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静伸出手,替他鬓边被汗水浸湿的乱发,叹了声,只觉心口如同被针扎一般的疼痛。
顿了顿,他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对方滚烫手,徐徐用力握住。
感到掌心蓦地浸入的凉意,李世民模糊地发出一声低吟,本能地将那只手紧紧扣住。
迷乱之中,力道竟是大得惊人。刘文静虽有些吃痛,然而看着对方,却是挑起嘴角露出笑意。
然而这时,他听道对方口口齿低哑的呼唤。
“大哥……”
蓦地怔在原处,片刻之后,却是自嘲地笑出声来。
正此时,门外传来小校的声音:“刘大人,药煎好了。”
刘文静蓦地抽了手,平静道:“端进来罢。”
那小校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在桌上,又对刘文静道:“刘大人,殷大人说众将俱已到期,差小的唤大人速速前去议事。”
“我知道了。”刘文静点点头,站起身,低头看了看那碗药,复又嘱咐道,“务必伺候殿下服下这碗药,殿下若有任何动静,立即前来禀报。”
话音落了,他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回身再一次望向床上昏迷着的人,袖中的拳一点一点地握紧。
——世民,这开唐的首战之功,无论如何,必要记入你秦王名下。
——为此,我刘文静总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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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军于浅水原惨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传回长安的。
其时李建成正同李纲、郑善国等人,商议着开过律法之事。为了让太子尽早娴习政务,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渊先后将许多肱骨之臣置于李建成左右,有时为了一个琐碎的问题,便能商议整整一日。
久居宫中的日子,让早年沙场征战的血雨腥风,已然变得有些模糊。纵然骨子里仍存有马革裹尸,浴血疆场的豪情壮志,而此时身为太子自己,却是需得将这一切统统放下。
然而李建成不曾想到,接手这一切的李世民,竟会在首战便败得如此惨重。
浅水原迎战薛举父子,唐军损伤十之五六,便连将大将军也失三四人。余下的残兵败将,潦草收拾着残局,正匆匆往长安而返。薛军乘胜追击,复又占去许多城池。
开唐之战浩荡出征,却是如此收场,李建成听罢战报,已然能想见李渊勃然大怒的情形。毕竟败军之惨,便是自太原起兵算起,都可谓头一遭。
放下手中的奏折,李建成神情平静地屏退了通报之人。脑中浮现出李世民高坐于马上,雄姿英发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有些不信方才所听闻的一切。
“太子殿下?”
耳畔传来李纲低沉的声音,李建成抬起头环视堂下众人,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是有一刻的失神。
“无事,各位大人请继续,”他很快微笑起来,拿起手边的折子,道,“方才这条若有疑议,但讲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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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军返回长安,已是十日之后。
回城之时,李渊并未遣人迎接,足见其不满之意。刘文静吊着一条伤臂,坐在马上环视一周,但见城郊一带,秋风瑟瑟,空寂无人。低了头,无奈地叹息一声,终是回头对身后道:“走罢。”
身后是一辆马车,因了路途颠簸的缘故,走得分外缓慢。刘文静木然地听着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吱呀呀”的晃动声,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摇摇头,又是一声低叹。
战败之后,他带着李世民并少许人马先行离开,而身后殷开山带领的大部残兵,很快也将赶上来了罢。
只是……败军之将,有何面目再见城中众人?
只恨自己一心想要为李世民拔得头筹,末了,竟是这般害了他。直至此时,他终于明白,李世民起初为何执意坚守,拒不出战,才明白,原来他那般看似无理的执拗,却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
恨只恨自己高看了自己,轻看了他。
只是如今说什么,却也已晚了。
垂首看着面前的地面,刘文静只是一路地叹息。
直到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昂扬的马嘶。
刘文静抬起眼,循声望去。但见自己前方的高地之上,一列人马端然而立。为首的那人,白衣胜雪,披风似火,正静静地望向这边。
太子,李建成。
刘文静本能地回身看了一眼马车,却终究只能苦笑着打马上前。
“臣刘文静,见过太子。”一臂负伤,无法行礼。然而挣扎着正欲翻身下马,却被对面的人摆手止住。
李建成打马徐徐走上前来,神情沉静得如同一潭碧水。他徐徐扫视过刘文静身后的人马,末了将目光收回,仍是看着他道:“秦王何处?”
刘文静打马侧开,让出身后的马车,道:“殿下……便在轿子里。”
李建成闻言神情并无变化,只是定定地看着马车前,那在风中微微摆动的门帘。
许久之后,他翻身下马,慢慢地走了过去。
赶车的小校见状已然跪倒在一侧,李建成淡淡道了声“起来罢”,目光却不挪开分毫。
他在马车前站定,伸出手握住门帘,顿了顿,才徐徐掀开。
车内微弱的光线里,他一眼便看到裹着层层被衾,蜷缩在一角的李世民。
李世民此时正是犯寒的时候,纵然随着病情的好转,症状已然缓解了不少,然而终究抵不过这忽冷忽热的折磨,每每发病之时,亦是仍是模糊不已。此时此刻,他沉沉睡着,对外面的情形并不知分毫。
李建成定定地盯着他,许久,他回身望着刘文静,肃然道:“怎么回事?”
“疟疾。”刘文静苦笑一声,叹息道,“这场大败,与他无关。”
李建成神色不变,道:“为何不见战报中提及?”
“是世民的意思。”刘文静道。实则他分外清楚,李世民如此,是不愿被最在意的那人,看见自己如此虚弱不堪的一面。若他能选择,定会匆匆赶回府邸,闭门不出,待到病情痊愈之后,再极力将一切挽回。
然而此时此刻,却也已完了。由是他叹了叹,言止与此,不再继续说下去。
李建成闻言,眸光微微闪动。顿了顿,再次掀起门帘,半个身子已然进了马车。
“这便速速回去罢,此事我会再向父皇禀报。”留下这句话,他放下了门帘,将马车内外,生生隔绝开来。
那门帘拉上了许久,刘文静仍是保持着回身的姿势,定定看着。直到那赶车的小校试探着唤了他一声,问他可否出发时,他才忽然回过神来。
垂眼摇摇头,黯然一笑,对那小校道:“这便快走罢。”
由于畏寒之故,马车的窗门都用厚厚的帘子遮掩住,拉了帘子,便连光也难以穿透进来。
李建成在微微的颠簸之中,摸索到李世民身边坐下,借着窗口一丝微弱的光线,才算是真正看清了他此刻的样子。
李世民面上唇上全无血色,整个人是少见的惨白和憔悴。身子加上大半个的脸都隐没在被衾之中,纵然如此,周身的瑟瑟颤抖却是分外清晰可见。朦胧间,他忽然动了动身子,把脸朝被衾里埋了埋,似是想要再蜷缩得紧些。
临别之初方还是马上那意气风发的西讨元帅,归返时却竟是这副病容。李建成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伸手探入层层被衾之中,摸索到对方冰凉的手,慢慢握在手心。
李世民在无边的瑟缩和战栗之中,忽地感到这一丝暖意,那暖意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无可救药地吸引着自己去贪恋,让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本能地追随过去,本能地,想要更为贴近。不多时,在意识模糊之中,他已然成了一副蜷缩在李建成怀中的姿态。
感受到对方紧贴而来的颤抖,以及周身隐隐腾起的寒意,李建成蓦地想起,许多年前,李世民大病自己前去探望之时,似乎亦是这般情状。
那时李世民不足十岁,自己亦不过舞象之年。
念及此,不觉笑了笑,有几分无奈几分怀念。片刻之后,李建成展开臂膀,轻搂住对方肩头,将人慢慢抱紧。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唯有这一刻,却还似停留在当初,未曾变过。
第三十三章
残兵回营当日,刘文静不及回府,便求见李渊,面陈战事。只道自己在秦王大病之时,抛却其后发制人之策,贸然出兵,以至酿成大错。言毕,他吊着一伤臂,长久地跪伏于殿内,甘愿受任何责罚。
李渊听闻了事情的经过,心内稍稍坦然了几分。毕竟此战之败不在李世民,便也可算是证明自己并未看错他的才能。只是,病不逢时而已。
他闻言默然片刻,下令降了刘文静的官职,并罚去一年俸禄,随即摆手,教人退下了。
待到刘文静谢恩退出之后,他当即摆驾,去往秦王府。
秦王府正是一片混乱,提着草药忙碌进出的下人忽然见了李渊,惊得掉了手中什物,匆匆伏跪了一地。
李渊摆手示意他们起身,道:“秦王如何?”
“回陛下,”为首的下人回道,“秦王正在房中,御医已然请来了,把过脉后,便吩咐小人们速速煎药。”
“朕知道了。”李渊颔首,示意他们自去做事,随后他也不耽搁,举步径自去了李世民房间。
府中忙碌,然而李世民所在的小院却是分外安静。门口守着几个丫鬟,见了李渊正欲下拜,却被他摆手拦住,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所见却是坐在床畔的李建成。李渊还未开口,对方已然起身一拜,低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他这一拜,原本似正同他说着话的御医亦是已经,急忙站起回身,亦是拜了下去。
李渊摆手示意他二人平身,走到床边,看着李世民。对方仰卧在床,双目紧闭,面上残余着未及褪去的红晕。然而额前鬓角,面上颈前,一粒粒汗水便在眼面前渗了出来,眼看着便将素白的里衣沾得半湿。
他一惊,回身看着那御医道:“秦王这是怎么了?”
“回陛下,秦王殿下所患本是疟疾。”那御医走上前,恭敬回道,“其症候乃是寒热交替,周而复始,及至大汗淋漓,方才恢复如常。殿下此番出过汗之后,这一轮症候便算是过了。”
李渊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回身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才转向御医道:“朕稍候再宣几名御医来,尔等……不得有任何闪失!”
他言语轻缓,话的末端却忽而威严铿锵,那御医闻言一怔,连忙拜道:“臣遵旨。秦王的已经数日调养,症候缓解不少,并无性命之虞。在府中静养月余,定能复原。”
话音方落,下人立在门边,低声道药已煎好。李渊闻言,侧过身子让出路来,正好立在李建成身侧。
自打他进屋来,李建成除却请安一句,便不曾开口再言。
李渊眼看着那御医小心翼翼侍候李世民服药,顿了顿,挪开目光,看向李建成道:“朕听闻,太子今晨亲率人马去城郊迎接秦王人马了?”
李建成收回落在床边的目光,看向李渊淡淡道:“不过是以兄长身份接世民回来,与太子之位并无干系。”
李渊叹了一声,道:“朕原本听闻他大败至此,心下有气,故才这般不闻不问。若知早他患了病,又怎能让他这般寂寥而归?”
李建成垂眼道:“战报之中并未提及,想来世民纵在病中,心内对此战之败应是极为不甘罢。”话音落了,发现本应口称的“秦王”,却竟习惯一般地仍唤成了“世民”。想要改口,却已然迟了。
“世民虽还有些年少冲动,然而实则心内极傲,性子更是执拗不已。但凡决定之事,便是八匹马,兴许也是拉不回的。”李渊闻言笑了笑,并不在意,反而顺着他的称呼唤了下去,言语间,已然褪去了帝王的皮囊,回复成一个父亲。顿了顿,他抬眼望向李建成,又道,“建成,这一点,却是极为像你。”
李建成微微一惊,随即笑了,道:“此事……建成尚不自知,看来,父王却是当真知晓建成的。”
“知子莫若父。你二人从小跟在朕身边,朕又怎能不知?”李渊笑道,“不过,能有兄长如你,战败回城尚能亲自迎接,于世民而言可谓万幸,于朕……自然也是欣慰非常。”顿了顿,叹道,“自古帝王家,最怕的便是兄弟阋墙,至亲反目。”
李建成闻言,当即明白他话中所指。他垂眼笑了笑,并不作答。片刻之后,只感到李渊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下,道:“建成,你生性温和仁善,无论日后发生何事,却还需得你多担待些才是。”
他话中之意,李建成一听,便再明白不过。他闻言默然了片刻,终是抬起眼笑了笑,徐徐点了头。
李渊见状一笑,道:“朕还有要事,便不在此久留了。世民若有好转,遣人来禀便是。”
李建成拱手,目送他离去后,方才转向床畔。李世民方用过药,正在下人的侍候下,换过了里衣。
御医见李建成徐徐走近,便上前拱手道:“太子殿下,秦王既已出了汗,加之药已用过,今夜便该睡得安稳了。时候不早了,臣便先行告辞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待他离去之后,屏退了下人,方才走到床边,无声坐下。
此时李世民症候已过,整个人已然恢复了几分平静。只是神智仍然不太清明,满身未及出尽的汗水,一霎间又细密地爬满了前额。
大病了数日,他眼见着已然消瘦了不少。
李建成静静看着,慢慢伸出手,攥住衣袖,替他擦去了前额的汗珠。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侧脸,末了,将鬓角边被汗水浸湿的一缕丝发,轻轻理至耳后。
然后他抬眼望了望窗外,才发觉夜色竟然已暗了下来。
不知何时,竟已再次待了整整半日。李建成站起身,正思忖着离去与否,却隐约听闻床上的人忽然口齿迷糊地唤出了几声。
细听之下,竟是一声声模糊至极的“大哥”。
无奈地摇摇头,终是重新坐回床边,隔着被衾按住他的手背,慢慢覆住。
那声声朦胧的呼唤,也在这一刻,渐至低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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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次睁开眼时,李建成这才发现,自己竟就这着靠在床头的姿势,睡了一夜。
而原本覆上对方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反被握住。
李世民的手心轻轻地搭在自己手背上,干燥而带着如常的温度,想来这一夜都未曾病发。
抬眼望了望窗外,发觉天色已然微明。李建成抽了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背,心知大抵离早朝不远了,草草打理了一番衣衫,又回身望了一眼床边的人,这才推门匆匆离去。
朝堂上所热议之题,无非是浅水原一败之后,如何应对薛举父子之事。堂上一方主张趁对方大胜骄躁之时,速速重整人马,杀其一个下马威;而另一方则认为,我军正逢挫败,此时应当着力修养,积蓄战力,稍候再战。
两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议了一个时辰,也唯有结果。李建成立在堂下,察言观色着李渊的神情,不久便看出他此时应是没有再战之意。
果然,议了片刻,李渊出言道:“此事暂且按下罢,容朕再作思量。”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皆不再争论。若战,则便是容不得片刻耽搁,李渊既然直言“按下”,其意已然再明显不过。
退了朝,李渊将李建成唤至御书房,道:“方才堂上,太子为何一言不发?”
李建成拱手道:“父皇心中早有计议,又何须儿臣多言?”
“你倒是看的清明。”李渊闻言笑了,道,“建国初战失利,便是朕也恨不能立刻披挂上阵,挽回狂澜。只是……再战事关重大,却不可冒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