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倘若自己这心绞痛的当真有根治之药,却也不过李世民,也只能是李世民而已。
然而用药的方式,却有两种。
杀,抑或是……爱……
这个问题没有一刻不在脑中回环,而这一刻,他却只想抛开。
第三十章
次日天还未亮,李建成立在帐门边,掀开一角,望着外面。
一夜过后,雨仍是不大不小地落着,雾霭沉沉,天色阴霾。收回远眺的目光,却见周遭的路面也已然有了泥泞之势。
李建成隐隐敛了眉,不语沉吟。
正此时,不远处一声马嘶,抬眼望去。隐微的晨光之中,李世民一身劲甲,器宇轩昂,片刻间已然翻身下马,走至近前。
“如何?”李建成微微侧身,让他进帐。
“大哥,”李世民退下了满是雨水的披风,搭在立架上,道,“我带着人马一直探至洛阳城下,然而城门依旧紧闭。我冒险在城下叫骂了几声,对方竟也无动于衷。”
“观此情形……”李建成坐了下来,斟了两杯热茶,将一杯推到桌子的另一侧,闻言沉吟道,“莫非这王世充已下定了决心,不与我等正面相较了?”
李世民道:“洛阳毕竟是东都,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想来王世充也是聪明之人,故借以避我大军锋芒。”
王世充本是江都郡承,后入洛阳为官,倍受杨广信任。此番杨广驾崩,他虽立越王杨侗为帝,然而实则却是一人将大权把持在手。
李建成默然颔首,心知此刻的洛阳便有如一面金盾,自己长矛在手,是攻是退,便只在一念之间。
正沉吟之际,忽听一名小校在帐外道:“报世子,营外有一人求见。”
李建成抬眼道:“何人?”
“那人只道,他所带来消息的必让世子欢喜,”小校回道,“其余一概不答。”
“如此说来,我倒是无论如何,也得同他见上一面了?”李建成放下手中茶杯,闻言轻轻笑了笑,摆手道,“那便让人进来罢。”
小校在帐外应了一声,匆匆告退,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帐而来。
那人身形颀长瘦削,带着一身雨水站定,从容地退了头上的斗笠,拱手长揖道:“草民见过唐世子并秦公爵。”
李世民道:“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抬起眼来,轮廓分明,眉目幽深。转眼望了望一旁的李建成,才转向李世民笑道:“草民姓甚名谁于二人并无用处,有用处的,应是草民怀里这封信才是。”说罢当真从怀中取出一物,走到李建成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李建成同他对视片刻,笑了笑,伸手接过道:“便看看这信是否当真能入先生所言,让本世子欢喜一番。”
说着已然不动声色地伸手展开,垂下眼,目光徐徐扫过其上的字迹。片刻之后,他轻轻将书信折起,递给李世民。自己则抬眼望向来人一笑,道:“今日雨势不小,先生不如且在此处歇息歇息,明日再启程返回如何?”
他对信中所言只字不提,而那信使却神色不乱,并不追问一句,只道:“身系重命,不敢耽搁。无论世子大夫如何,草民却是今日却是一定要走的。”
李建成闻言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先生今日请回。明日我派人将回书送往,如何?”
那信使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疏朗的眉目间展出一笑,道:“如此也好。”说罢干干脆脆地一礼,转身告辞。
信使离去之后,李世民道:“大哥,此事……却要如何是好?”
而李建成望着那信使离去的背影,却是释然一笑,道:“世民,传令下去,明日拔营,全军撤返。”
李世民闻言一惊道:“大哥,那李密邀我等结盟攻取洛阳,此可谓大好良机,如何却要撤军?”
“李密所率的瓦岗寨众人,同王世充混战几番而未有胜负,我们又何必去蹚这趟浑水?”李建成摇摇头,却是笑道,“听闻前几日他连败退走,原以为已然放弃占取洛阳之心,不想究竟不曾断念。”
李世民听闻此言,恍然大悟道:“不若且让他二人鹬蚌相争,待到两败俱伤之际,便是我渔翁得利之时!”
“世民所言极是,”李建成颔首道,“那李密觊觎洛阳已久,又如何愿同人一道攻去?此番修书于我,实则也不过暗示我不必插手洛阳一事。既然如此的,何不如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
“如此也罢。”李世民心内也已然明净如镜,抬眼望了望帐外的落雨,“正好这大雨不停,便也可谓是天意罢。”
李建成闻言颔首,沉吟着笑道:“如此看来,他今日这结盟书信……倒当真是个令人欢喜的消息。”顿了顿,脑中浮现出方才那使者的身影神情,心内只觉得,那人在来此之前,怕是已然明白自己将做的决定。
分明是李密麾下之人,却只称草民;分明不是寻常之人,却不语姓名。
这人,却是当真有几分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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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建成修书一封,送入瓦岗寨,只道此时以关中为重,暂无余力占取洛阳,三言两语,聊表歉意。随后,便率大军拔寨而返。
然而及至行出百里余路,却听闻洛阳城开,一列人马尾追而出。李建成冷笑道:“初时闭门不出,此时却又从背后偷袭,妄图杀我等一个措手不及么?”当即命李世民率精锐之师迎战,半日打得敌军落荒而逃,而与此同时,李建成大军所到之处,也于顺道毫不客气地取下了两座小城。
及至回到长安之际,已是五月初。李渊听闻情形,并无一句怪罪之言,反是徐徐颔首道:“洛阳一带便由得李密去牵制那王世充罢,我等不必操之过急。”
而便在大军返还的三日之后,李渊应许了臣子所请,宣布受禅于杨侑,登天子位,定国号为“唐”,改元武德。
至此,这天下,至少这关中之地,终是堂堂正正地冠上了“李”姓。
三日后,李渊一纸诏书,分封王臣。封禅大典上,李世民立于首列,听闻耳畔起起落落的通报之声,眼中却只有一人。
李建成一身衮冕,玄衣纁裳之上,九章纹样星罗棋布,富贵威仪,气宇轩昂,教人挪不开视线。仿佛这“肩挑日月,背负星辰”的华服,便是天生为他而制。
而李建成神情肃穆而平静,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片刻之后,他缓步走上阶前,伏身下拜,接受封禅。
李世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寸步不离。
自今日起,自己便是秦王,元吉便是齐王,而大哥……便已然成为一国的储君,皇太子李建成。
念及此,李世民胸中激荡不已,便连待到自己接受分封之时,都有些魂不守舍。
待到退回队列之时,恰触到对方投来的目光。纵然那眼底的笑意太过浅淡,却足以让心底,一霎间便温暖如春。
是日,李渊大宴群臣,及至散去之后,已是入夜。
李建成带着些醉意回到房内,斟茶啜饮了几口,起身打开了门。凉风一吹,便觉略略清醒了几分。
回过身,一眼便看见自己换下的衮冕,正工工整整地挂在房内。他举步走过去,伸手自上至下徐徐抚过,末了一点一点将那华美的意料握紧。
此时此刻,日月星辰,江河山川,万物苍生,便这般尽在手中。
重活一世,今日才算是回到起点。
而这一次,已然握在手心的东西,他不会再任人夺走了。
正此时,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
李建成回过身去,见了来人,略略挑了眉道:“元吉如何来了?”
李元吉本就眉深目阔,加之一载阔别,身量已然拔高壮实了许多,此刻再见,纵然不过舞象之年,却已然可称是英武非凡。
此时他走进房内笑道:“自太原回来之后,还未曾同大哥单独见上一面,知大哥今日必不会早早入睡,便按捺不住前来。”
“元吉倒是十分了解为兄,”李建成与他一同坐下,笑道,“说来元吉回来已有数日,奈何今日诸事繁忙,竟未曾抽空一见,实在不该。”
“大哥哪里话,”李元吉由衷笑道,“今日之后,大哥便是一国储君了。军国大事皆要劳心费力,自然不比当初了。”
李建成笑了笑,道:“元吉何时启程返回太原?”
李元吉道:“明日。”
“明日,”李建成挑了挑眉,很快却也了然一笑,道,“突厥虎视眈眈,确是一刻也不能疏忽。”顿了顿,抬眼望向李元吉道,“咄苾返还突厥之后,却不知情形如何?”
“一如往常,我朝送出粮草不断,对方却时时仍有劫掠扰边之举,不可断绝。”李元吉道,神色里略有不甘,“若非盟约仍在,倒恨不能率军荡平那胡人营寨!”
李建成闻言,当即明白咄苾一去,却是果真如他所言,瞒下曾被擒之事,亦是极力阻止战事。
然而回想起他离去之时,眼中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却又隐隐放不下心来。只觉得,一切必不会就此结束。
只是,自己既已将人放走,日后无论突厥有何动向,他都必将以一己之力,担起责任。
无论是以李建成之名,还是大唐太子的身份。
默然片刻,见李元吉言语之间仍有些孩子气般的冲动,却又不觉笑道:“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父亲当年之所以竭力同其结盟,甚至不惜卑躬屈膝,尊其为上,便是为了等待最好时机。待到四海皆平,国力更胜之时,则自会有元吉所说的那一日。”
李元吉看着他,定定地点点头,眼光闪动。他自小看着李建成的背影长大,对他格外敬重也是格外佩服,顿了顿,笑道:“只愿大哥若有一日与突厥为战,记得带上元吉便是。”
“自然。”李建成闻言笑了,道,“只怕日后,元吉才是对敌的主将。”
二人闲话了片刻,李元吉忽然道:“大哥,我昨日去二哥处时,一眼便看见房中悬挂着的《兰亭集序》。记得大哥初得这宝贝,旁人便是看上一眼,也是不许的,如何却将其拱手送人了?”
李建成正低头轻啜杯中的茶水,闻言手中动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世民十八岁生辰,自然要送份大礼才是。及至元吉十八岁生辰,倘若看中什么,大哥自然不会吝惜。”
李元吉盯着他看了片刻,带着些迟疑,终是开了口:“不瞒大哥,我等尚还在洛阳之时,一日我同二哥夜里饮酒,二哥先行醉倒,口中便说了些醉话,话中句句却是……不离大哥。”
李建成闻言,已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慢慢放下茶杯,垂下眼去,却并不开口作答。
“那时元吉便知,二哥对大哥,早便存了别样的心思。”李元吉见他不语,复又道,“而及至昨日,见大哥竟将这字画送予二哥,我才忽然发觉……大哥待二哥,较之旁人,也终究是有些不同的罢?”
此时此刻,李建成这才抬起眼来,却不置可否,只笑道:“元吉……当真是长大了。”
李元吉闻言,心中已是了然。他不再追问,只是笑道:“元吉此言,不过是希望大哥明白,元吉对大哥并无隐瞒。只盼日后大哥待元吉,亦能如此。”他看着李建成,话不说明,然而眼神却是格外恳切。顿了顿,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夜已深了,元吉明日便要返回太原,便不再叨扰,大哥也请早些歇息罢。”
李建成亦是起身,送他直门口。及至对方已然走出很远了,他却仍是靠在门边,望着远处沉吟。
以自己对李元吉的了解,对方有心依附于自己之心,李建成并不怀疑。只是,对方方才的话,却陡然让他发现,有些事,原来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自己原以为尽在把控中的事,是否在不觉间,早已脱了缰?
究竟,已脱缰到何种地步?
徐徐闭了眼,李建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下心内的点点波澜。
而正此时,他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
睁开眼,李世民手里拿着一坛酒,立在阶前清冷的月光下。对上自己的目光,他笑了笑,扬起手中的酒坛,道:“大哥。”
李建成看着他,问道:“筵宴方才散去,却为何又拿着酒来了?”
李世民立在原地笑道:“方才人多,未及单独敬大哥一杯。”
李建成垂眼,看了看他肩头沾衣的清露,问道:“何时来的?”
李世民已朝近前走来,道:“早便来了,不想被元吉抢先进了大哥房中,便只在此等候。”
李建成轻笑一声,道:“元吉不是外人,却为何不一同进来?”
李世民已然在他面前站定,他垂着眼,极近地看着面前的人,道:“世民……只愿同大哥独处,不愿有旁人。”
这话说得蛮横,却又偏生是异常温存。李建成感到对方的气息便随着这话语扑面而来,带着层层的暖意,逐渐欺近。
“那……便进来罢。”他垂了眼,转身朝屋内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一步,衣袖便被对方一把拉住。李世民单手将人抵在门边,歪过脸,已然迫不及待地吻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亲吻缠绵却不失强势,几乎要将气息掠夺殆尽。李建成微微仰起脸,揪住对方衣襟,缓慢而细致地回应着。
待到一吻终了,李世民的气息已然紊乱,他再一次垂下脸靠近过来,分明是不愿让这一切就此中断。
然而李建成却不着痕迹地避开,看着对方单手扣住的酒坛道:“世民今日,不是来寻大哥喝酒的么?”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晃过神来,却也按压下激荡的心神,笑道:“自然。”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径自转身进了屋。李世民匆匆跟上,将酒坛放在桌上,倒空了桌上的茶杯,以酒替代。
及至李建成掩门回身而来,他将手中一杯酒递了过去,看着对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世民敬大哥三杯!”
说罢已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李建成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对方一次次地将空杯斟酒,又一次次地仰头饮尽。直至末了大力将空杯按在桌上,抬眼看着李建成笑道:“自今日起,大哥便是我大唐的太子了。世民,恭喜大哥。”
他眼中是一种纯粹而真挚的喜悦,言及“恭喜”二字时,竟更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拘谨。李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却究竟无法从那眼光之中,探出半分的虚假来。
而这种眼光,教他心头蓦地收紧了几分。
然而顿了顿,李建成面上却淡若无痕地露出笑意,他看着李世民慢慢问道:“世民,这话说得……可是真心实意?”
李世民面色里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笑道:“大哥不信世民么。”
“自然是信的,”李建成平静道,“只是却不知能信多久。”
“那便诚如大哥所言,”李世民闻言笑了,道,“日后世事难料,然而此时此刻,世民待大哥,却是真真正正地真心实意。”
他言语间,不动声色地便将二人所言之事偷换了去,李建成听在耳中,却只是垂目一笑。
诚然如此。世事变幻无常,对未来之事,却又有谁能以一言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