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生粗着嗓子,尽量控制住声调,试着解释道:“谢家侄女儿,不是我存心打断,而是谢贤侄的提议着实行不通,这天底下哪有两个男人成亲的道理,即使是灵石老哥,也断不会同意的。”
天底下确实没有男人娶男人的先例,便是有那断袖之癖,也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地胡混,哪里能这般明目张胆议起嫁娶之事?
谢晓澜的话非但没有道理,更加不可实行。
谢晓澜柔声劝慰道:“孟老伯,你的顾虑虽极在理,然而情感之事终究不是个人能够控制的,若让孟世兄胡乱娶个女子,岂不是害人害己?至于说男儿间结亲并无先例,我倒有一办法,既可让有情人如愿,也能令我那可怜的妹子声名得以保全,不受这委屈。”
孟长生道:“什么法子?”
谢晓澜道:“并没有外人见过新嫁娘是何模样,神剑山庄也并非只有一位小姐。”
孟长生奇道:“那又如何?”
谢晓澜笑道:“既然无人见过,那么她可以是得,他也可以是得。”谢晓澜指了指被挡在孟少卿身后的男人,放缓了声音道:“若方兄果真有情,自然也是愿意为情人作些牺牲的。”
方勤觉得脊背一凉,即使躲在孟少卿身后,他也觉得谢家三少爷的目光如同刻刀般,一下下凿在他的皮肉、印入他的心肝。
谢晓澜并没有放过他,而是用几句话就将方勤逼到了死角。
他说的是:“若你成为神剑山庄的小姐,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嫁入孟家。”
11.章十一
一个大男人,如何能成为神剑山庄的小姐?
谢晓澜这要求实在提得刻薄,方勤若以女人名义嫁入孟家,岂止是做出一些牺牲,简直葬送了他男人的尊严和将来,再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男人与女人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尤其在这个女人仅是作为家庭依附的时代,方勤一旦答应,他甚至都不能再被叫作方勤,而只能被称呼为孟谢氏,名和姓,无一保留。
谢晓澜正是要方勤陷入两难境地,他想要瞧一瞧,这个自诩真诚的男人,究竟能为情人做到何种地步。
孟长生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他既不愿意方勤果真嫁了进来,却又觉得如此处理有种微妙的恰当,能够令许多难题得解。
方勤目中掠过一丝犹豫,他想了许久,孟少卿盯着他,也看了许久。
终于,方勤还是点了点头,他答应了。
谢晓澜淡淡一笑,最后宣布道:“恭喜你,新嫁娘,今日便可以成亲了。”
吉日,良辰。
现成的礼堂布置,这已是近日来百花山庄操办的第三次拜堂仪式。
没有吹鼓手,没有赞礼人,连宾客也仅有那么几位。
孟长生觉得自己已经作出了极大的让步,他绝不愿再做得更多。方勤甘愿为孟少卿背负女子身份,孟长生总算稍微放心。其实,孟长生心中也还另有打算,方勤这样子嫁进来,并无任何名份上的保障,若有一日儿子后悔了,大可将其逐出山庄,另觅名门淑女匹配。
如此处理,于神剑山庄名誉无损,而孟谢两家也仍然有着姻亲之交,江湖上人人知晓。孟长生想为儿子寻得靠山的打算,总算没有完全落空。
虽是仓促拜堂,孟少卿仍坚持为方勤也寻了一套大红的新郎服饰,既然是与心爱之人的结合,他绝不愿方勤再多受委屈。
也不知孟少卿从哪里就弄出来另一套新郎喜服,谢家兄妹暗自猜想,多半是这位憨羞却痴情的孟家少爷在许久之前便暗地里臆想着有一日能与情郎结成连理,这才偷偷制了礼服藏在房中,居然还就派上用场了。
其实,人活在世上,某些想法固然看似荒诞,终究也有成为现实的一天。
方勤倒是不意外孟少卿的收藏,爽快地穿戴整齐,二人携手并进,在孟长生座前跪下,向他拜了几拜。
孟长生此时正是怒喜交加,也说不清心头是怎样的复杂辗转,他忍着数种煎熬才受完儿子“儿媳”的大礼。在一对新人起身交拜之时,孟长生突然重重地说了一句:“方勤,你若是敢亏负我儿,我这把老骨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方勤被他吓了一跳,面色一僵,随即郁沉如水。方勤毕竟不是真正的新娘子,也不用顶着大红盖头,因此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孟氏父子都能瞧得分明。
孟少卿连忙紧握住方勤的手,发誓道:“我待你的深情便如同你待我一般,此生绝无亏负。”
方勤展颜笑道:“我自然信你。”
忙完一干琐事,又受了孟长生近乎教训式的叮嘱之后,方孟二人总算得空,被送入洞房歇息。心愿得偿,二人俱是大喜过望,进得屋内,一见四下无人,那淫虫便涌了上来,新人相拥而吻,甚感甜蜜。
但这世上偏有那不识相的闲人,此时已是入夜,早该各归各屋自得其乐,方勤却才刚刚解开孟少爷的衣带,未及褪去外袍,新房的窗户便被人猛地掀开了,一对容貌俊俏、气度亦不凡的小情人便站在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瞧着屋内激况。
吻得投入的一对新人大惊失色,俱都停下动作,惶惑地回头张望,不明白这二人又来做什么?
闹洞房?大家的交情恐怕还没熟悉到这般随便的地步才对?
还是方勤较为机伶,他强自镇定地问道:“三少爷,您老此时大驾光临,可是有要紧事?”
若无要紧事,还是赶紧滚蛋才好!
方勤目中腾起的火苗,明明白白地彰显了他的怒与欲。
谢晓澜面不改色,完全就似没看到憋住方勤的两重炎火,用他那温和而绵软的声音说道:“我们前来,是想问二位借一样东西。说来这东西也是燕儿觊觎已久的,还望二位大度慷慨,不要吝啬才好。”
方勤一怔,满腹疑惑道:“什么东西?”
燕儿羽冲着孟少卿一指,嘻嘻笑道:“就在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孟少卿讷讷言道:“我身上能有什么东西是公子想要的?”
就是你的人头啊!燕儿羽在心里偷偷地说道,你的人头可值千金呢!
谢晓澜却道:“燕儿瞧你们拜堂穿得喜庆,心中很是羡慕,便也想弄套喜服来穿穿。我们要借的,正是二位身上所穿的大红袍。”
方孟二人俱是面色一红,他们虽说正在脱着这身碍事的大红袍,但若有人指名要拿走衣物,还是令人羞煞非常。这二位忙拉上衣襟,紧紧捂住,口里推辞道:“这喜服特殊,可不好随便出借的。燕公子若喜欢,明日我们便寻几个好的裁缝师傅来,为公子量体裁衣。”
哪还等得明日呐!
谢燕二人微微一笑,足下稍一用力,自窗口飘飞了进来。他二人也不容分说,将方孟这一对制住穴道便开始作派狂野地扒衣服,大家俱是身形高大挺拨的青壮年,体量相差不远,这衣服也算合身。
各自拎着一套大红喜服,谢晓澜与燕儿羽喜滋滋地扬长而去。
月色之下,夜,愈发安静了。
十八的月亮已不算圆满,世上的事也是如此,得到的未必最完美无缺,却是能够拥有的全部。
人,也应当知足的。
谢晓澜与燕儿羽各自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并排坐在屋宇高处。这里视野广阔,距那明月更近,也更能营造一种乘风归去的浪漫。
骨子里,谢晓澜是个文人,有种对自然之道的品评与向往。
燕儿羽却是不折不扣的市井之徒,此时他除了觉得凉风嗖嗖有点冷,唯一的感觉便是:这身红袍喜服虽说式样挺傻,却将阿澜衬得格外的好看,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描摹的特别的韵致,与其他任何时候的神采风流俱不相同。
难怪人家都说成亲的新娘子是最漂亮的,阿澜虽不是新娘子,倒比那娇美的新娘子还能勾住燕儿羽的留恋目光。
燕儿羽也弄不懂自己的心了,他时刻想着远离,却又甘愿陪谢晓澜玩这趟游戏。
这究竟是为什么?
谢晓澜凝视着自己红通通的“新人”,目含深情道:“燕子,我们也成亲了呢!”
燕儿羽自嘲式地笑了笑,道:“三少爷言重了,不过套身戏服作个玩耍罢了,哪里能当得真呢?无媒无证,算不得成亲的。”
谢晓澜没有生气,他只似笑非笑地瞧着燕儿羽,柔声道:“清风为媒,明月作证,有我待你一片赤诚,再有花鸟鸣虫俱是宾客,如此还算不得成亲么?”
燕儿羽无言以对,从肯陪谢晓澜去抢那一对新人的喜服开始,自己便再没有任何立场来推拒之后的事情,既然那时候能够头脑发热,现在何妨让这脑袋继续发昏?
能有这样一个成亲的对象,不亏!
燕儿羽凑了上去,亲一亲谢晓澜的唇,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嗨,阿澜,这成亲之后,接着该是洞房了吧!”
那声音极轻,谢晓泣的耳朵却能捕捉到。
谢晓澜听得一笑,也用极轻的声音回答道:“对,现在就去洞房!”
“翠云轩”内若干物事,也被这月光镀上一层银色,如霜似雪,皎皎洁白,那清冷的色彩却禁不住凡人心中的热情。
谢晓澜与那燕儿羽已是浑身赤衤果,他们拥在一处,继续着未曾完结的一段深情。曾经的熟悉,曾经的融谐,在这种时候也全都被找了回来,二人已暂时忘却那曾经的厮杀,曾经的背离。这里余下的,只是两个需要为彼此释放的魂灵。
“嗨,阿澜,将绳儿解开,碍着我了,不方便!”燕儿羽并不是一个在床上会甘于被动的男人,那条绳索却在两人的激烈纠缠间越绕越短,确实令人缚手缚脚,无法尽性。
谢晓澜随口应了一声,他现在也很忙,没有功夫将时间耗费在对话上。
将手摸上自己左腕的绳结,谢晓澜只说了一句:“我只解一遍,看清楚了!”
他解的是自己手腕上的绳结,结虽可以解开,绳子却仍拽在谢晓澜的手中,而绳子的另一头,系的是在情海浪潮中惊惶展翅的燕儿。
谢晓澜打结的手法确实很特别,燕儿羽完全没办法独力寻到破解的法子,因此他只能向谢晓澜求恳,让三少爷高抬贵手,解了禁制。
谢晓澜却不愿意替燕儿羽解开,他解的,是缚住他自己的绳索。
我只解一遍,你若能瞧得明白,便尽管试试。
“嗨,下来些,你手举太高,瞧不清!”燕儿羽连声抱怨着,谢晓澜的手,压制着他的手,高举过顶,他哪里瞧得到?
但谢晓澜或许就是故意的,他故意不给他瞧见,只因为他根本不想给他逃走的机会。
燕儿羽又踢了谢晓澜一脚,低嗔道:“再下来点儿,对,再下来!”
谢晓澜“呵呵”轻笑了两声,不再多说,他的身体似条游龙,威武却不失轻灵,缓缓地滑了下去,既是新人的要求,自当满足。
夜还长,情路亦漫长!
……
12.章十二
晨曦降临时,谢晓澜醒了。
他枕边挽着一截灰白的索子,叠压在一张薄纸上。
谢晓澜展开那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我走了!
我欠你的,还清了!
燕儿羽又走了,昨夜他只瞧了一遍解结的手法,居然也给他记住,也让他偷偷解开缚手的索子逃掉。
燕子始终是要飞走的。这一点谢晓澜早已清楚,机会也是他自己甘愿给的,他并不后悔。
只要他未死心,终归会有再见的一天。
谢晓玉拍了拍门,不等哥哥应声,她自己便推门而入了。
谢晓澜斜倚在床边,神情有些慵倦,随口问道:“你也是来辞行的?”
谢晓玉笑得雅致,不愧是名门淑女,虽穿着一身男装,模样还是那般俊俏斯文,活像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子。
她点了点头,柔声道:“此间事了,我也该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哥哥,烦请你告知爹爹一声,以免他老人家忧心。”
谢晓澜觉得有些好笑,道:“我告诉父亲什么?告诉他,你被人拒婚,无处容身?还是告诉他,你宁愿流落江湖,也不想回那个满是荣耀的家?”
谢晓玉微微仰头,想了片刻,展颜笑道:“哥哥可以转告爹爹,晓玉婚事遭挫,令谢家荣誉受损,无颜再见家人,便任这不肖之女飘零江湖吧。”
谢晓澜道:“你倒是狡猾!为求个自由身,谋划了许久吧!”
谢晓玉笑而不答,她的秘密,还不愿与哥哥分享,正如这哥哥也从未主动向她吐露,他已有了一位同性恋人。那只燕子的事,他又准备向父亲隐瞒多久呢?
谢晓澜将燕儿羽留下的书信、细索揣入怀中收好,两件新郎喜服便任由它们挂在床头,孟少卿与方勤自然知道如何处理的。
谢晓澜道:“妹子不必辞行,我也正要离去,咱们兄妹便结伴走一程吧!下了山,你愿意去哪儿,我都不拦。”
谢家兄妹不是那不通礼教的燕儿羽,他们既要离开,还是需要去向山庄主人辞行的。兄妹二人才走出没多远,便听到主院落内传出一阵哀恸的哭声,随后,那声音便似疯长的蔓草般延伸开来,很快,整个山庄都陷入到这种震天响的悲泣当中。
“怎么回事?山庄出了什么事故?”谢晓澜唤住一名急奔而行的庄丁,询问缘由。
那庄丁脸上泪痕未干,悲痛万分道:“老庄主……老庄主他过世了!”
孟长生果真死了!
只隔了一夜,假装病危的孟长生,却果然就去地府见他孟家的列祖列宗了。
他究竟是在装病,还是果真有病?
他究竟是哄了儿子,还是骗了自己?
谢晓玉不解道:“孟长生怎会死?他不是装病的么?那药铺掌柜的也说,他只是服用一种会让自己看来将要病危的秘药,难道是症状太逼真,使得山庄中人都误会他真死?又或者用药过量,平白送了性命?”
谢晓玉的这些揣测都极有可能,听起来也十分合理,然而,它们都不是事实。
谢晓澜微微叹息道:“孟长生早有暗伤在身,这大半年的时光里,他只是尽力用药拖延、掩饰罢了。”
谢晓玉奇道:“哥哥你怎知道?你又不懂医术。”
谢晓澜缓缓道:“这此,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谢灵石若非因为孟长生命不长久,也实在不愿答应将女儿许配给孟少卿,他能明白一个父亲的苦心,为了自己的子女,他们什么都肯做,哪怕是哀求、恳请、要挟……
谢晓澜向那布置一新的喜庆院落远远瞧去一眼,孟少卿与他的新婚“夫人”便住在里面,这里也是嚎啕之声最为猛烈的来源。但愿这对新人果真能一如既往的相爱至深,否则,怕那孟长生真会作鬼也要从地府爬将上来。
“走吧!”谢晓澜唤过妹子,示意她一同离开。
他不再想去见那山庄主人,辞别的事情,就交由庄丁转托便好。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不瞧也罢。
13.尾声
百花山庄脚下,早有人在待着谢晓玉。
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玩耍着地上一堆细小石子,闻听山上传来脚步之声,忙抬头张望。见到谢晓玉还另带着一人,那人眉头微微皱起,埋怨道:“不是说好就你一人的么?怎的还带了个累赘?”
谢晓澜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作累赘,他觉得格外新鲜,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静待那人高论。
谢晓玉却拉过那人的手,柔声安慰道:“好啦,这是我哥哥,与我们不同路的,在这路口便要分手,你无须抱怨。”
一听不同路,那人才稍觉满意,打量了谢晓澜一眼,想了想,才道:“你是晓玉的哥哥?我们见过么?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谢晓澜点点头,温和地说道:“我是她哥哥谢晓澜,姑娘尊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