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瞧什么?”
风邻雪一怔,忙绷起了脸,摇摇头:“没什么。”
“你叫风邻雪?”那男子听他含糊,却也不再追问。
“……是。”风邻雪又是一怔:“前辈是?……”
“你是燕洛门季墨的弟子?”
“……是。”风邻雪听他说出季墨的名号,忍不住皱了皱眉——自从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扣在了季墨的脑袋上,往往便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人士来找他麻烦,莫非此番也碰到了这事?
“你别想太多。”那男子见他神色紧张,不禁嗤笑:“燕陵山还是我的晚辈,我断不至于去为难那臭小子的徒子徒孙。”
风邻雪听他口出狂言,心下疑惑,却深知江湖上怪事甚多,眼前这人鹤发童颜,方才那一手内力虽只出了九牛一毛,竟便似汪洋,比季墨只高不低。说不定这人便是什么山妖水怪成了精,有个上百年道行,自是不可小觑。
想着,他便肃然抱拳道:“这位前辈妖……高人,可是与我燕洛门有什么交情?”
“我与燕洛门的交情……”那男子侧卧下身,单手支颐,笑道:“我与燕洛门还真没什么交情。”
“那前辈……”
“我与槛声小和尚有些交情。”他笑了一声:“我与槛声小和尚的关门弟子落果小小和尚也有些交情,还与那小小和尚的小朋友段斐容有些交情。”
风邻雪忍不住讶然。
倒并不是这人竟以“小和尚”称呼武林上过世了的前辈名宿、门罗寺前方丈、武林前盟主槛声大师,却是他竟能知道落果的存在,还点出了落果与槛声、段斐容的关系。
“你可是在想,我怎会知道落果和段斐容,又怎会明明跟段斐容有交情,却自称跟燕洛门没有交情?”
见他男子双眼如镜望着自己,风邻雪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段斐容跟燕洛门,是个什么样的交情。”
风邻雪心中一凛——他早知段斐容十九岁反出师门,也知燕陵山便是同年死在燕洛门内;他不是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但此事只要开个头,无论是季墨还是段斐容必然顾左右而言他。久而久之,他也便知道这是个忌讳的话题,再也不去问了。
那男子见他眼望自己,却话锋一转:“你跟着季墨学武功多久了?”
风邻雪怔了怔:“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那男子点了点头,笑道:“三年不到有这个身手,你资质不错。”
“前辈谬赞。”风邻雪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拿言语敷衍。
“我从不谬赞人。”那男子却笑道:“我这一生见过的人无数,却只赞过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拿一双手也数得过来了。”
风邻雪少年心性,忍不住有些好奇:“前辈都赞过谁?”
“岑梦麟,南宫潋,风河青,天演教二十年前的天尊……”那男子望风邻雪眨了眨眼,却不再数下去:“总是不到十个。”
“……岑梦麟,南宫潋,风……河青?”风邻雪这一晚上吃惊不断——前面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大商当朝太祖,另一个却是帮助太祖打下半壁江山的大商武林第一任盟主。这两人百多年前便死了,这男子竟然认识他们,岂非真是个百年老妖?
而那风河青,更是风邻雪的亲生祖父,云支的开国之主河青王……
“……前辈究竟是谁?”
“澹台凌,听说过没有?”那男子晃了晃拂尘。
“澹台凌……”风邻雪皱眉想了想,大惊道:“澹台无忌?你是澹台无忌?”他见那男子眨了眨眼睛,启唇吐了个“是”字,只觉头脑发懵如坠梦中——太祖岑梦麟起事造反,身边奇人异士无数,最为有名的便是传闻中的“武南宫文澹台”。武南宫自然是南宫潋,文澹台的澹台无忌原名澹台凌,乃是一名终南山上的练气士,善医术雌黄、通奇门遁甲、会星占易理、能布阵行军;朝廷一再想招募他不为所动,却一见到反贼岑梦麟的兵马便即入伙。风邻雪听过说《太祖英烈传》的书里提到这澹台凌,只说得他会撒豆成兵、能引天兵天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足跟活神仙一般。但岑梦麟打下朝都城称帝之后,此人却是下落不明。有人说他羽化登仙去了,也有人说是太祖忌他神威暗暗将他杀了,种种传说不一而足。但不管什么传说,也没人料到他竟还活在这个世上,风邻雪更料不到自己竟会遇到这个传奇中的人物。
风邻雪张口结舌看他半晌,却忽的起了疑心——澹台无忌是最早跟着岑梦玲打天下的重臣之一,随军时已有二十余岁,又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如今大商朝建朝都一百四十多年了,此人岂不是要有两百岁?
“冲虚练气,若到了境界,活两百岁并不难。”澹台无忌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周文王以前,古史籍中百多岁的人物处处可见。圣人出世,人间烦恼多了起来,这才人生七十古来稀了。”
风邻雪看了看他,咽了口吐沫,说道:“我倒不是不相信前辈,只是……”
“不信才对,否则你就是傻子。”澹台无忌莞尔:“不信不合情理之事,这是聪明人。”
风邻雪想了半天,又想到听说书说到的澹台无忌,如此厉害的人物,想来确非常人。若真是山妖水怪化身,两百岁也不算年纪大了。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说道:“那请问山……澹台前辈忽的……忽的出现在晚辈面前,可是有什么指教?”
“我确实是要指教你。”澹台无忌看着风邻雪:“我自知寿算不过两百,眼下便快要到头。天命我要辅两代圣君、两代枭雄,圣君岑梦麟,枭雄河青王,还有两代,要着落在你和你那小朋友岑岚荫身上了。”
风邻雪听他寿算无几,不由神色惶然。
澹台无忌却只一笑:“不碍。”
风邻雪见他神台清明,却是心无挂碍,便也放下心来。他低头沉吟半晌,一时呼吸急促,脸上一阵发烫:“敢问前辈,要教晚辈什么?”
澹台无忌微笑看他,一字一顿——
“——屠、龙、术。”
只三个字,却仿佛泰山一般压在了风邻雪心上。
20 一枪
(上)
“你心中,屠龙术是什么?”
澹台无忌笑望风邻雪。
“……屠龙术?”风邻雪皱了皱眉——杀皇帝?造反?……
澹台无忌见他迟疑,却不再难为他,笑道:“天下间有许多条龙。你能看到的却并不多,现下有一条,他坐在朝都城禁宫里。你见过那条龙么?”
风邻雪一怔,“见过。”脑中便浮现出昌阳帝岑晖扬的样子。
“要杀那条龙,你会用什么法子?”
风邻雪怔住。
要杀昌阳帝?
行刺?——以季墨的身手,月黑风高,潜入禁宫,来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忽的摇头。
季墨的身手自然不怕被擒,可与季墨有关的天九问、段斐容,甚至岚荫和自己都不免被波及。
他想起岚荫布的局——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除掉了太子。难道岚荫和段斐容不知道让季墨一刀杀了昌阳帝么?
而且,屠龙为何?为何屠龙?这么杀了昌阳帝,有什么意义?
他抬起头看了看澹台无忌。
对方也正微笑望着他。
“……屠龙术……屠龙术!”风邻雪忽的恍然,却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只是定定望着澹台无忌。
澹台无忌点了点头,笑道:“你恨的若是龙椅上这个人,自然可以一刀杀了他;可若你恨的是‘龙’,甚或要凌驾于‘龙’之上,那么杀死一条龙,没有任何意义。这条龙从那个椅子上掉下来了,自有另一条继上去。所谓屠龙术,”他停了停,沉下声音:“拔龙的爪牙,批龙的金鳞,抽龙的钢筋,刺龙的神目。若要留着那个位置,便让龙半死不活,你踩在龙的头上;否则便披上龙皮,自己坐了那个位置,再不给别的龙以机会——是所谓‘屠龙’。”
风邻雪忽然想到风蒙河。
“……求前辈教我,如何屠龙!”
“你要屠的,是一条什么龙?”
风邻雪顿住。
澹台无忌微笑:“天下有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龙。有千万种龙,便有千万种屠龙术——软玉温香、红袖香绡,可以屠龙;百万雄师、铁血万里,可以屠龙;掩袖工谗、毁其长城,可以屠龙;劳其百姓,耗其国帑,也可以屠龙。可以用刀屠龙,也可以用鸩屠龙;用汪洋水屠烛龙,用燎原火屠冰龙——”
“风邻雪,你要屠的,是什么龙?”
风邻雪哑口无言。
澹台无忌见他答不出来,却又一笑:“当今世上还活着的,正在屠龙的人,你知道是谁?”
风邻雪心下一动,“段师叔?”
“对了。”澹台无忌笑道:“‘屠’岑晖扬,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软刀子杀人。打击他的自信,让他发现自己老了,自己也会输,自己抓的是镜花水月、建的是空中楼阁。让一个永远成功的人发现他的成功没有任何意义,让一个永远赢的人觉察人生只是一场自娱自乐,他便不打自倒。”
风邻雪心底一寒。
“但风蒙河不是这样的人——他刻毒,诡诈,有虎狼之心,却又多疑而不自信。擅打仗不擅权谋,却又爱煞了权势。对于他,你要如何屠?”
风邻雪低头沉思,良久,抬起头,艰难地说:“决胜于沙场,挥雄师长驱直入?”
澹台无忌笑道:“对了一半。”
风邻雪疑惑地望他。
“有的人不怕敌人的打击,却怕自己人的背叛,只因他背叛过自己人,这就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你便让他众叛亲离,让他所有怀疑过、害怕过的事情都变成真实。让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抢不到手,让他发现他用尽了心机,却总是棋差一招;让他时时刻刻煎熬着,畏惧着,终有一日,他自便会绷不住那根弦。”
风邻雪语音有些颤抖:“这……这要如何做到?”
澹台无忌笑了笑,对他勾勾手指:“跟、我、学。”
风邻雪正待答应,忽的想起了季墨,“前辈……”
“怎么?”澹台无忌望他。
“晚辈已有师承……”
澹台无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季墨小季盟主么?”
风邻雪点了点头。
澹台无忌看他半晌,忽的问道:“季墨的双绝是什么?”
风邻雪一怔,“吴钩、折戟……”
“你知道他为什么用这两者为双绝?”
风邻雪又一怔:“在燕洛门里不是自己选自己的双绝么?必是师父这两样用得趁手……”
“你知道他为什么用这两样趁手?”
风邻雪哑然,“趁手便是趁手了……”
“因为他的性子。”澹台无忌一笑,“兵如其人——吴钩,是曲了的剑。折戟,是断了的枪。曲剑倒钩,说明他性易反复,藕断丝连;折戟沉沙,说明他心重而气苦。这样的性子,练武可凝其不断之情、沉郁之志,成为一代宗师;可若要屠龙,他只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风邻雪无言以对,回思季墨一生,竟便就是如此。
“段斐容的双绝是什么?”
风邻雪听澹台无忌忽然发问,便即答道:“白织、巨毒。”
澹台无忌笑道:“白织罗网,巨毒杀人——看似无力的根根蛛丝,却能连成淬着巨毒的钢刃天网。沾者腐骨,吞者噬心,想过去的人只能让自己粉身碎骨。屠景宇宫里那条蟒龙者,非此人为谁?”
他怔了一怔,随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可是……世上仍有许多用毒名家,许多网罗奇阵……”
“他们有的选么?”澹台无忌轻笑一声。
风邻雪一时宛如雷亟一般。
(下)
面前似乎出现了上百年前的沙场,强敌环伺,整个时代的英雄们各为其主,逐鹿天下。
不用听从别人安排的命运,自己选择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他的双眼在熊熊火光中映出奇异光彩。
澹台无忌笑了笑,说道:“天下千万兵器,你想选什么?”
风邻雪沉声:“长枪。”
“辐围最远,钢骨不折。小巧腾挪中不见优势,却最适合马上杀敌。”澹台无忌停了一停,却道:“——双,绝。”
风邻雪望他半晌,艰难地道:“——弓箭。”
“你父祖皆是马上起家,北人不同南人。南人只要守得一亩三分田,靠着天便有一口饭吃;可北麓山以北,人若不想饿死,便要四处流徙、猎捕甚至抢夺。”澹台无忌敛了笑容:“你的屠龙术,是要建在马背上、硬弩的射程中、长枪枪口下的。”
接着他随手在身后一按,一道寒光闪过——风邻雪正回味他的话,却见一柄铁枪寒刺已停在自己眼前,嗡然作响。
他缓缓伸手接过那枪,却见从枪头到枪杆皆是精铁打造,一拎足有五六十斤沉。火也似的红缨下深深刻着两行苍劲峻镌的字迹:
——“千里怒涛穹卷苍 九州岛血染只一枪”——
九,州,血,染,只,一,枪——!!!
“这是……”风邻雪似乎是被这行字震住了,呆呆望向澹台无忌。
“岑梦麟二十八岁拉了反旗,用了十年枪,得了八十万天军、自号‘苍王’。”
“这柄枪,打出了一个苍王的天下。但它棱角太锋,气魄过厉,只合于开疆辟土。三十八岁以后的苍王用龙头鞭,能圈地守成了;他又用了十年稳步夺权,终成一朝天子,执起了天子之剑——却也失了那股刺穿苍穹的锐气。”
这一晚上,澹台无忌脸上首次现出镇定自若以外的表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萧索。
“这是——天下第一枪。”
“天下饮过生人血最多的,枪。”
回到军营中,掀开大帐,段斐容正自看着一份军报,见他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杆没见过的铁枪,只一笑,说道:“累了么?”
风邻雪看了看他,挪开了目光:“不累。”
段斐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仍是低头看军报去了。
风邻雪找了个凳子坐下,过不多时,便见大帐一掀,却是季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