿臣没有做……儿臣……”
“闭嘴!”昌阳帝蓦地站起身来,压低的怒喝吓得太子和岑嵘芝都是一哆嗦。
“孔毓露和你勾结的证词已经和你派人暗杀段斐容给的银票、杀手的证词一起从川北军中寄来了。”他走到太子身边,低头俯视着他:“朕给你留着几分薄面,不是怜你这个蠢猪、畜生,你不要脸,朕还丢不起这个人!”
太子张口结舌望着他,“父……父皇……儿臣有冤……”
“冤?”昌阳帝刁声恶气地一笑,“你是不是要看着你那个小相公、颜屏的尸体才肯认罪?”
太子一怔,随即大惊。
“朕本以为你只是蠢,没想到你已经不是人了!”他冷声一笑,“朕看了那具尸体的样子,恨不得替你扯三尺白绫上吊了——你用完了他给孔毓露通风报信,却又杀了他。你的莫先生聪明,自己跑了不算,还把那尸体送到了内调司门前——若不是杨华见机得快,料到这事跟内事有关,被内阁知道了,朕只能把你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你是太子,你养相公,这不算什么。朕早知道,懒得管你。但你这相公,长得竟然是你亲弟弟的样子??”昌阳帝低头看着他,“朕若再放过你,难道要看着朕身后由一个人伦五常都没了的人接下这大任?”
“——父皇……”太子抽噎良久,忽的抱住昌阳帝的腿:“儿臣一时色迷心窍,失了心智,儿臣再也不敢了……”
“没有再也了。”昌阳帝一语出口,忽的一笑:“三年前殿上,你念完你那个莫师父给写的惊世文章朕就说过这句话。
朕向来说一是一,只在你身上,一而再地破例。”他蹲下身,与太子对视着,扯着一个阴寒的笑容道:“朕怜你流着太祖高皇帝英雄的血脉却长了个蠢猪的脑子,怜你没有一个有德能教你的娘,是以一再担待你。没想到却让你会错了意,真以为多得天心。”接着他站起身来,沉声道:“朕给你上最后一堂帝王心术课——做皇帝,可以狠,可以杀人,可以六亲不认,却不能自作聪明。蠢就顺天意,没本事就听聪明人的,不要瞎起主意,更不要和聪明人斗——懂了么?”
太子已瘫软在地上。
“岑岚荫,把大臣们叫来。”
程心澄等人鱼贯而入,只见太子趴在地上不知死活,云王和宁王都是五体投地跪着,昌阳帝脸上却什么感情都没透出来,便全都跪了。
“内阁拟旨。”他淡淡吩咐,朱一澶忙走出来,跪到案边拿起了笔。
“太子中了邪,神智失常。朕多方延医问卜,都是无用。”他皱了皱眉,说道:“连天演教天尊也无法可施。朕虽怜子,无奈社稷是公器大典,断不能轻易与之。着即日起废黜太子,三年内他疯症若能痊愈,则重立之。若三年后仍是这般的,便在余下的儿子中重选太子。”他停了停,说道:“就这样。”
朱一澶看着太监们把太子架走:“皇上,这……”
“让何元绅尽速回京,川北总督陈梓榆暂兼任壶西巡抚。”昌阳帝想了想,说道:“陈申时贪墨,上年的钦差们办差不力,内阁一并去商议处分,拟票上来朕看。”
几人跪叩了,韩守拙想了想,说道:“求请问皇上,太……废太子,是否还住庆熙宫?”
“废了当然不能住。”昌阳帝出了口气,“饮薷宫天尊曾住过,她与朕说过,那里气蕴很好,就让岑岺蕙去饮薷宫养病。”
杨华皱了皱眉,便欲说话。一抬头便见朱一澶狠狠一个眼色使过来,忙低了头。
“内阁人太少了。”
几人莫名其妙地抬头。
“程心澄仍回内阁,任首辅。”昌阳帝停了停,望向杜渊海:“杜渊海,你多大了?”
杜渊海一怔:“臣虚齿三十有九。”
“三十九,还有一年就不惑了。”昌阳帝一笑,“礼部尚书林漳报了丁忧,朕夺了三次情他都不肯,朕也不想勉强他了。你继任吧。”杜渊海便叩首,“继任后,着加鹿鸣阁大学士衔,入阁协理国事。”
岚荫陪着岑嵘芝的小轿,慢慢朝宫外走着。
一路无语。
走到宫门口,岑嵘芝轻声吩咐随侍的太监和廛禁卫:“你们先放下,我和云王爷说几句话,招呼你们了再过来。”
见诸人走了,岚荫低头望着他。
岑嵘芝抿了抿嘴,牵出一个笑容:“三哥。”
“嗯。”岚荫也报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