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不好,几个酒吧的老板都认出了春水。他们反应各异,惊异,不解,惋惜,嘲弄,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他合约在身又吃着官司,没人敢招惹这个麻烦。
“你没有演出的时候以什么谋生?”春水问一直陪着他的阿蒙。
“啥都干,我租的房子楼下有家卖饮水机的,最近只要手里没钱了我就去送几桶水。”
“那你现在就去送吧,别跟着我浪费时间。等过两天实在不行,算上我一个。”春水望着阿蒙还带着稚气的脸庞,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以前的运气简直太好了,千百个阿蒙的现状才是玩儿音乐的青年们的常态。
“那你不如跟我接着去面试。”阿蒙有点不好意思。“我从昨天晚上忍到现在好辛苦,做我们乐队的主唱吧?”
在阿蒙简陋的出租屋里春水和他的乐队成员们熟悉了两天,都是十八九岁的大孩子,键盘鼓手贝斯加上阿蒙的主音吉他其实都还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固定的主唱。几个人都觉得春水的加入像梦一样虚幻,可看到他认真地排练,和他们一起吃方便面,晚上在水泥地的床垫子上倒头就睡,又是那么的的真实。
春水不觉得委屈,相反体内的小宇宙开始熊熊燃烧。他不为自己的明天忧愁,只要让他开口唱歌,无论是多么简陋和狭小的舞台,他都有信心闪闪发光。
酒吧的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留着寸头,不苟言笑。可就是这个看起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居然和另外几个同龄人也组了一个乐队,几个老男人基本都在后半夜上台自娱自乐。春水和乐队磨合了两天,投其所好演绎了黑豹的老歌“无地自容”。
“我还记得你和周秦的乐队上次在我这里串场,很不错,方向音乐那样的地方的确不适合你。”
“我们可以试着演出几场吗?”阿蒙激动地望着老板,上台倒是其次,主要是房东要撵人了。
老板望着春水不语,春水不好意思地说:“会给您添麻烦的……”
“你们只是在这里玩票儿,我从不付给你们报酬,明白吗?”
“当然。”春水喜出望外。乐队最小的鼓手才十七岁,拽着春水的胳膊兴奋地说:“春水哥我们去吃顿夜宵吧,吃了两天方便面腿都软了。”一旁的酒吧老板暗自摇头,悄悄吩咐出纳按天给他们结现金。
春水发了个短信说要回老家看看就再无音讯,而夜未央装修整顿完毕却很容易就通过了消防检查,袁峰心里明白,傻孩子和戚宇尚达成了某种协议。
“春水回去戚宇尚身边了?看那天戚宇尚的意思,是不想春水再和咱们有联系了。”简捷说着心里不禁一阵阵的难过。“你说老人总是爱讲门当户对什么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啊。”
袁峰沉默半晌,突然说了声“对不起。”
“什么?”
“是我不好,让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好容易有个贴心的,好像又让我搞砸了。”
“袁小黑你真傻啊。”简捷笑着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心疼地揉啊揉的。“其实戚宇尚对春水挺好的,我还记得春水出事时他的样子,当时他被好多人按在地上,那眼神……”
袁峰也想起来自己和戚宇尚两人同仇敌忾时相处的倒也融洽,事情一过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春水觉得好就让他去吧?”简捷抬起袁峰的头,努力保持微笑。“咱们一味强硬想让他出来唱歌,他得多为难。”
18.
在酒吧驻唱还不到半个月,就有落花闻讯而至。春水心想真难为她们,自己负面新闻一箩筐,难得还有人至今追随。为了和酒吧的氛围搭调,淑女们一个个把自己弄得跟小太妹似的,纯良小脸儿上的惊慌无措一时半会儿却是无法掩饰。更有几位和春水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被酒吧的常客们像外星人一样的围观,好容易等到春水登台,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春水挎上借来的电吉他站在台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底下渐渐安静下来。他举起右手,对着麦克轻轻地说:“嗨。”
一会儿,下面传来轻轻地回应:“嗨……”
春水笑,提高了音量:“嗨!”
落花们鼓足勇气,通红着脸庞叫:“嗨!”
“嗨!!”
“嗨!!!”
尽管他们挣的钱仅够支付房租和吃饱饭,一切还是向好的方面发展。乐队平均年龄小,每天都被安排在靠前的时段出场,渐渐被许多同年龄的男孩女孩所追捧。由于组建的时间短,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原创,靠着像花儿等等别的乐队的经典歌曲居然也high的满场沸腾。春水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所以当他发现阿蒙没事的时候总在一个本子上乱涂乱写的时候真的很兴奋,这家伙喜欢意识流——你的性感抵了我一日三餐,一日之后我依旧饿的瘫软……
春水为他这些只言片语谱曲,小样出来了逼着他继续填词,终于有一天他们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新鲜出炉的时候,乐队的名字也有了:诱惑。
凌晨时分春水还是无法入眠,他不同于那几个沾枕头就着的孩子,心里有人。靠在阳台上抽烟,他拿出手机看着音乐剧首演那天为戚宇尚拍的照片,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觉得戚长官这些日子是不会让自己寂寞的,可心底里又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他能一个人睡在那张大床上。
“给我点时间啊,别那么快喜欢上别人。”春水对着照片轻声说。“我唱给你听我们乐队的第一首歌。”
自从郝春水扑棱着小翅膀飞走之后,戚宇尚再也没在那张红木大床上睡过——他带着欣姨和江米条回了别墅。最近他很上进,特别发愤图强地工作,弄得公司天怒人怨,用副总老吴的话说,“真是连办公楼的厕纸问题都想管一管。”由于气压太低,很少有人敢找他出去吃喝玩乐,他练不下去瑜伽又没法轻易入眠,于是开始每晚去别墅地下的小型射击场消磨时间。
其实这里荒废了很久,尽管射击的时候有保护措施,但医生严厉禁止他从事这项运动,对他头部的旧伤不利。可现在没有人能管得了他,欣姨的眼泪都不行。就像今天,他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实弹移动靶射击,从地下室上来的时候脑子已经混沌了。
“戚少,有人等您很久了。”
“谁?”
“他说他叫简捷。”
戚宇尚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一时没有什么想法。他一边向小客厅走着,一边扒自己浸满了火药味的衣服。听到门响,简捷放下茶杯抬眼望去,戚宇尚赤着上身,头发有点乱蓬蓬的走进来,正要扔掉手里的衬衣。
“简老师……”他皱了皱眉,把揉成一团的衬衣又重新套上。对于这个文雅温和的男人,他无法像对袁峰那样针尖麦芒,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让你久等了吧?我在练射击,没人进去叫我。”
其实是没人敢进去叫他。这些日子他自己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再端支枪对着移动靶跟对着灭门的仇人似地,保不准把进去的人当靶子一起给轰了。
“也没等多长时间。”简捷微笑着站起来。“你要不要先去换衣服?”
戚宇尚摇摇头,示意简捷坐下。他端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灌下去,凉的,看来对方真的等了很久。
“怎么回事?”戚宇尚对着慌慌张张进来换茶水的保姆瞪眼睛,保姆吓得手有点哆嗦,茶壶茶杯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
简捷觉得有点好笑,其实戚宇尚和他的年龄相仿,也许是因为春水的缘故,他觉得戚宇尚某些地方也像个孩子。
“是我不让他们换的。”简捷赶紧解释:“都挺忙的。”
这次简捷是自作主张来的,没敢让袁峰知道。
春水在酒吧驻唱的事没多久就有人来告诉他们。简捷和袁峰偷着去看了一次,袁峰心疼了。他没留意春水和什么人在一起,唱什么歌,只看到孩子瘦了黑了,身上穿的T恤是从地摊儿上买的。
“得找个好律师,不论花多少钱,把卖身契从宇尚传媒那赎回来。”袁峰回头和简捷商量,却发现他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台上的春水,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对他的认识还是太片面,他不只适合民谣,还有太大的上升空间。你听到他们原创的那首歌吗?我太高兴了,哎呀小春水……”
简捷不同意袁峰的想法,他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有感情,最起码春水还是很爱戚宇尚的,这样明刀明枪地对着干起来,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看着袁峰已经着手开始和律师接洽,简捷坐不住了,考虑再三,尽管知道自己不适合和戚宇尚这样的人打交道讲道理,他还是咬咬牙来了。为了春水,为了孩子,简捷想,戚宇尚那里,袁峰那里,会对他怎么样,都不管了。
看着简捷突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发呆,戚宇尚有点暴躁。他浑身汗津津的混着火药的气味,恨不得马上去冲个热水澡,可眼前这位,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开始神游了,郝春水他们一家人,的确是不同凡响。
“简老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戚宇尚耐着性子询问。
“对不起。”简捷醒过闷儿来,赶紧坐直身体歉意地说:“我想请您去看场演出,是春水的。除了上次的音乐剧,你大概没看过他的现场,真心地请您去看一看。”
上次春水答应了他不再和夜未央有瓜葛,凭他对郝春水的了解知道他说到做到,所以才会跟消防那里松了口,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夜未央唱歌,戚宇尚的脸立马就变了颜色。简捷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解释。
“您误会了戚总,我也是刚知道春水在一个地下酒吧里驻唱,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您看看他的演出,然后何去何从,您随便好了。”
“您给春水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简捷一口一个“您”,戚宇尚有点受用又有点别扭,别扭在哪里一时还说不清。听说春水没和袁峰他们在一起他有点高兴,可小混蛋又不是像自己想像的那样滚回老家或是躲到什么地方穷困潦倒后悔地偷着哭他又很是不爽。地下酒吧去驻唱,我就收拾不了你了吗?
戚宇尚抬起头,看到简捷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地望着他,一张脸上竟是少经世事的纯净。直觉告诉他简捷来找自己袁峰肯定不知道,要不然不会忍心让这么个单纯的人出来求人,求的还是自己这样名声在外的坏家伙。
想起袁峰戚宇尚就想冒坏水儿,他侧过头端详着简捷不说话,对方的脸不出他意料的红了,戚宇尚肆无忌惮地伸展了下身体,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简老师你这是求我去看郝春水吗?”他凑到简捷的身边,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抬起简捷的下颌。“你求我我就去。”
简捷惊得浑身一颤,连忙向后躲开戚宇尚。明亮的灯光下戚宇尚英俊的脸庞散发着略带邪恶的光芒,眼睛里尽是戏弄和得意。这个人还真是幼稚啊,简捷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可这不是幼稚是什么?他有点糊涂了。
“那就求你呗。”简捷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可以走了吧?”
戚宇尚说上楼冲个澡,又隔了好久才下来。简捷焦急地看表,春水他们每天大概九点半至十点登台,眼看着就要到了。
“走吧。”戚宇尚冲外潇洒地摆摆头。他穿着一条很颓的牛仔裤和做旧的短款皮夹克,里面是一件低V领的黑色紧身T恤,说实话,很配那间酒吧的格调,又酷又帅的。可是,简捷是多么的想笑啊,憋得小肚子硬邦邦的疼。
戚宇尚没有在意简捷脸上古怪的表情,他走到院子里又开始对着几个车库的门思索,简捷已经跟上了他的大脑回路,很狗腿地出主意:“开悍马,和您的衣服很搭。”
他们刚走进酒吧找了个边角的地方坐下,诱惑乐队就闪亮登场了。戚宇尚一听这名字就郁闷,看到郝春水穿着不知是谁的肥大的T恤蹦蹦跳跳地登台更是心头火气——稍有动作就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边,诱惑谁呢。不能冲上去把人拽下来收拾,戚宇尚回头看了一眼简捷,谁让你是他师傅呢,老子收拾你。
简捷笑呵呵地看着台上的春水,哪里知道戚宇尚要犯坏。接过对方推过来的一杯色彩缤纷的饮料,散发着甜腻的芬芳,他还以为是果汁呢,一下子喝了半杯,喝完以后才觉得不对头。
“什么呀这是?含酒精?”
“有一点,不多。”戚宇尚一脸的良善。“啊我忘了袁峰不让你喝酒,我马上去换。”
“不用不用,多麻烦。”简捷的心思不在这里,再说怪好喝的。“春水他们开始了。”
酒吧里的温度随着春水他们的出场迅速升高,一群朋克和伪朋克范儿的青年男女涌向台前晃动着身体跟着乐队热身。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英文水平只限YES和NO的春水被迫用好几天的时间硬背了一首英文歌——Take That的Patience。
“但我仍必须相信真爱的存在,请多给我一点耐心,请耐心等待……”戚宇尚上学的时候很不着调,但极聪明,自问英文水平也是搁到国外交流无障碍的那种。可费了半天的劲,被郝春水的神奇发音折磨的半死,只听懂了这几句。
“耐心?”他不禁冷笑。“我现在就想把你揪下来按在桌子上给办了,一边插你一边纠正你的发音。”他扭头冲侍应打响指,指了指简捷手里的饮料伸开手掌。侍应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忙不迭地端了五杯过来。
“喝不了这么多……”简捷愣了一下。
“咱俩一块儿喝。”戚宇尚望着台上不动声色地边磨牙边说。简捷看他目不转睛的样子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没白跑一趟,于是又端起了一杯。
一曲终了底下开始乱哄哄大喊着点歌,在酒吧唱就这点不好,得迁就着客人的喜好。一片嘈杂声中,春水阿蒙他们无视那些没听过的或是不愿意唱的歌曲,极力捕捉自己熟悉和排练过的。终于有人喊出了“春天里”,他们松了一口气,就是它了。
春水其实觉得自己和乐队十年以后才勉强有资格演绎这首歌,唱出他的沧桑无奈,坚守和忧伤。不过音乐响起,胸中忽然就感觉酸热发胀,没来由的激动起来。春水的嗓子偏柔和,唱不出汪峰的粗粝感,他压了压嗓子,捕捉歌曲所传达的意境,引出自己的共鸣。
“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底下的观众们开始大声地合唱,唱着唱着细心的人发现春水改了一句歌词。“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你的怀抱里……”春水微扬起头对着酒吧屋顶投入地唱,灯光刺眼,眼睛很酸涩,但他不能低头,泪水会流下来。
戚宇尚虽然是娱乐公司的老板,却很少看自己公司的影片,更别说听艺人们的歌。他只看战争史诗片,读和军事相关的书籍,从事军事五项的运动,但今天春水唱的这首歌触动了他。
“老无所依。”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有点黯然神伤。“我比你大上十几岁呢小混蛋,谁老无所依,谁留在谁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