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得像是燃着星斗,却带着善恶不分的天真神色。
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呼吸之声极是短促痛苦,一边嘴唇却缓缓勾了起来。
又是“呸”地一声,风邻雪脸一偏,一大口鲜血正吐在风鹄起银白龙鳞甲的护心镜上。
“……堂……兄……”风邻雪勉力抬着头,声音发颤,“——好……久……不见。”他迸出这几个字,便如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时又是张大了口呼吸。
风鹄起看他良久,蓦地一笑。
“这才对。”
他眼神一下子变得温柔:“这才像我那个不服输的堂弟。”
风邻雪“嘿”地一声,静气良久,只是望着他。
风鹄起走回大案之后,掏出手帕擦了擦护心镜上的血迹,望风邻雪一笑:“说罢,你怎么跑到大营里来了?”
风邻雪喘息半晌,咬着牙道:“来……来探你们的……军情……”
风鹄起讶异地笑道:“探我们的军情?”
风邻雪没有说话,却是缓缓点了点头。
“替谁?”
风邻雪看他半晌,忽的笑了起来。他笑了两声,胸口却又大痛,皱着眉咬着唇,却仍忍不住“哈……哈……”地笑着。
风鹄起脸色阴沉下来。
“你竟然替大商来探云支的军情?”
七日过去了,风邻雪留在云支一次都没传讯回来。季墨每日食不知味,急得团团乱转。
这日段斐容正自端着个盐政账册看,被季墨转得头脑发晕,不由愠道:“你停一停行不?”
季墨回头看他良久,忽的一个箭步窜了过来,说道:“你到底想怎样?”
段斐容看了看他,说道:“什么怎样?”
季墨恶狠狠望他,迸出两个字:“邻雪。”
段斐容无奈地望他苦笑:“不能动。”
季墨大怒欲狂,不由咬牙切齿道:“为什么?”
“现下形势不明,我们不动,他未必出事。”段斐容拿账本在手中敲了敲,说道:“若是因为我们动了,他反而被发现,你说你要不要后悔一辈子?”
季墨张口结舌,良久,颓然坐下。
“关心则乱不是说好事的。”段斐容望他一眼,眼睛又低下去看账册。
沉默良久,忽见大帐一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长身玉立,清贵俊美,却是岚荫。
季墨看见他却不说话,只摆了摆手。岚荫见他脸色不好看,便走到段斐容身前,唤道:“师父。”
段斐容抬起头笑了笑,说道:“送嵘芝走了?”
“是。”岚荫点了点头,说道:“送到郁州祖房了。”
段斐容点了点头,岚荫四下看了看,问道:“风邻雪呢?”
段斐容还没来得及答话,季墨却重重叹了一声。
岚荫一怔,狐疑地看了看季墨,便转过头望段斐容。
“……他去云支了。”
段斐容此言一出,岚荫不禁一惊。
“为……为什么?”他强自按捺,问道。
“他自行请去探视军情的。”段斐容耸了耸肩:“我估摸着,你父皇让他随军也是这个意思。”
岚荫微一思忖,已知段斐容意思——与云支开战只在近期,昌阳帝并无倾国将风邻雪拥趸上云支王位的打算,他这云支质子身份再无用处,便想用他做一次坐探,能探到什么自然是好,否则他若真被捉了去,杀与不杀云支国内不免都要乱上一阵。
这一招以风邻雪性命为饵,过河拆桥、一石二鸟,端的是狠辣无比。岚荫止不住一阵懊悔,自己当时满副心思都在嵘芝身上,却不曾仔细思量昌阳帝这道旨意的意思,否则无论如何,就算不能抗命也要时时把风邻雪带在身边,不能真让段斐容放他走了……
他忽的又是一怔,抬起头来看了看段斐容。
只见自己的舅舅、师父,端着本账本只是凝神看着,面上全瞧不出喜怒神色。
他心底不由一凉。
良久,他吞了口口水,面上挂着一个微笑,望季墨道:“季师伯。”
季墨无精打采回头望他,说道:“怎么?”
“邻雪去了多久了?”
季墨咳了一声,低声道:“七日前走的。”
岚荫咬住嘴唇:“这七日来可传回讯息?”
季墨没有答话,只缓缓摇了摇头。
“……季师伯。”岚荫心中又惊又怒,却是压下心思,只笑道:“咱们不去打探打探么?”
季墨望他半晌,长叹一声,只是不知从何处开口。
三人一时又是无话,却听门口传令兵忽的通报:“段大人,一位自称姓澹台的人要见您。”
段斐容“哦”了一声,抬起头吩咐:“请他进来。”
季墨和岚荫便要出帐,段斐容却道:“不必。”
不多时,便见一名身着水蓝道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桃腮杏目,肤若凝脂,一头银发束了发尾披在身后,却正是那日送风邻雪铁枪的那个澹台无忌。
“澹台先生。”段斐容亲自下座,走到他身后,打了个稽首。
季墨和岚荫不知此人,段斐容便道:“这位是天演教人尊,澹台凌澹台先生。”
他二人对视一眼,这澹台凌的名字,只要是大商百姓莫不耳熟能详,只是眼前这人虽看不出年纪,却怎么也不会有两百岁的样子。两人听说他是天演教人尊,却不知什么来头,只得含混道:“澹台先生。”
澹台无忌笑笑,望季墨淡淡道:“季盟主大名,本座久闻了。”又望岚荫笑道:“云王爷少年英雄,心智气魄非凡,本座很是欣赏。”
岚荫怔了怔,却不知澹台无忌何出此言,只得敷衍道:“不敢,不敢。”
季墨听他言下狂傲,又见段斐容竟对他颇有敬意,心中不由微怏,说道:“你们聊正事罢,在下先告辞了。”
“哎,”段斐容阻住他,却望澹台无忌道:“澹台先生,可是有我那邻雪师侄的什么消息了么?”
季墨和岚荫同时一震,一下子都望向他。
(下)
澹台无忌甩了甩拂尘,卖关子似的看了看两人,笑道:“有了些讯息了。”
“澹台先生!”季墨心中挂牵,忙道:“请问是什么讯息?”
“我兼管天演教水部,水部总坛在云支境内。据我部教众回信,”澹台无忌笑笑,说道:“他,被他堂兄抓住了。”
“堂兄?”季墨和岚荫同时发问。
“叫风鹄起的。”澹台无忌以指抵颊,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去岁取了云北三王首级、并屠城十数城的,就是此人。”
他说的乃是云支在北国,与土木沁征战不休之际,还将河青王收服、却又趁机叛乱的云北三部平定之战。这三部均是云北大部,每部都有上万户人家,给这风鹄起屠戮之后,十停中往往剩不下一停,极为心狠手辣。
季墨一听风邻雪落到这人手中,不由手脚冰凉,他二话不说,便要出帐救人,却被岚荫扯住了。
“季师伯,咱们要入人家大本营救人,需得细细谋划思量。”他望着季墨,眼中满是求恳。
“……再谋划下去,你们不怕邻雪出什么意外么?”季墨心中忿怒,心知段斐容不愿救人,厉声道:“你不用说了,我自行去救人——我还不信,天下还有能留得住我季墨的地方!”他一拂袖间,岚荫受不住他的内力,便被他挣开。他一时大急,却见季墨正走到门口,澹台无忌却恍如神仙一般,脚不沾地掠到他身前,一柄拂尘已卷住了他手臂!
季墨脸上煞气一现,霎时大帐之中已寒如严冬!
“澹台先生。”他语音如冰,沉声道:“请你放开了。”
澹台无忌弯起薄唇笑了笑,两个笑涡便即现了出来,显得极为稚气:“本座若说不放呢?”
季墨阴寒一笑,说道:“这恐怕由不得你了。”他手腕一振,一时衣袖鼓起,阴寒内力便已传了过去!
却见澹台无忌只是一笑,手臂却动也不动。季墨只觉一阵暖洋洋春水一般的内力汪洋着传向自己。他心知遇上对手了,沉肘抬腕,却是使出了小擒拿手功夫,内力却并无间断。澹台无忌也不惊惶,轻摆拂尘,软绵的银丝只绕着季墨手上“神门”、“曲泽”、“青灵”、“极泉”四穴而去。季墨不禁一惊——这四处穴道乃是自己气海出气之处,相当于习了铁布衫之人的罩门。二人以快打快,须臾间已过了三十余招,季墨一阵又一阵催动内力,却只觉自己再加力对方仍有余力对付。他打得烦躁,怒气便生,便要运起十成内力,却忽听岚荫一声惊呼“师父!”季墨心下一惊,不由回头去看——澹台无忌也不趁此机会攻他——却见段斐容脸色煞白,倒在椅上,岚荫正自抱着他顺气。
季墨大惊,忙将手抽回,跑了过去。岚荫忙抬起头道:“季师伯停步!”
季墨一怔,说道:“怎么?”
段斐容抬起头恹恹一笑,说道:“太冷了。”却见这七月天,段斐容只穿了单衣夹衫,给季墨内力一催,帐内地面上都结了霜层,帐顶更凝出了冰柱。段斐容自三年前西番一战,自封了三脉后等闲便不能再用内力,且是越发畏寒,连昌阳帝都允他只在夏日暂署川北军务,入秋便回朝都。季墨这内力大催,帐内犹如严冬,却要段斐容怎么受得住了?
季墨一时心下大悔,忙收了全身内力。
段斐容抬眼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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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都,云王府。
杜皙的母亲卢氏身着诰命服色,坐在墩子上望着自己的女儿,轻轻出了口气,缓缓说道:“王妃,您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
“……母亲。”杜皙面上笑容轻淡,“您和父亲气色却还好,近日王府里分了些入贡的桃花酿,等会着陈福叫人给您搬回去。”
卢氏点了点头,眼眶便有些酸,望了杜皙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一直没开言的杜渊海,想了想,说道:“臣等给王妃带来了些家里糟的酒枣,我去看他们放好了没。”她礼了一礼,便缓缓退了出去。
良久。
“父亲。”杜皙抿了抿嘴,唤了杜渊海一声。
杜渊海这才回过头。
杜皙有一刹那发怔。
六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清癯、高大,似乎是悠远的深谷,又似是壮阔的飞瀑。
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是从有记忆以来的偶像和只能仰望的人。杜家是大商朝仅有的长盛不衰的世家,百四十年来三后五阁,而杜渊海又是这一百四十余年来第一号清流,放弃了祖荫,考出来连中三元的功名,学识、品行、为人都是整个大商朝称胜的。
杜皙记得,自己从小时候起便很少见到父亲。总是在深闺中随母亲和女师傅学女红读书的自己,只有每个节日的家宴上,才能隔着远远的大台子看到对过的父亲。
并不是极英俊的长相,但那清润的双眸,似乎总含着对什么事情的忧心和一种奇异的气概——连三十年的阁老、祖父杜干章的眼中都见不到的深远的东西。
带着一丝忧郁,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有着深切的感情,像是一种等待和期望。
年幼的杜皙想,怎么样才能抹去父亲眼中这种忧郁和无奈呢?
年纪渐长,杜皙逐渐知道,自己只是个女子,不能出将入相、不能随庙进堂,而父亲在忧愁的,又一定是这些自己不可能改变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她吩咐侍女取来父亲书房的《庄子》,却忽的翻到一页。
上面有着细细的刺血痕迹。
是这样的一行字:“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她愣了许久,放在桌上的书被风吹动,翻了几页。
她又看到惊心动魄的血痕。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再后来杜皙听说,太子太傅杜渊海,除了太子这个弟子,又收了云王和宁王——而大商朝一百四十年的藩王十五岁回藩地制度,竟被他的一道折子改变。
听见这件事的晚上,杜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杜渊海在轻轻地朝河中央走去。
河水浸湿了他洁白的长袍,沉重地如鬼手一般拽着他向下陷去。
梦中的杜皙很惊慌,她也跑了过去,抱住父亲的身躯,“父亲,”她喊,“父亲,别走了,别走了,再走就要淹死了!”
杜渊海回过头,手指触到她的脸。冰凉的,带着水滴,一滴一滴都滴在她脸上。
“就是要淹死才行啊。”
杜渊海的声音柔和低沉,那是一种杜皙从没听过的语气,如此的温柔,却又如此的悲哀。
“要淹死圣人,才能止住大盗。”
“……女儿听不懂……”杜皙满眼的泪,抱住杜渊海,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放开我……”梦里的杜渊海低声、柔声道:“要不然,咱们俩就要一起淹死啦。”
“女儿不放!”杜皙拼命摇着头:“要死,女儿愿意陪父亲一起死!”
杜渊海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他低下头,轻轻抚了抚女儿的秀发,叹了一声。
23 大盗
(上)
醒来后杜皙想了很久,直到她嫁给岚荫的圣命下来的那一夜。
前所未有的,杜渊海将她唤到了祖宗祠堂。
他微蹙的眉间、晶莹的眸子里悲伤而温柔的眼神,简直和杜皙梦里的一模一样。
从大商开国起的祖先画像挂在头顶,正中供着昌阳帝写的“与子平书”。
“皙儿。”杜渊海站在那“与子平书”的前面,略侧着头望着杜皙。
“……父亲。”杜皙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云王是我的弟子,宁王是我的弟子,太子也是我的弟子。若说世上知他们三人的,除了皇上,便该是我了。”杜渊海有些怔怔地站着,声音低沉:“若是父亲有的选,我希望你不要嫁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杜皙一愣,“……父亲?”
“太乱了。”
杜渊海蓦然地说。
杜皙的心忽的有些慌——她从未在现实中听过杜渊海用这种语调说话。这种语气太像那个梦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担心。
“太乱了。”杜渊海低声说,“乱的不是世道,是人心——承平之下,激流暗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杜皙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紧。
“我问过自己,明明遇上的是英主,是治世,为什么会这样?”杜渊海回首,看向那黄色的书笺:“……后来我想起一句话。”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