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机甲海洋中,迦楼炎就像一座孤岛。
伊西多第一次使用了一直以来隐藏着的武器,他就像嗜血的疯魔一样。
杀!杀!杀!
漫空都是爆炸产生的火光,已经完全睁不开眼,但伊西多却张着他干涸的双目,就像机械一样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他永远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有那么一个深爱他的男人看到这些情景,看到他不顾安全,以伤换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
卡尔什么感受呢?
他头疼欲裂,他就像濒死重症患者一样捂着胸口,无法呼吸。
他想,若能时光倒流,他不仅要把最好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他不仅要虔诚地将所有包括生命奉献到他手中,他还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若一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卡尔希望他一直平淡安好。
没有迦楼炎,没有杰拉尔德,没有塔尼亚,甚至……没有卡尔,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长大、工作,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然后和一个长得还行但是十分温柔的人结为伴侣。
两个人相互扶持依偎着,一直一直走到白发苍苍,直到死亡。
但真实是,迦楼炎受损过重、能量不足,自己进入休眠状态。伊西多也像耗尽了生命力一样,闭上了双眼。
从此再也不曾张开。
他柔软、坚韧、精致到完美的躯体被洛伊人当做最低廉的实验品,他们剖开他一切重要的器官,指指点点一番后才缝合上,他们把他浸泡在生物槽里,他们往他身体内注入颜色古怪的粘稠液体,然后看着毫无意识地他诚实的反映着肉体对疼痛的本能反应。
无尽的气泡在槽中翻腾。
最可怕不是自己遭受折难,而是要你眼睁睁看着最珍爱的人痛,看着你最最想要收藏呵护的至宝被狠狠地砸碎在地!其实仅仅是一个蹙眉,仅仅是稍有污损,都会在你心中急剧放大,教你痛不欲生!
怎么能这样?我那般爱护他,我那般小心翼翼待他,怎么能够怎么忍心让他承受那些苦楚?!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
是我!是我!全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有那么一瞬间,卡尔真的想,就这么死了的好。但是他不能。
因为他回来了。因为他很快就会醒过来。
卡尔做了一夜的噩梦。
次日,举国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中。
今日,恰是蝶翼莲绽放的时候,有多少人团聚在一块儿?有多少人喜结连理?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似乎一切都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今日下午,将会进行初步手术。
卡尔在宫中,克拉伦斯不允许他手术陪程,担心他会崩溃而干扰到手术。
整个上午,他就这么瞪着一双无神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就好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
中午的时候,他开始逼着自己爬起来,逼着吃进东西,却是塞什么吐什么,简直跟病重不治的人一般。
这让他忍无可忍,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就要爆裂似的。
无法,他只好将那张存盘取出来,反复地看,反复地想,就像变态神经质一样!但以痛止痛却是他此时唯一的选择。
如果还有神,如果真有命运,那么他必然是个十分空虚、十分低俗、十分恶质、十分卑劣的糟老头子!
宇宙洪荒,众生芸芸。偏偏他要让这样一个人存在。
一个让你以为已然尝到了剜心刺骨的极致的疼,却在下一瞬发现原来还有更痛,痛得让你连叫都叫不出声,痛得让你每一寸神经都震颤得尽皆变成空白。
爱,原来就是无尽的苦海。
却让人欲罢不能!因为你已经将生命的意义交付其中。
下午两点半左右的时候,下起了雨,是稀稀疏疏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但是鲜少,而且一会儿便可以停下了。
然而,预料该停下的雨,却在持续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蓦地变成瓢泼大雨,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从天河中舀出水来,拼命地往下泼洒。
院中栽种的蝶翼莲原本还是妖娆盛放着的,卡尔去看的时候,已经纷纷零落,一头栽入泥土里。
卡尔的心底蒙上了一层无法挥拭的阴霾。
下午四点,卡尔接到了来自克拉伦斯助手的紧急电话。
“卡尔殿下,请速来研究所。”
55.寒冷
(1)
“我们的计划是破而后立,他的身体已经破损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因此倒不如将关键处摧毁,重新组成之后,再来进行修复工作。”
为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人怎么能跟建筑一样呢,破了就推倒重建?
因此这话,克拉伦斯一直没有告诉卡尔,他本来并不打算让他清楚,却在此刻让接引卡尔的助手告诉他,因为不得不让他清楚。
“你在开玩笑吗?!”
一声暴喝之后,悬浮车大马金刀地甩了个超S弧线。
卡尔拔高的嗓音震耳欲聋,瞪着助手的眼珠子都快脱眶而出,这反应就跟克拉伦斯预料到的一样,要不是他现在还在途中,只怕已经冲进实验室阻止手术继续进行。
这位可怜的助手抹抹汗,按照克拉伦斯所说,这样的反应也不需要多加考虑,只需要一脸淡然地问他:“那你想个好办法自己去治疗。”
卡尔一噎,吭不出声来,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助手偷偷觑了一眼他身侧紧攥颤抖的拳,心寒了一下,真不知道这拳头要是招呼到自己身上来……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由于病人的身体经受了五花八门的实验,几乎每个细胞内淤积了很多毒素和废物,因此初步的手术是将那些释放出来。”
卡尔无力靠在座椅上,神色晦暗不明,良久才涩声道:“现在情况怎样?”
“我们可以把那些垃圾看做是水球内的顽垢,正在做的,就是在保证水球尽可能不受伤害的情况下将那些顽垢一点点擦干净,但是细胞毕竟不是真正的水球。”
“他的神经对疼痛太过敏感,导致身体本身排斥效应很强,使得药剂很难进入他的细胞。”
“疼痛甚至刺激了他的深层意识,本能的逃避,让他毫无求生意志。”
“……”
无止尽绵密的安静在车内蔓延,让人觉得压抑而窒息。
对助手来说,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一个事实,一个他们在手术过程中遇到的麻烦瓶颈,因此他可以用一种平淡的略有头疼的语气陈述这一切。
他暗自打量了卡尔,按照克拉伦斯所说,这个时候卡尔殿下会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但是他看过去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卡尔想哭,但再仔细看的时候,他面上是一片空白。
他没有任何表情,隐约有那么一丝懵懂茫然。他脸上还挂着黑眼圈,干涸眼底大片大片的血丝布满,就好像旱灾时地面上的龟裂被注入了静止鲜红的血液,三十多的成熟男人此刻露出这样表情,确实是有些滑稽的。
半晌,他才恍然如梦地呆呆道:“哦,我知道了……”
这平静的反应让助手想到了火山,不是山雨欲来的即将爆发,而是失了源泉失了动力的死火山,而这座死火山将会被独自遗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最终成为沧海或是桑田。
车平缓地驶入研究所,下车的时候,卡尔脚下趔趄了一下,他拒绝了助手的搀扶,挺直了脊背,平板着脸,看起来十分严肃而从容地跟着助手走向实验室。
助手却是不知,他的每一脚,都是踩在虚浮的云气中,重心未寻,寒气渗骨。
他恍如梦游一般,在助手的提示下,消毒,穿上无菌服,然后跟着他走到门口。刹那间,他的脚虚软了一下,逃跑的情绪迅速从心头浮起,又昙花一现一样消失。
“进去吧。”助手在一旁催促他。
卡尔定了定神,低低地应了一声,走进去。
实验室光线偏暗,唯一明亮的,便是一盏小功率的浅绿色的灯,它旁边的生物槽就显得分外诡异。
尤其是此时一具苍白的身体正漂浮在当中,正在剧烈地挣扎,不时还有一股股的深色从他七窍中流出来,融入药液中,涣散成一片一片——那是血。此刻的伊西多,看来就好像被人褪尽了毛即将下锅的小动物一样,为了生存而激烈地做出最后的反抗。
但是伊西多并不是为了生存。
他只是,很怕疼,很想逃避。
卡尔只觉肺部一阵撕裂的疼痛,几欲吐出血来!
就在昨天,他才见过伊西多如此惨烈的摸样,他就这样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洛伊人丢进生物槽,那些人兴致勃勃地对他的挣扎嘀嘀咕咕。
而此刻,依旧有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对着如此的他嘀嘀咕咕、轻声交谈着。
卡尔以为时空错乱,他都快当场崩溃爆发出来,然而克拉伦斯及时发现了他,他把他从那些痛苦的臆想中捞了出来:“卡尔,你来的正好,现在还来得及。”
卡尔如梦初醒地一颤:“什么?”
“情况你已经了解了。”克拉伦斯指挥着一群助手将一台线路错综的仪器搬了过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他现在无法放松,镇定剂也无效,为了让他的精神安定下来,这场手术必须有一个他很信任、很依赖的人在场。”
这一话砸得卡尔有些懵,他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待他醒悟过来,心底涌起狂烈的喜悦的时候,他已经被按上了一个奇怪的软椅上,脑袋上被贴了许多金属片,那些金属片通过长长的线路抵达一台仪器,又连接到伊西多的头上。
克拉伦斯郑重地站在他面前:“这台仪器是让你们的脑电波相互接触,让他感觉到你的存在。他此刻情绪不稳,脑电波也很混乱,你无论如何不要被感染,一定要平静冷静!”
卡尔问:“如果我被传染了呢?”
克拉伦斯阴森森地露出被光染得绿油油的牙齿:“他必死无疑,你很可能会疯掉。”他顿了一下,问道,“害怕吗?”
卡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好笑道:“你现在才问?”
克拉伦斯不满地抿唇。
卡尔垂下眼,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克拉伦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他抬眼,嘴角噙着玩笑的意味,眼睛却灿灿地发亮,诡异而令人心惊,“如果不顺利的话,不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了,省得浪费资源,唔……你应该有给我安乐死的权力的吧……”
克拉伦斯瞳孔一缩,眸色沉沉:“既然你这么消极,我觉得应该你可以直接回宫自杀了。”
卡尔嬉笑道:“我不是开玩笑嘛!”
“阖眼吧你!”克拉伦斯气冲冲地踹他一脚,瞪着眼,“快点准备好!”
卡尔讪笑:“我准备好了。”
“那开始了。”
(2)
这真是一个漫长而散乱的梦境。
纷繁的画面,嘈杂的声音,交织成无尽的痛楚。
有刀划过他的肌肤,他就像从身体中游离出来般冷眼看着,刀锋过处,鲜红先是像珍珠一样渗透出来,尔后如泪般滑落,长长的红痕衬得肌肤格外艳白。
然而下一瞬,他却站在一个巨大的宫殿里,沙发上,一个满脸胡茬的风度落拓的男人斜靠在沙发上,揉着眉心,十分疲劳的样子。
有老女人尖声叫着:“你这个小畜生!偷东西找死吗!……你饿了吗?干脆饿死好了!”她说着,雨点般密集的东西兜头砸下来。
也有一群小孩子,他们表情各异地远远站着:“他是孤儿?他跟我们又不一样,我们是烈士的孩子,他是弃婴!真不知道芙丽莎姐姐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长得可爱?那就更加可怕了,他将来应该是出去卖的吧,而我们可是都会成为军人的人!像这种垃圾废物就该早点去死!”
他被浸在冰凉里,黏腻如蛇的液体顺着血管爬进身体内,令人作呕的触感。
他看到那个男人以一种十分复杂眷恋的目光看着自己,就好像他真的是他的爱人一样。
电流顺着交错的神经汇入大脑,他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痛呼都不能,只能扭曲地徒劳地挣扎,从体内分筋错骨一样。
他看到男人表情极速变幻,最后畏惧而厌烦地冷声道:“你可以去回收站了。”
有老人苍老却硬朗的声音:“我亲爱的孩子,为了你的将来,你必须放弃他!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存在!你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不,这是我的孩子……”
“你还没有结婚!这就是我们的耻辱!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你没有选择!当然,如果不放弃最好,我会派人来把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孽种除去的!”
他听到有女人在哭,哽咽着,浑身颤抖,这个孩子让她受尽了此生未有的痛苦:“我的宝贝,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对不起啊,但是你外公不允许呢,但是我的宝贝,别害怕,妈妈一直一直在你身边,在你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看着你长大。”
转眼间他听到一个婴儿的啼哭自远而近,他哇哇大哭让人头疼欲裂,让人恨不能掐死他才好!然而却有一道惊喜的声音喊道:“夫人!是个健康的宝宝呢!”
回应他的却是女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消失!消失!带着他给我消失!”
一切都飞速退去成为苍白的背景,站在对面的,是自己。
“你的父亲,是卡尔,但是他抛弃了你。”
“你的老师、长官,杰拉尔德死在你手上!”
“你让你的母亲承受了很大的屈辱和痛!”
“你到最后,对圣浮毫无贡献,相反,就连身体都成了洛伊研究的材料,你的精神力被利用来做探测器,因为你,圣浮处于劣势。”
“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我,就没有父亲存在,母亲也不会委屈难过;如果没有我,杰拉尔德或许还好好的;如果没有我,圣浮或许早已经获得胜利;如果没有我……
不存在的话,宇宙都是太平的。
所以消失吧,带着深重的罪孽消失。
你看,就是这样,在每个细胞中透散出的无穷无尽的疼痛中,心甘情愿的死去,再也不要醒过来。
就算骂我胆小,我也认了。
我本来,就是不被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的。
不过,还是很高兴,在这个时刻,能够感受到你的存在,我的卡卡。
虽然,我或许是爱你的。
但还是好想这样喊你。
我的……父亲。
56.独角
“卡尔。”有人在耳边叫他。
“卡尔?”有人推了他一下。
“所长,殿下不会出事吧!”有人怯怯问道。
“没事儿,应该是睡着了,取条薄毯来吧!”
……
克拉伦斯一回头,却见到卡尔眼皮颤动了一番,缓缓睁开眼来:“你醒了。”
卡尔抬手揉揉发花的眼睛:“他没事吧!”
“你现在的疲劳现象是正常现象,没什么大碍的,回去记得不要吃得过饱,要多休息。”克拉伦斯看他露出焦急的表情,故作高深地吊着他的胃口,眼见着他满额头都渗出冷汗来,这才慢吞吞道:“你觉得若是伊西多有事,我还能如此淡然地站在这儿跟你讲这些吗?”
卡尔一怔,露出十分纯粹的喜悦表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克拉伦斯了然地微微一笑:“初步的手术很成功,第一关算是过了。”他说着,敛去了表情,“但是接下来的两关,比这个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