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勤哪耐烦听他说什么药性,忙打断道:“谭掌柜,你只说说那药方做什么用的便好。”
老者“恩”地应了一声,接着道:“老庄主配的那剂药可以令人脉搏渐缓,血气滞郁,瞧来就像久病不起、命悬一线的症状。”
方勤又问道:“那服药之后可就如同老庄主眼下这般模样?”
老者点着头道:“确是如此,不过……”
方勤没等老者继续说完,便长身一揖,恭恭敬敬道:“多谢谭掌柜了,若不是您老人家,在座诸位,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欺瞒。”
“呃?”老者连忙回礼,道:“我不过是将实话讲出来罢了,称不上谢的,只是孟老庄主的身体……”
孟长生突然喝止道:“谭掌柜,你不用说了,今日这里是谈我孟家的家事,请恕我不能招待,老掌柜你还是先回家去吧!”
老者只有摇摇头,转身离去。
现在屋内剩下的多数都是与孟家相关之人,尽管燕儿羽的存在微显突兀,但孟长生此时正心情烦乱,也没注意到这丁点儿违和。
谢晓澜见孟长生一时无语,遂柔声道:“孟老伯,若这位方勤兄弟与令郎确实互有情意,谢家绝不夺人之美,老伯就成全了他二人又何妨?”
孟长生眉毛一竖,一双牛眼险些要蹦了出来,若说话的不是谢晓澜,他简直准备冲上去与对方拼上两拳。因为药效的缘故,其实孟长生这会儿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若不是靠坐在椅子上,简直歪歪倒倒都快直不起身来。
孟长生长叹了一口气,道:“谢贤侄,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他们两个男人,能有什么真情意?不过也就年轻时候贪图新鲜,胡乱混在一起,再过几年,还不就各走各路,哪里还会当真留恋?”
孟长生虽是个大老粗,这番话却说得厅内某人一顿辛酸,果真有种没能踏到实地的徨惑感觉,男人之间确实有太多的冲撞与不妥协,那种感情有着极端的美感,也因此而更容易凋零。
方勤与孟少卿却正是深陷爱河,哪里听得进劝,双双赌咒发誓,用着最不可捉摸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深情。
孟长生越听越气,懒得跟他们罗嗦,粗着嗓门便道:“你们再
是说得天花乱坠,也休想得逞,我儿子与谢家小姐今日已是拜堂成亲,众人瞧得分明,哪里还能再反悔!”
方勤不假思索便顶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哪里算得成亲!”
“你……你……”孟长生气得直哆嗦,火一上来便想要动手,奈何身体不便,竟是拿方勤全无办法。
孟少卿半天没吭声,忽然动了动嘴皮,嗫嚅着说道:“要不,让谢家小姐休了我吧!”
“休?”方勤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从来只有男休女,哪里听说过女休男?
孟少卿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对不住谢小姐,让我背这被休名声也是应该的。”
不知孟少卿从哪里瞧来的这古怪念头,方勤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没反驳他。只要能摆脱这门婚事,用什么方式他都是不反对的。
谢晓玉却缓缓掀开那顶大红的盖头,露出秀美而不失英气的一张脸庞,神色平静道:“若是如此,我岂不是成了弃妇?这等荒谬、耻辱之事,我谢家子弟怎能接受?”
谢晓玉的话并不多,却字字如同针尖,直刺入那对拟要相守终生的情侣心中,他们可以反抗孟长生的压制与欺骗,但面对一位纤弱少女的质问,二个男儿汉又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回应?
他们固然有爱,却也并没有肆意伤害旁人的理由,更加不能拿别人的名誉作牺牲。
10.章十
方孟二人不敢答话,孟长生却“嘿嘿”笑道:“儿媳妇说的极是,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这婚事可是反悔不得的了!儿子,是男人就拿出担当来!”
孟少卿面色惨白,先前他是态度不坚,被父亲一顿喝骂便昏头昏脑地答应下来,但重遇方勤之后,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接受一个未知的女人。况且父亲也并没有病重垂危,被老父欺骗,孟少卿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他恨父亲不通情理,不愿意放过自己与方勤。
因为方勤是男人,还因为方勤是花匠的儿子,是庄里的奴才么?
孟少卿自小与方勤一同长大,早已生了情愫、赴了云雨巫山,那滋味确实美妙得令人难以忘怀,孟少卿与方勤在一起时,也不用再烦恼因为天资鲁钝而被父亲与师傅责罚。方勤比他聪明,学东西也极快,孟少卿偷偷在父亲传授的拳经剑谱里捡了几句口诀背给方勤听,谁晓得方勤比他学得还好、运用得还要灵活。
孟长生发现儿子跟方勤的混帐事儿时,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用了各种办法隔开这二人,哪晓得到了最后,竟是越发纠缠。方勤虽是花匠的儿子,但那心思却足够活泛,孟长生已是老奸巨滑,谁想这小辈与之相抗竟也没落下风。
若方勤不是跟孟少卿闹出后来这许多事情,孟长生便是收他为徒也未尝不可,以方勤和孟少卿一同长大的交情,将来正可辅佐孟家。但这狗奴才,却是胆大包天,勾得孟少卿连媳妇也不想娶,一心只弄那断子绝孙的勾当。
想到此处,孟长生便觉愤然,嘴上也不留情,阴阳怪气地骂道:“两个男人,在一起挖屁眼掏大粪,学那推屎虫,倒是快活得紧呢,自己想想也不觉恶心!
孟少卿固然是羞得满面绯红,方勤脸色也是铁青,谁又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尤其这话还百般难听。厅中另外二人不经意地互瞟一眼,对这推屎虫的论调显是觉得既新鲜又好笑,孟长生话虽粗糙,讲得倒十分贴切,难怪方孟二人面色不佳,料想果真被恶心到了。
孟长生讲到得意处,越发收不住口,声音聒聒如禽鸟,令人难以忍受。他正想趁此机会再好好教训儿子一番,要将乖儿拉回正途。
这时候,淑女谢晓玉轻启朱唇,柔声道:“请——闭嘴!”
孟长生一愣,随即不悦道:“儿媳妇,你老家公我正替你教训夫婿呢,你且忍一忍,少卿是个好孩子,禀性纯良,只是误交歹人,被这狗奴才将他给带上歪路了。”
谢晓玉却道:“不劳孟老伯费心,我只讲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老伯太多时光。”
孟长生神情僵住,暗道谢家的人终于开始刁难,事情可越发不好办了。
谢晓玉转身面对着方孟二人,福了一礼,才缓缓道:“今日二位加诸于我的耻辱,唯有鲜血才能洗清。谢家习剑,拨剑吧!”
谁人敢对谢家子弟拨剑?即使是从未习武的谢晓玉,也具备一种慑人的气势,教人不敢轻觑。
孟少卿将方勤往身后推了推,拿身体掩住。他怕方勤果真动手,伤了这谢姑娘。
孟少卿觉得自己在这桩婚事上态度反复,已经牵累得谢晓玉闺誉受损,若再因自己而令她身体上受到任何损伤,那就太对不住这位温婉的小姐。
谢晓玉面上却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即冷且艳,谢小姐缓缓地说道:“你要保他,也无不可。这一剑就自己领受吧!孟少卿!”
最后那几字自谢晓玉口中轻轻吐出,如同春日里的一缕拂柳枝条,柔软而娇嫩,她唤着孟少卿的名字,就好似新嫁娘呼喊丈夫一般充满着驯良的情意。
但下一刻,谢晓玉的整个人却都变了,变得凌厉、坚定,目光灼然,弥散出一种夺魄摧魂的杀气。
披着那一身鲜红似血的新娘嫁衣,她蓦地腾起,如一道红色闪电向孟少卿扑击而去。
谢晓玉抑是神剑山庄子弟。
她手中有剑!
谁能料到谢晓玉竟是会使剑的?她看来是那么的娇弱与柔婉,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并没有大喊大叫,声音还是那么的温和与平静。
没人能预料到谢晓玉会刺出这一剑,即使是谢晓澜,他也并没有看出妹子动了杀念,甚至连谢晓玉会使剑这件事情,他也未必知晓。谢家的女子是不被允许习剑的,以免出嫁之后将家传剑法流传于外姓。
谢晓玉的剑干脆、快捷,并且极稳、极准,这种剑法绝非一二年的时光便能习练得成。她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温婉柔顺的淑女,这是她真实的本性还是仅为示人的面具?
孟长生瘫坐在木椅上,发出一声惨呼,他在想,完了,自己的儿子这遭可是彻底完了!被那狗奴才毁了心智、变得痴傻愚笨不说,这回连性命都教他给害了!
方勤也是一阵心寒,他想要替孟少卿挡下那一剑,但不知为何,他却又觉身体如同被施法定住一般,僵麻酸软,半点也动弹不得。孟少卿则更是不及反应,他的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谢晓玉的剑势之下,无从反抗,也无法回避。
他死定了!
谢晓玉的剑未足二尺长,短小,却锋利。她那只纤细而白皙的手腕将利剑推进,不过瞬息功夫,已抵至孟少卿的胸口要害。
燕儿羽攥紧了双拳,心中好不懊恼,这笔生意居然被谢晓玉抢了先,孟少卿的性命居然是沦丧在一位淑女的手上,这事要是传扬出去,他玄燕的脸还往哪儿搁?
虽早料到谢晓玉有古怪,燕儿羽却也没看出她还是剑术高手,瞒了这么多年,这姑娘果真好能忍得。
此时谢晓玉只要再使一分气力,就能顺利地取了孟少卿的性命,燕儿羽觉得事情的结果已再无任何悬念,孟少卿毁婚,被新娘子一怒之下取了性命,从此神剑山庄与百花山庄两家交恶,打杀一番,再花上个几十年时光清算恩怨情仇。
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然而就在事情被推至巅峰云端之时,后续的发展却又突然峰回路转,变得更加出乎众人的意料。
谢晓玉的剑断了。
从剑尖开始,一寸寸断裂,一寸寸掉落,敲击在坚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谢晓玉使剑的手绝无半分停留,那剑的断裂也是恰到好处,二者的节奏完全合拍,没有一丝错漏。
一柄利剑,转眼间便断得光秃秃,谢晓玉拿那剑柄在孟少卿胸口上轻轻一碰,如细羽微触,几乎令人感觉不到。
“嗨,呆子!好玩儿么?”谢晓玉肃杀的面容已换上晏晏笑意,她将手中的残剑随意往地上一扔,俏皮地问道:“这一手功夫可还看得?”
孟少卿傻愣愣地点了点头,这功夫何止是看得,简直神妙到了极点,孟少卿武功虽不强,毕竟是世家出身,自小接受严格的管教,习武不成,却把眼界练得颇高。以内劲震断铁剑还不算难办,最难拿捏的是要将其震作一寸长短的数截,并且时间还须拿捏得精准,这就需要十分敏锐的眼力与控制力。以往孟少卿从未看过有人如此使剑,以后也未必再能得见,能如此收发自如的原本就仅有寥寥几人。
谢晓玉整了整衣裳,径直站立一旁,这时候孟长生的惨叫声才因力竭而告歇,他一口真气没能回转,尚在调息之中,铜铃般的一双眼睛倒是睁得极大,其内包含的情绪复杂多样。他简直被谢晓玉玩的这一手把戏惊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孟老伯,你若嫌儿子不够出息,我替你杀了他如何?干脆利落地了结,也省得再给你老人家添堵。”谢晓玉理了理鬓边微发,适才的动作令她发饰稍乱,略作整理才又恢复了淑女的模样。
她在明示适才只是牛刀小试,若孟长生点头答应,她大可再动手,果真取了孟少卿性命。
谢晓玉不仅剑法好得出奇,心思也十分刁钻。
孟长生立即挣扎从椅上站了起来,他连连摆手道:“不要,千万不要,小儿再不成才,那也是我孟家唯一的根苗儿,是百花山庄的继任庄主,可杀不得啊!”
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孟长生面色通红,仿若醉酒之态,大概是他强运真气与药性相抗的缘故。这老奸滑原本想着籍由此药诓骗儿子屈服,这回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不仅儿子没骗着,把自己还搞得狼狈不堪,甚而无法阻止别人对儿子的攻击。
这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简直太痛苦了,什么也做不了,就好像真的已是等死之人。
孟长生勉强走到谢晓玉跟前,将儿子遮拦在后,这才道:“谢小姐,这件事……我看就此算了吧,错全在我,是我这老糊涂不该挟恩要求尊翁答应这门婚事,老伯对不住你……”
当年机缘巧合之下,孟长生曾救助过谢灵石,也正因为这段关系,他才能有底气去替儿子求得婚事,为百花山庄的将来作下铺垫。岂料孟少卿却并不领情,反而在那狗奴才的唆使下私奔逃走,毁了孟长生的所有心血与寄望。
谢晓玉微微笑了一下,有些嗔怪道:“求亲容易,毁诺却是艰难,孟老伯你是要陷我父亲于大不义么?神剑山庄的声名岂能容你父子一再玷污?”
孟长生忙道:“这事确是我孟家的不是,姑娘要如何处置才能满意?”他觉出谢晓玉话中留有余地,索性便探问个明白,谢家究竟想怎样?
谢晓玉却将纤手一抬,指向谢晓澜道:“我只是女流之辈,如何能自作主张?哥哥亦在此处,自然该由他拿个主意。”
从斥声到击剑,谢晓玉气势陡涨,已是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孟长生放低姿态向她问询,这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谢晓玉似乎又不愿意作出决定,反而将责任推到谢晓澜身上。
众人一时也猜测不出她到底想要怎样的结果,只有静观事态发展。
被数道目光注视着,谢晓澜摇了摇头,无奈道:“也罢,谁让我是你的兄长呢,这件事便由我来作主了结吧!”
谢晓澜走近几步,冲孟少卿拱了拱手,道:“少卿世兄可是铁了心不愿意娶在下的妹子?”
孟少卿不假思索便道:“不娶!”
谢晓澜绕着方孟二人踱了一圈,拿目光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又道:“那若是我让你娶这位方兄呢?你可愿意?”
孟少卿与方勤握在一处的两只手捏得更紧,二人一时错愕,不明白谢晓澜讲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仅作讥讽。
谢晓澜扯了扯被绳索牵住的燕儿羽,让他在方孟二人眼前毫个相,继续用他那温和的笑容迷惑着一对小情人。
“其实我们也算得同一类人,我是指在那件事上。”谢晓澜悄悄捅了燕儿羽一下,示意他给出点反应来。
燕儿羽傻呵呵地微笑。
谢晓澜又道:“其实男儿与男儿之间,也未必没有深情厚意,大家彼此契合,想要结为一体,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孟长生一听这话,呼哧呼哧地又开始喘起粗气来,若讲这话的自己的儿子或是方勤甚至是其他任何人,他早已勃然大怒,抡拳击了过去。
但这话是谢晓澜说的,谢晓澜的话在江湖上不仅极具份量,也更具一种震慑力。何况孟长生自知理亏,他明知儿子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却还是昧心求亲,以往日恩义作筹码,要挟谢家之女下嫁。闹出如今这些丑事,孟长生可没脸再去要求谢家人。
方勤想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孟少卿会意得,赶快应道:“我自然是愿意娶方勤的。只是,这亲事父亲怕是不会准允。”
孟长生把脚一跺,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混帐东西,你还没清醒么,你就是做梦也别想梦到我答应你跟那狗奴才搞在一起。”
谢晓玉杏眼一瞪,微微拨高了声音道:“孟老伯,我哥哥正在与人商谈解决之道,你若一再打断,莫怪我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到时候,只怕要对不住孟世兄了。”
谢晓玉的解决之道已然展示过一遍,将孟少卿一剑了结,她纵然成了望门寡,所受耻辱却也用孟家人的血洗清。
孟长生被这厉害小姐一抢白,瞬间失了威猛,面上显出悲凄神色,其实细细想来,这老人家也是十分可怜,他既恨儿子不成材,却又深恐儿子受到任何伤害,天下父母之心多半与此相同,确是令人动容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