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话却前后说了不下五六次,思缘心里明白,他在告诉自己,识相的就把苏诺送回来,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柳思缘似笑非笑:“皇上的话下官句句在心,有劳将军了……”话还未说完,手腕一抖,来回好几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嘶叫一声撒开蹄子往城外狂奔而去。
那是一匹纯正的纯血马,那是最快速的闪电侠,不少贵族赌马都是高价买不来的品种,柳思缘却用来拉车。曾经一度成为大家嗤笑的对象,认为他简直就是无知出丑暴敛天物。这会儿徐鹏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出了一小会神,放眼望去就只能看见扬起的烟尘和远去的车影。徐鹏的头瞬间‘嗡’一声,什么叫做头大如斗,他这个莽夫也能真正体会了。
他一挥手,召集了是几个弟兄跨上良驹,追了出去。心里咒骂:你想死别拖我下水呀,怎么留你这么个祖宗祸害人呢。柳思缘的随从们也是吓得不轻,担心主子的安危,没有马只能靠着双腿拔腿奔了出去。一场闹剧终于落幕,门口的人呆呆的望着城外方向,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大人,还查吗。”小士兵胆怯的问了一句,领班恶狠狠瞪了一眼:“还不让那些粪桶滚蛋,就是他们触的霉头。”
一路追赶,单骑竟然追不上拉车的马匹,狂奔了几里路,转个弯赫然发现柳大人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旁,马儿悠闲地吃着枯草,因为天冷喷着一团团的雾气。
徐鹏跳下马,只见柳思缘靠在门旁,嘴角轻扬,“刚才马儿受了惊,对不住了徐将军。”他的脸颊青白,这一路颠簸想来也不好受。虚弱的人看起来无害,只是他的笑太扎眼,好像在说,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徐鹏气的恨不得一剑穿了他的身子,走近一看,车内空无一人,咬着牙对身后的下人道:“分成两路,一路接着追,一路回去召集三中队的人马,沿着这条道每个镇子都不要放过。”
柳思缘合着眼,心里松弛下来,你们慢慢找,只怕苏诺已经沿着相反的路逃之夭夭了。
事实也是如此,苏诺一辈子没有这么狼狈过,浑身臭气熏天,虽然躲在粪车逃亡有些狼狈,但是好歹自由了。苏诺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心里暗想,逃了出去,这辈子他都不愿再见这些人了。他只想赶快的找到朱鸿,用自己的性命给妹妹妹夫留个血脉,什么权势富贵,那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死里逃生一次,什么都看得开了,毕竟三十好几的人,还有几年蹦跶的。
柳思缘给他准备了银票马匹通关牌,假胡子,布衣服。他换了装一路奔走,回头时京都越来越小,他不禁感叹,这辈子都别回到这个伤心地吧。苏家在京城的根基已经没有了,他只能往塞外走,那里有几家苏家当年瞒着朝廷私自开设的染坊、布庄、酒店,近几年是越来越火热。他想,朱鸿是个聪明的孩子,若是活着,一定不会在天朝久留,肯定也是往塞外去了。一定活着吧,他安慰自己,快马消失在远方。
所以,方向很重要,一开始都是南辕北辙的,做些无用功。一下午快马加鞭,连个毛都没有发现,苏诺在柳思缘的安排下,一路有人打点,层层关口顺利通关,不禁感叹,这柳思缘短短两年笼络了不少力量,只怕是野心不小的。
徐鹏扑了一个空,心里怕得要命,不知道怎么向皇上交代,只能将人犯暂时关押在乾坤殿,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是这一路颠簸,柳思缘累的要命,腰板子都快散了,着了床就呼呼大睡,这一睡就到了傍晚,一声炮竹将他惊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顺喜和小安守在床前,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除了门外的守卫。两个奴才给主子拍背揉捏,扶着主子坐了起来,来到了窗前。窗外烟火漫天,整个夜空布满了爆散开来的火星子,四面八方的飞去,连星星都黯淡了下来。
他靠在窗棱上,记得小时候最爱放烟火,朱毅一张扑克脸只是看,一点童趣也没有。他记得有一次自己故意在朱毅身后放了一个二踢脚,那声音响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也成功的把那装模作样的十二岁孩子吓了一跳。第一次看见那人出丑,乐得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哪知道那臭小子抛下一句:“我见你兴致寡淡,故意装出来逗你玩的,还真是相信了。”气的他恨不得把手上的炮竹都点了丢过去。
很冷的风,冻得他一个寒战,这是怎么了,太子也和他放过炮竹呀,怎么脑子里一闪的就是那张冷脸呢?两年呀,才两年呀,他怎么可以就淡忘他了。
大殿的门打开来,柳思缘回头看着来人,威严的表情不好看,他还是喜欢这人以前闷骚样。
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柳思缘干脆脖子一仰,要杀要刮随便。
朱毅挥手,下人们退了出去,他走到床前,抱起那个瘦削的身子,不满意怀中的份量,皱着眉头低沉道:“怎么感觉又轻了。”柳思缘难得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低低地说:“直接来点痛快的吧,不然我摸不准你在想什么?”
朱毅扬了扬浓眉,调侃的口气:“我的子默做事情还要摸准我想什么吗?”温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寒冷的季节特别的明显。摸了摸那双蹙起的眉头,刻意转移话题,“今天太后寿辰,我们不说那些不愉快的,说说,今晚你最想做什么?”
“我想放炮竹。”柳思缘难的有些撒娇的靠在他的怀里说。
给他裹上厚厚的狐裘,一个执意抱着出去,一个倔强的走着出去,最后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屈服,他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丢人的,反正从小到大他没有胜过他。不是没法子,而是舍不得。
柳思缘几乎是贴在朱毅的身上,两个腿基本上没有受力,走起来都是蹒跚的厉害,身子不时的往下掉。朱毅搂着他,有力的胳膊环着他的腰,配合他的速度慢慢的挪到了院子。短短的几步路,思缘坐下的时候两条腿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疼得他只能咬着牙齿抓着扶手忍着,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法子。顺喜和小安赶忙跑过去,想去给主子揉揉,减轻疼痛。哪知道帝王大手一挥阻止他们,让所有人都退到了院子外面。院子空无一人,朱毅走过去半跪在思缘的脚旁,将他的双腿搁在膝上轻轻地揉捏。思缘靠在椅背上,疼的说起话来也是断断续续:“这要是被太后看了去,我几条命也不够砍的。”朱毅不说话,抿着嘴认真的揉着,面部刚硬的线条在炮竹的亮光中柔和起来,竟然隐隐能看见眼中的痛。
好不容易让两条废腿安静下来,朱毅脱掉了暖和的外罩,盖在他的双腿上,然后捋起袖子,竟然难得的开怀大笑起来,问道:“想看什么烟火。”柳思缘看着小太监搬来大大小小好几箱子的炮竹,估计都是太后那里顺过来的。今天太后寿辰,除了慈宁宫,其他地方一律不准燃放烟火,若是……柳思缘抿了抿微扬的嘴角,藏去嘴边遗漏的坏笑,道:“全点了吧。”
朱毅二话没说,将几箱子烟火拿到了远处的空地,玩心大发,点了几个小小的火把,递了一个给思缘,让他往烟火箱子上丢。他扶着柳思缘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颇似认真的瞄准,火把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偏了。柳思缘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心里恼火,连这手也不听话了,还真是废人一个呢。
又一个火把子塞进了他的手里,朱毅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抛,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在箱子上,霎时间‘噼里啪啦’的响声乍起,‘咻咻’连环着往天上冲,一时间风头竟然盖过了慈宁宫那边的寿宴。杨太后看了这光景,听了下人禀报:皇上是陪着宠臣玩耍才怠慢了太后的寿宴,鼻子差一点气歪。
柳思缘仰起脖子,多美呀,也不知道还能看几次。“你不是不喜欢放爆竹么?”他突然想起来,于是就问了。
那人搂着他,抬头望着天空,直到烟火淡去,他才垂眸认真的看着他:“不是不喜欢,你不是爱玩的很吗,以前父王不疼我,给的炮竹也是最少,只想着留给你玩吧,我看看就好。”说完抬起头,乾坤殿上空的天空一片黑暗,慈宁宫的爆竹还在继续放着。
柳思缘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很疼,眼睛却一点泪也没有。他不停地思索,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他们到底谁负了谁。思来想去,他又想起了他失言的花灯,想起年少的朱毅坐在他家门前等他,应该是他负了他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到了今天,不是一句原谅就能回到从前的。有时候,流失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感情也是如此。
他抬起颤巍巍的手,抱上了那句伟岸的身躯,这人又壮实不少,竟然只能环住大半个身子。想起他小时候瘦皮猴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笑,靠在他的胸膛,真暖和呀,比火炉子好用多了。
朱毅身子僵了僵,暗自嘲笑自己,怎么别人主动了,自己还不大习惯,这不是受虐的命吗。他抬手,搂着怀里的人,笑了笑问道:“怎么的,今天这么反常?知道犯了大错,想求得原谅吗?”
思缘没有反驳,听着有力的心跳,轻声说:“炫明,
我还不想死呢……”一句话,朱毅知道,就算杀在多人,流再多的鲜血,他也要护着这个人,这一场较量,他又是输的彻彻底底。
11.执迷不悟也不是错吧
剩下的日子,柳思缘一直被软禁在乾坤殿,他知道,那个人是在保护他呢。嘴上硬着说‘再犯错,别怪我不能护你周全’,行动上又不是这么回事。他就是吃定了他,才会这么大胆的做事。
这天皇上早朝,柳思缘闲着无聊,靠在床头翻看书本,突然门被打开,呼啦啦跑进来一屋子人,柳思缘皱着眉头低喝一声:“大胆,皇上的寝宫也是你们能胡来的。”
话刚说完,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从人群后走出来,笑的咬牙切齿,“有什么不敢?那是我儿子!”
柳思缘放下书,束手就擒吧,谁让你是他娘呢。慈宁宫的人可不含糊,都是和太后一个鼻孔喘气的,对这个献媚诱惑皇上的男宠个个不待见,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拖着就下了床。柳思缘哪里站得稳,基本上是被他们粗暴的拖了出去。左手被暴力的拉扯,瞬间就痉挛起来,五个指头扭得像鬼爪,太后厌恶的骂道:“就这货色,皇上怎么就看上了眼。”顺喜和小安哭着求饶,也被‘噼里啪啦’痛揍了一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还好是早朝时间,这幅样子没被同僚们看去,柳思缘干脆闭了眼,咬着牙忍痛。地上结了冰,行至一半,受凉的双腿也抖了起来,那些人也不停手,一路拖着,下台阶时也是拖着走,柳思缘咬破了嘴唇也不愿丢人的喊出声,就这样被疼痛折磨的还没到慈宁宫就昏了过去。
到了慈宁宫,太后身边的嬷嬷提醒道:“还有半个时辰,皇上就退朝了。”杨太后眼睛一横,银牙紧咬,恨声道:“今个儿玉皇大帝也救不了这个贱人。哀家忍了两年,留那苏诺一条命我默认了,对于太子党也不斩草除根我默认了,两年独独宠溺这个贱货,连个继承人也没着落的,皇上不急急死哀家了。这会儿好了,天牢的犯人也是他柳思缘说放就放的?他拿自己还真当主子了,怎么的皇上都得围着他转?今天哀家不除了他,对不起先皇。”喘了两口气,指着地上的人喝道:“给我泼醒他!”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一股冷水侵入体内,柳思缘打了一个寒战,醒了。真冷呀,牙关止不住的打着颤,身上一阵阵的寒冷,四肢早就冻得没了知觉,时不时的抽动一下,疼的他钻心。他是知道这场劫躲不过,想着朱毅多少会帮他挡着,哪想到太后会和他玩命。原想着有皇上撑腰,她们还要顾忌几分。看这架势,是要趁着皇上不在,来个先斩后奏。好几个下人拿着棍仗走来,柳思缘努力聚集有些恍惚的视线,看着那些孔武有力的下人,别说一来就是五六个,就是一个人,要不了几十下也会要了他的小命。就多活了两年,真是不甘心,他还没有等来朱鸿的消息,是死是活要让他死个瞑目,不然到了下面若是遇到他,该怎么说呢?
他努力挪了挪身子,把压在身下的左手移了出来,指节已经僵硬,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更别说活动手腕上的机关。‘啪啪’棍子雨点般落下来,他刚刚直起一点身,又被打的趴在地上,双腿残废已久,却偏偏对痛觉极其的敏感,一棍棍的落在腿上,疼得他嘶喊出声,嗓子几乎快要喊破。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他竟然能够活动左腕,对着执棍的几个人‘唰’的几下,银针扎入了他的身上腿上。他的暗器没有毒,只是为了防身抹了一些麻药,很烈的麻药,一头牛都可以睡上一天,更何况人。那几个人摇了摇,扑通通倒在了地上,这下更热闹了,为了一个不能动弹的瘫子整个慈宁宫乱成一团,喊着‘保护太后’,没人再敢靠近,不知道这柳思缘用了什么毒针,几个壮汉都能放倒。
朱毅坐在朝堂,心里一阵阵的发紧,下面无外乎就是一些附和之语,严惩放走案犯的凶手,说来说去含沙射影的就是柳思缘。朱毅听着实在不耐烦,忍不住看了看柳相,问道:“柳相何以觉得?”柳相一直是稳如泰山之势,手执象牙笏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笔直威严。他低着头公式化的回答:“必要严惩,这天牢就相当于一个国家律法的威严,胆敢私自放走犯人,必定是要重罚的,千刀万剐尸体悬挂示众也不为过。只是……据微臣所知,这凶犯还未找到,现在讨论定罪是不是言之过早?”
这话终于说到了朱毅的心坎上,也算有人出来给他一个台阶,还是自己的儿子呀,这老狐狸怎么会不知道谁放了人呢。朱毅一拍龙椅扶手,大喝:“下令,全城戒备,必将逃犯和人犯捉拿归案。”下面人顿时卡住了一般,没人接话,只听皇上起身转身就走,小太监高呼一声‘退朝’。
一路上朱毅皱着眉头,想着这事该怎么个了法,至少母亲那里他已经搪塞不下去了。刚刚跨进乾坤殿,就看见被打成花脸的顺喜和小安,心顿时落了下去,抖着嗓子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是废话,“你家主子呢?”敢到他的地盘拿人的,除了他娘还有谁敢?这一紧张,自己都觉得失了方寸,奔去慈宁宫的脚步绵软无力,想跑快点又觉得有力而力不足,几乎是踩着棉花踉踉跄跄的奔了过去。
朱毅没有违抗过母亲,因为他知道深宫的女人不易,他的母后到了今天的位置更加不易。可是,那一天他竟然是提着剑去了慈宁宫,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用了最笨的方法,来粗的。
杨太后哪能同意,一拍桌子喝道:“今天不正法这人,实在对不起祖宗社稷,天牢是什么地方,那是我们天朝皇家的权威,皇上的权威呀,这厮怎么敢凭着皇上的宠爱做这无法无天的事情。”太后拿出了先皇留下的宝剑交给左右手,指着地上神智有些模糊的男子恶狠狠的道:“今天我是为了这个江山除了这个男宠……”
副手拿着剑看着满眼充血的皇上打了一个颤,又看看震怒的太后,颤巍巍的走上前两步,其实他不过是个下人,心里想着做个样子都不得罪,心里还在盘算着,一阵剧痛,肚子上穿了一个血洞,没来得及叫两声就断了气。
这场面纵然盛怒的太后也禁了声,颤着胳膊指着朱毅,语不成声:“反……反了……为了……贱人……你怎么不杀了……母后……”说着抓着胸襟哭了出来。
朱毅恢复了镇定,面如寒霜,双眉紧皱盯着太后身旁一直不语的张贵人,一字一句道:“逃犯还未抓捕,凶手还未定断,母后何以见得这事就是柳大人做的?除非有人乱嚼舌根子,如是如此,朕决不姑息。后宫不能参政,这一点母后也不能例外。”他抱起浑身抖动的思缘,将他搂在怀里,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