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默然片刻,却是笑了一声,轻声答道:“如果有那一日,便请大哥先取了世民的……性命……罢……”
既非肯定,亦非否定的回答。
李建成闻言一怔,终只是苦笑一声。哪怕李世民此言着实有些出乎意料,而自己这问题,又岂非问得有几分可笑?
未来之事,又有几人能说得清呢?
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若不回去,只怕父亲……”话音至此,却觉得有些异样。
李建成转过头去,发现李世民倒在自己身侧,不知何时,已然昏迷过去。
而他的右肩,血色潺潺流了一地,将二人的衣衫都已染得殷红。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顿了顿,伸手轻轻撩开对方额前散乱的发,在他侧脸处徐徐抚过。
默然片刻,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
“真是……傻到不知死活啊。”
******
李建成带着李世民回城的时候,李渊已亲自率人匆匆迎了出来。
三军大胜,入主长安,自己二子却忽然行踪不明,派出寻找的人马一拨一拨的去,却也是一拨一拨地无功而返。李渊在城中等待得心焦无比,此番见二人回来正欲上前责问,却发现李世民靠在李建成怀里,身形随着马蹄阵阵无力地摆动着,似是已然昏迷过去。左肩臂上缠着白色的衣缎,殷红的血色已然晕染开来。
当即大惊,吩咐下人将人带回城医治。
李建成将李世民交予下人,自己也在众人的簇拥下,翻身下了马。落地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微微晃了晃。李渊亲自将他扶住,忧心地打量道:“建成可曾负伤?”
“有劳父亲挂碍,不曾。”李建成摇摇头,道,“大抵……只是有些疲乏了罢。”
李渊稍稍放下了心,带着他步入城门。李建成徐徐环视,但见长安城内,街道宽阔,屋宇阔达,不愧是关中必争之地。
正沉吟间,听闻李渊道:“你大营守军抗敌的情形,我已从其他将领口中听得一二,”顿了顿,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过,叹息道,“此番敌军诡计着实出乎为父意料,一时疏忽,却是苦了你了。”
“父亲休要做此言,”李建成反是笑了笑,道,“彼时情形虽然危机,然而好在父亲未动撤兵之念,而是一举攻下长安,如此却也值得。”
李渊闻言,似是想起什么,无奈叹道:“彼时攻城之际,世民听闻后方失火,竟扔下战局转身便走。纵然于大局并无所碍,然这般冲动,若有闪失,谁人能补救?”
“父亲,建成此番若无世民单枪匹马来救,只怕早已葬身火海。”李建成顿下步子,抱拳道,“世民年少,难免有冲动气盛之举,还请父亲勿要治罪于他。”
李渊见他神情恳切,便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你二人平安归返便是最好,为父如何还能治什么罪。”
李建成闻言展颜而笑,再拜道:“那建成便替世民谢过父亲了。”
“罢了,你二人手足情深,处处为对方着想,为父也是欣慰的很哪。”李渊笑了笑,道,“今日攻下这长安实属不易,建成你也速速下去休息罢。其余事宜,休养几日后,再从长计议。”
“是。”李建成闻言不再开口,只拱手一礼,转身告退。
******
次日清晨,李建成换了一身正装,随李渊面见代王杨侑。
那杨侑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此刻虽实不过阶下囚徒而已,然而却并不愿在昔日臣子面前落了下乘。见了李渊父子,只淡淡命下人看座,形容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倨傲。
李渊同李建成对视一眼,仍是礼数周全地问安,随后依其意落了座。李建成举目四望,但见这杨侑府中极尽奢华,墙上所挂,室内所陈,一望可知俱是奇珍异宝。
视线落在墙上一幅字画上许久,终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代王殿下,”李渊默然片刻,开口道,“阴世师、骨仪两位将军已在大战中阵亡,而卫玄将军则是在家中自缢而亡……此事,不知殿下可否知晓。”
他眉目含笑,神情和蔼,然而一开口,却是如此骇人之言。只见杨侑紧绷的面色分明有些松动,然而却仍是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尊贵之态,闻言只淡淡道:“三位将军为国而亡,虽死犹荣。”
李渊哈哈地笑了几声,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稍候回去,定当厚葬三位将军。”
杨侑闻言不语,只是低头慢慢地饮着杯中的茶水,然而握着茶杯的手却是止不住地轻微颤抖。
李建成望了一眼李渊,随即转向杨侑开口道:“杨广暴虐,天下咸怨,我大军起事,乃是为废杨广,立殿下为帝而来。我大军自太原起事时,便已告知天下。还请殿下勿要生疑。”
杨侑冷笑一声,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伎俩,却以为本王看不出?”
李建成闻言不置可否,却只是不紧不慢笑道:“成为九五之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尽,或者成为刀下之魂,暴尸荒野……臣以为,相比之下,选择前者应是比较妥帖。”
杨侑闻言猛然抬起眼去,但见这人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甚至言语间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调子。然而偏偏……话中之意,教人周身禁不住腾起一阵寒意。
原以为以李渊的假仁假义,定会再同他周旋许久。未料这李建成,竟一语直戳要害。
从,则生;不从,则死。
实则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亦是明白的。
杨侑默然许久,慢慢放下茶杯,道:“此事……且容我三思。”话语间,原本的倨傲已消减了大半。
李渊闻言心中当即了然,他微笑着起身,对杨侑一拱手道:“如此,三日后臣再前来。”说罢恭恭敬敬地一礼,便转身欲离去。
李建成跟随其后,顿了顿,突然回身走到杨侑面前,拱手一拜道:“臣斗胆,肯请殿下赐臣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于是……大哥要的是神马捏? o( ̄▽ ̄)ブ
槑(咳咳乃们知道这是谁吧):大哥莫非要讨一纸婚书,准了咱俩的事儿?>▽< >▽< >▽<
楼:二呆你……Σ(⊙▽⊙“a
大哥:阿嚏!怎么回事?
楼:没事没事……咳咳咳咳咳,咱们还是听下回分解吧……( → →)
第二十三章
杨侑闻言一惊,微微挑眉道:“世子所欲何物?”
李建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身后悬挂着的那一幅字画,一字一句道:“臣……想要殿下身后的那一副字。”
杨侑闻言回身望了一眼,随即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兰亭集序》可是稀世珍宝,世子可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殿下此言差矣,”分明听出对方话语中的不快,李建成面色不改,仍是微笑着,口中却忽然道,“臣斗胆,敢问此等瑰宝,陛下却是从何处所得?”
杨侑闻言一怔,随即默然。实则此物,原是阴世师、骨仪二人平定卫玄之乱后,所缴获的赃物。卫玄嗜爱字画,家中无数奇珍异宝,都在杨侑一挥手间,被赏赐了下去。
唯独这一件《兰亭集序》,可谓是稀世珍宝,杨侑不敢怠慢,当即将它留了下来,悬在这厅堂最起眼的地方。
起初也曾疑惑那卫玄究竟是如何得到此等宝物,然而卫玄早已被以“自尽”之名,逼死在家中。此等疑问,便可谓石沉大海了。
然而此时此刻,杨侑看着李建成微微含笑的平静神色,忽然惊觉,这画莫不是从此人手中所得?
心内虽做此想,面色却只是一派如常。顿了顿,轻描淡写道:“此原本是卫玄将军之物。”
李建成闻言笑容当即明显了几分,不紧不慢道:“既如此,那臣便该开口请殿下物归原主了。”
杨侑闻言有些失色,站起身道:“此话怎讲?”
“殿下大概不知,臣将此画赠与卫将军的那夜,正是他私通敌军被发现的时候。”见对方的面色惨白了几分,李建成顿了顿,又道,“陛下可还记得那通敌力证——一纸私信罢?说来,便是藏在这瑰宝之中。”
杨侑怔忪片刻,忽然大惊失色,道:“这、这莫非是你设下的计策?”
李建成笑得温文尔雅,面不改色,“卫将军实则……便是因了这幅画而送了命。这长安城,也是因了这幅画,才方寸大乱。”顿了顿,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对方道,“如此祸国殃民的东西,陛下可还愿意将它继续留于身侧?”
杨侑跌坐回椅子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对方温润如玉的笑意中,似是隐约闪过一丝冷冽,他一怔,只觉得周身不寒而栗。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许久后,喃喃道:“此物……本王便完璧归赵罢。”
李建成当即笑了,退后一步,拱手拜道:“多谢殿下恩赐。”说罢走到他身后的墙壁前,径自小心取下了画。
正欲告辞,却挺杨侑低低道:“此物……如若本王不给,你会如何?”
李建成顿了顿,却笑得平静。
“于臣而言,若是自己的东西,无论遗失多久,终是要拿回来的。”
说罢俯身一拜,态度格外谦恭。
杨侑定定地看着他,咬唇不语。然而正此时,目光却在对方俯身间,触到领口深处一片凌乱的红痕。
杨侑当即怔住,直到李建成已然转身离去,才回过神来。
******
李建成出了府门,见李渊竟负手立在不远处。当即走过去一礼道:“父亲为何不曾离去?”
李渊回过身来,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只笑道:“为父便猜到你定要讨得此物。”
李建成闻言笑了,道:“父亲取笑了,此物乃是稀世珍宝,建成自然不舍得落于他人手中。”
李渊摇摇头,笑道:“你若当真不舍,那夜便不会带着真迹去见那卫玄了。这画虽好,却也不过棋盘上的一颗子而已。彼时用以离间那卫玄,此时……应是用以给那杨侑一个下马威罢。”
李建成不再争辩,只微微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如此也好,”李渊笑了几声道,“那杨侑生性懦弱,骨子里却偏生透着倨傲,与其同他软磨硬泡,却不如如你这般,单刀直入来得有效。”说罢拍了拍李建成的肩头,道,“为父还有些要事,便不再就留了,你也速速回府罢。”
李建成恭送李渊上离去,自己也很快上轿回了府邸。
回到自己房间,掩上门,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心,正此时,一双手却从身后环上了他的腰身。
李建成起初一惊,却也很快平静下来。他没有动,只是垂眼看着面前雕花的木门,轻轻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未听下人通报?”
李世民将侧脸埋在他颈窝处,绣着对方的气息,低低道:“是我让下人不要通报的。”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才休养一日,如何便过来了?”
“世民心中挂念大哥,忍不住来看看。”说话间,李世民愈发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人。实则他是怕,怕昨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怕几日后再见,一切便变得好似未曾发生。
唯有此时此刻,这般静静地将人抱在怀中,他才敢肯定,自己渴求了那么久的东西,原来已不再是空空的幻想。
而是真实的拥有。
李建成没有答话,只轻轻笑了笑,道:“光天化日的,这般成何体统?”说罢低下头去,意欲拉开他的手。
然而对方却愈发死死地抱住自己,不愿放开。李建成正欲开口,却挺李世民道:“大哥方才问了那么许多,可否听世民说几句?”
“说罢。”李建成默然片刻,点点头。
“大哥昨日一战,可曾有受伤?”
“……不曾。”
“那便好……呵,说来有些讽刺,原本执意让大哥镇守后方,实则……是怕大哥再有个一二。”
“……”
“再者,大抵是意欲凭借一己之力,替大哥……亲手拿下这城池。”
“……”
“不想却反陷大哥于危难……世民心中,愧疚不已。”
“……”
“大哥。”
“嗯。”
“世民有朝一日,会将这江山亲手打下,奉于你面前。你……可信?”
“我……信……”
李世民笑了,道:“不过在那之前,世民会访便天下名医,替大哥治愈这心痛的痼疾。”
李建成闻言一怔,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心口的位置。
访遍天下名医……治愈这心痛痼疾……世民,你又可曾知道,这病症究竟是因何而起?
暗暗自嘲地笑了一声,却感到耳畔骤然喷薄而来的温热呼吸。
“大哥……世民心中,唯你一人。”
揪住衣襟的手徐徐松了松,许久之后,李建成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
******
几日后,李建成意欲探望咄苾。李世民只道营救大哥,柱国功不可没,定要相随前往,当面言谢。
李建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闻言只是一笑,并不点破,带他一同去往咄苾府中。
彼时咄苾正在后院中,握着一把大刀自顾自地比划着,身手虽有些凝滞,然而气势依然不见。
李建成走上前去,一拱手道:“几日不见,想来柱国应是恢复得不错。”
咄苾原本太过投入,未曾意识到有人前来。此时闻言一回身,见了李建成,不由面露惊喜。
“建……”正要说话,瞥见一旁抱手靠在古木边,面色沉沉的李世民,当即改了口,换做一副生分之态,恭敬一礼道,“区区小伤,有劳世子前来,心中实在受宠若惊。”
“柱国休做此言。”李建成微笑道,“听世民说,当日若非柱国拦住追兵,建成只怕也一时难以脱困。”垂眼看了看他腰上缠着的绷带,叹息道,“连累柱国负伤,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世子哪里话,”咄苾亦是客气道,“彼此既已结成盟约,世子有难,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二人你来我往地谦虚了一番,咄苾抬眼瞥了瞥李世民,很快收回目光。
李建成一眼看出,便转身对李世民道:“世民,今日前来,不是说要当面谢过柱国么?”
李世民闻言这才走过来,对咄苾一抱手,不情愿道:“多谢柱国搭救大哥之恩。”
咄苾看着他,笑了笑道:“不敢不敢。救世子脱困的,实是二公子。”
李世民还欲说什么,而李建成见状已然插言道:“我同柱国还有些话要讲。世民,你先退下,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