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一轮明月,阴晴圆缺间,却竟是这般变幻莫测,叫人无法残破。
月如此,人亦然。
念及此,咄苾不由得垂下眼,轻轻笑了笑。
——建成,不知这一别,你我可还后会有期?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咄苾循声望去,但见一个下人模样的人匆匆行至面前,一礼道:“世子遣小的前来送书信一封。”
分明便相隔不远,却用此等方式。咄苾心中略一生疑,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打开一看,其上字迹写得潦草,平添了几分飘逸之感。
却不过四个字。
“今夜速走。”
咄苾心头一紧,当即对那下人道:“回去转告世子,便说此事我已知晓。”
待到那下人匆匆离去,咄苾当即起身,回到房内。草草收拾了几件衣物,便提了长刀,往门外去。
翻身上了马,一路狂奔至城门。
由于柱国之身,他向来能在城中自由出入。由是此番深夜出城,守卫也未敢多做阻拦。
出了城,便慢慢放慢了马速。
城郊荒野中万籁无声,唯有当头明月,却还同自己紧紧随行。
再一次仰起头,这一次,他笑得自嘲。
只叹,来不及作别了。
然而待到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路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高坐于马上,手执一把长剑,不需看清面容,便可知是何人。
咄苾低低地叹息一声,提缰顿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走近,月色之中显露出几分面容来。
实则即便李建成信中不过四个字而已,然而看到信的那一刻,咄苾心中却已然明白:如此急切,只怕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二公子。”咄苾摇摇头,声音很平静,“没想到,不愿让我离去的,竟会是二公子。”
李世民打马徐徐走至近前,五官在夜色里显出轮廓,然而神情却有些模糊。他冷冷笑了一声,道:“柱国康鞘利要走,世民又怎会阻拦。只是……倘若要走的是王爷咄苾,世民只怕便无法袖手旁观了。”
咄苾苦笑,叹道:“这有何分别?”
“自然有。”李世民此时和他不过一臂之隔,他提了提马缰,停下马蹄,道,“柱国康鞘利留在我军中,是为盟约而来;却不知,王爷咄苾假借其身份留于此处,却又是为何?”
咄苾叹道:“二公子心中已有计较,又何必再问?”
李世民冷笑道:“世民心中计较,王爷如何能知?何不如实相告?”
见他这般逼迫,咄苾沉吟片刻,终归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若说,‘是为建成’呢?”
听他话语之中不呼“世子”,竟而只以“建成”相称,李世民当即大怒,扬手对着他便是一剑。
咄苾提缰侧身,堪堪避过,然而腰间旧伤经不住拉扯,当即掀起一阵剧痛。
“我此刻赢不了你。”微微弓了身子,他看着李世民怒火中烧的双眼,神色却异常平静。
“你腰间有伤,我背上亦然,”李世民冷冷反问,“如何赢不了?只是不愿同我一较高下罢?”
“二公子伤在左肩,右臂尚能使剑;我伤在右腹,稍稍一动便牵制旧伤。”咄苾如实道,顿了顿,叹息一声,“实则我并非不愿同二公子一较高下,只是不愿……因了这般缘由罢了。”
他举止愈是冷静,李世民心内便愈是愤然。
“此刻……”再度挥出一剑,口中道,“只怕也由不得你了!”
只见寒光闪动,顷刻之间,他手中长剑已划过咄苾前胸。血当即溅了出来,染红了剑身。
咄苾捂着伤口,慢慢地伏倒在马上。幸得五指紧握着缰绳,才不致摔倒下来。
他尽连刀也不拔,此当真有些出乎李世民的意料,却不知是无力一战,还是根本不屑。李世民仍是冷笑,很快打马退出几步,接着身后便闪出十来个侍卫。
“带回去。”李世民冷声吩咐道,随即一提马缰,从咄苾身边徐徐走过。
咄苾自嘲地笑了一声,吃力地抬起头,哑声对李世民道:“二公子……当真是狠。”
李世民微微一顿,却恍若未闻,徐徐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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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柱国康鞘利原是王爷咄苾一事传出,当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李渊召集众人商议此事,听罢李世民上报了昨夜之事,他沉吟片刻,对底下道:“依诸位看,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父亲!”李世民闻言,再度抱拳,上前一步道,“突厥生性野蛮贪婪,连年犯我边境,当年同他们结盟,实是为保证南下行军的不得已之举。如今我等已占据关中,太原城中尚有元吉镇守,堂堂李氏已远不复当年,又何必再为那区区胡人所掣肘?与其对其卑躬屈膝,年年纳贡,却不如将那始毕可汗的胞弟扣在京中,足教他一世不敢妄动。”
此言一出,他帐下几名大将纷纷附和,表示若突厥胆敢犯境,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李渊闻言,只是沉吟不语。抬头看了看其余众人,却皆是不语。
李世民立于堂中,目光定定地落在李建成处,分明是在等待着他的态度。然而对方只是端然静坐,未有分毫开口之意。
“王爷,臣以为,二公子所言虽是不假,然此刻同突厥决裂,似是还为时尚早。”裴寂最善察言观色,见此时陷入僵局,便站出列来,徐徐道,“我大军虽占据长安,然而且不论洛阳杨广仍居其位,便是这关中之地,亦是群雄并起,并不稳固。倘若我等将柱国扣在京中,引得突厥来犯,届时其若同关中势力勾结一处,只怕我等势单力薄,并无十分胜算啊。”
他言语说的轻缓,然而却极具说服之力。李渊闻言徐徐颔首,似有同感。顿了顿,转向自己的长子,道:“建成,为何不见你开口?”
李世民此时已然回到座位上坐下,闻言转过头去,双目如炬地盯着对方。心内明知大哥此番定要替那咄苾说情,然而如此想着,心内却只是一阵阵的恼怒。
但见李建成起身走到堂中,顿了顿,道:“建成以为,世民同裴大人所言各自有理,此事……还请父亲定夺。”说罢一拜,退回座上,全然不顾一室人讶异的目光。
李世民亦是怔住。他不能明白,为何自己自始至终,都无法看破李建成的心思。
那日唇齿纠缠的时候,以为他会推拒,可对方偏偏接受;今日这堂上,以为他将极力反对扣留咄苾时,他却竟只是袖手。
——大哥,你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
他侧过脸,毫无顾忌地看着李建成。而对方神情淡淡的,却从头至尾,未曾看过自己一眼。
当日商议持续了半日,李世民一派的武将极力主张留咄苾为人质,对抗匈奴;裴寂为首的年长官员,则俱以为时机尚早;世子李建成不表态;李渊亦是态度游移。
由是末了,终是毫无结果。李渊见状,只得一摆手道:“此事……改日再议罢。”
众人散去之后,李建成起身便走。李世民小跑着匆匆追上他的步子,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隔着衣袖,死死握住。李建成未有半分闪避,然而足下步子却亦是毫不停歇。
李世民心下不甘,跟上去,盯住他道:“大哥莫非要为了那胡人同我生气?”
李建成顿住步子,斜睨了他一眼,眼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世民,你擒那咄苾,当真……单是为了借机同突厥决裂?”
“不。”李世民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目,许久慢慢道,“这其中缘由,大哥不会不知。”
李建成闻言,轻笑了一声,似自嘲,又好似冷笑。他轻轻一挣,甩开了对方的手,道:“世民,你可记得昨夜我对你说过的话?”
李世民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极慢地点点头。
“不,”李建成微微垂眼,摇首道,“你已然因私坏了大局。”
这话说得极为平淡,竟似毫无恼意。然而李建成留下这句话,却再未有半分停顿,转过身,大步离去。
李世民徒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心中手中俱是陡然一空。
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随后忽然用力,握成了拳。
——大哥,世民当真做错了么?
——不,若擒了那咄苾当真让你如此气恼。那世民,便不曾做错。
第二十七章
咄苾颓然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墙壁,仰起脸望着正好落在窗口的那轮明月。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从窗外撒入,在屋内照出一片亮白色的光影。
仍是那轮明月,仍是自己栖身的房间,只是门外来回不断的脚步声,却分明昭示着,此刻的境遇已是截然不同。
早些时候,领头的守卫来一个大夫模样的人,那人草草替他包扎了伤口,抹了些药,又匆匆离去。
之后,便再无人来。
咄苾叹息一声,伸手按了按胸口隐隐作痛的伤口。李世民出手并不太重,若非如此,自己此刻如何还能留下一命?
实则他并非不知,对方手下留情,十有八九是为了拿自己的身份为要挟,借以牵制突厥的行动。
早该明白,纵是隐藏身份,也终有暴露的一日。只叹自己以这伤势为借口,一日复一日的推迟,不忍也不舍离去。
一着不慎,终是落得这般满盘皆输。
只是不知为何,咄苾心中唯有遗憾,却竟并不觉得悔。
那因了一时机缘巧合,假托柱国身份留于此地的半载时光,他没有一刻觉得悔,哪怕明知终是得不到。又或许正是因为深知得不到,才格外迷恋这每一分经过。
觉出几分口渴,咄苾以手撑在地面,试图站起身来。然而稍一用力,便拉扯得腰腹一阵撕裂的疼痛。尝试几回无果,终是无力地坐回地上。
自嘲地笑了声,只得朝身旁的矮几上伸出手,吃力地触摸着茶杯所在的位置。
然而一个不慎,却将茶杯碰翻在地,清脆刺耳的破碎声,当即划破了静谧的夜。
“怎么回事?”门当即被打开,守卫长长的影投在屋内。
咄苾靠回墙壁边,低声叹道:“打翻了茶杯。”
那守卫闻言“哦”了一声,当即关上了门。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和无声。咄苾听见自己的叹息声格外分明,他苦笑着摇摇头,指尖却触到身边破碎的瓷片。
瓷片维持着小半边茶碗的形状,边缘异常锋利,在隐约的月色里泛出点点的光亮,便如同匕首的寒光。
咄苾怔了怔,伸手拿起,徐徐放在眼前。
此番落网,结局是生是死实则他已不在意。可是,如若当真如他所料,自己虽留住一名,却将成为同大哥始毕可汗交易的筹码,如此……他决不能容忍。
咄苾默然片刻,一手握紧了手中的瓷片,一手却开始徐徐拉扯着胸前的绷带。
朝心口的位置轻轻扎下去,李世民便彻底输给了自己。咄苾暗暗地想着,拉扯着绷带的手,却蓦地顿住。
层层的绷带之中,不知何时,尽藏着一张毫不起眼的小纸片。
咄苾心头一紧,当即放下瓷片,将纸片放在月光之下,细细地看。
实则在这之前,他便已料到是何人所写;实则那人所写,仍不过短短的几个字。
然而咄苾盯着那纸片看了很久。“今夜子时”区区四个字,被他用目光一次一次地描摹过,直至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新潮一阵澎湃,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被按压下拉。咄苾默默地将那纸条重新藏回绷带之中,舍不得毁去。大抵是盼着日后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罢。
抬头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时,已然不远。
咄苾平静地闭了眼,开始养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地传来些许骚动,随后只听闻“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睁开眼,但见月光顷刻流泻而入,尽是刺眼的明亮。
来着并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护卫,冯翊与冯立两兄弟。
“王爷,快走罢!”二人匆忙过来,将人搀起。
咄苾“嗯”了一声,未有多言,当即在二人的搀扶下匆匆出了门。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现身罢。
出府,上车,离城……一路竟是畅通无阻。咄苾靠坐在马车内,只感到马车走走停停,时而自外传来言语之声。他深知,那人应是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
正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冯翊掀开帘子,只唤了一声:“王爷。”
咄苾闻声抬眼,正疑惑间,却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个身影。
夜色之中,纵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夺去人的目光。
咄苾挣扎着下了车,朝他走了过去。
李建成轻轻咳嗽了一声,冯翊与冯立当即会意,退走开来。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却只是看着他,许久不开口。
终于,李建成轻轻笑道:“大哥,若再不离去,待到追兵来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谢。”咄苾这才挪开了目光,神情却格外的深沉严肃。
与之相反,李建成却仍是笑,笑得轻松不已。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你知道这般,并非全无所图。”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抬眼,望进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变故,我自不会对可汗提起。日后他若有开战之念,我也当一如既往加以劝阻,尽力说得两方相安无事……以报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听闻此言,却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许建成一诺?”
咄苾道:“建成但讲无妨。”
李建成抬起眼,同他对视着,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则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是一种异样的深邃。
他默然许久,忽然笑了起来,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会成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会否应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声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纵我此刻许了此诺,若真有成为可汗的一日,也必将翻悔。”顿了顿,道,“建成,我不想骗你。故唯有此事……无法许诺。”
李建成闻言,倒似并不意外。他仰起脸,看着对方轻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咄苾终于露出一分笑容来。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热切。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转向一旁道:“大哥,时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搁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搁了。”
然而口中虽做此言,却伸出手,轻扣住李建成下颚,徐徐抬起。
原本应是带着几分轻佻的动作,却因了他格外认真的目光,而变得同样真挚不已。
二人视线相接,彼此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咄苾忽然轻笑了一声,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动,看着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远离。云淡风轻的一吻,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