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一走出灵堂,并且毫无准备地接触到那些从天而降扑面而来的暖色阳光时,夏昭时难免在这一片令人晕
眩的光线中微微眯起眼皱起眉,想到了某张,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脸庞。他想象着如果那头猪顶着一副眼
泛泪光满脸委屈的表情出现在江臻的面前,那么他毫不怀疑,此刻自己双肩上的这份温暖将永远消失,成为某
个梦境中的,难以挽回的现实。
可是不,不会。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永远不会。夏昭时将眉头皱得更深更紧,他想,如果那头猪还有一点廉
耻心和自尊心的话,那么他现在就该无比感恩地带着那笔钱,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乖乖地,迅速地逃
开。只要他肯逃,那么夏昭时完全有自信,他可以让江臻永远都找不到他。可以做到的。夏昭时弯腰坐进车里
,冷眼看着眼前缓缓后退的街景,如此想着。回到夏家住宅的时候,江亦和顾谨言都已经在那儿了。江臻各给
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却没人能笑得出来。江臻看着夏伯母依然和以往一样优雅自如地和自己的父亲以及
顾叔叔互相拥抱,亲吻,倒是越发佩服起她的坚强隐忍来。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他真的太了解她有多爱夏伯父
的话,那么从他们的生活背景出发,他说不定会以为其实是这个女人在幕后下手杀死了夏伯父。
夏伯母和夏伯父的爱情故事非常具有情节色彩。夏伯母叫做赵茹林,是个孤儿,自十五岁时阴差阳错地被年长
她十三岁的夏伯父——夏承给救了之后,她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来经历风风雨雨,甚至好几次都是
险些从死神那儿捡回命来,却都从未离开。
现在,是夏伯父先抛下他们母子俩走了。其实赵茹林从未在他面前发过什么誓言,或是许下过什么承诺,然而
就是这样沉默无语的她,却竟将当初一句稚气的“跟随”,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持坚韧和坚强,实践成了
一生一世一辈子。
他看得感动,并由此想到了那个胖嘟嘟的小家伙——尽管他也知道,那头猪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能力还是从勇
气还是从忍耐力……总之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和夏伯母相提并论可是——可是现在,他就是想起了
他,他也只能想到他。
那天走得太过匆忙,也没来得及和他当面说一声。不知道那头猪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耍他?而且,也不知道他到
底有没有去参加那个同学会:没有他江臻在那里,他还真不想让严迦祈去参加了。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江臻想,毕竟他是打过招呼的,不准欺负严迦祈。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小猪,早已经被伤得远远逃开了。“哟,严小猪你又来啦?”抱着一大摞治疗记录的护士
长刚从病房里走出来,就看到了严迦祈一个人,正晃悠在空空荡荡的走廊。她微笑着打招呼,“你还真是孝顺
啊。余音有你这样的儿子,倒也算得上福分了。知道隔壁病房里的张奶奶吧,虽说生了四个儿子,可她这一病
就看出来了,愿意来服侍的根本没几个,瞧这一个黄金周,兄弟四个都推来推去的,哎。”
严迦祈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应该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接过话说点儿啥的,可是现在他心下苦闷手脚冰凉,根本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因此他愣在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能回给她一个甜软的笑容,然后乖乖地
点点头,就权当做是回答。
幸好她也没再纠缠什么,只又磕了点儿家常话便离开了。当严迦祈听着她哒哒哒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悠长空旷
的走廊里时,他才终于敢放松身子,呼出了一口早已憋得太久太久的气。
他又再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往右一拐,推开某间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床上的女人正沐浴在一派祥和的暖光里,她手腕灵动指间翻飞,看来一条米白色的长围巾已经初见雏形。听见
拉门声,她没回头,也没放慢手中的速度,只是轻轻嘀咕了一句:“这好不容易才有个黄金周,你们一个一个
怎么都不去玩儿,非得往我这儿医院跑呢,”她皱皱眉,摇摇头轻声感叹,“这可不吉利。”
严迦祈晕乎乎地看着眼前亮堂闪烁的光景,忽然觉得自己变脆弱了。否则现在的他怎么会一眨眼就感觉到,眼
眶里微弱挣扎的湿热。“……妈妈。”他艰涩地滚了滚喉咙,吐出这两个高贵却沉重的字。只是那声音沙哑得
就好像是一块丑陋粗粝的石头,既闪不出漂亮的光芒,也没有变成珍珠的希望。“嗯?”听见儿子不同于以往
的颤音,余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回过了头,“怎么了?”
于是,终是再也忍不住。严迦祈眉间一苦身形一颤,感到一直压抑在胸腔里的,那些蠢蠢欲动的酸涩,终于都
拿起了武器,开始彻彻底底地造反起来。可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当湿热的泪水都已经渐渐爬满他的脸庞,严迦
祈的心里,却还依然是如此固执如此倔强地在想。他想他或许不是软弱,而只是忽然有些怀念往日时光,比如
他忽然想到的,当小时候的自己被欺负了,妈妈便也是这么温温和和地转过头,然后一脸微笑地轻声开口,问
他:“小迦祈怎么了,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这光景似是有重影幕幕,这声音似是有回声重重。阳光瞬间迷
了眼,严迦祈眼眶一颤双膝一软,仿佛再难承受这份回忆的重量一般。这时候的他真想回到小时候,回到那段
,在学校被陈臻欺负了之后,直接哭花眼睛跑回家,钻到妈妈怀里大骂陈臻是混蛋一百遍的稚嫩年华。想到这
里,严迦祈禁不住喉腔一热,发出了一声滚烫的呜咽。为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被欺负的事实却依然
没有改变,甚至就连欺负他的那个人,除了换了个姓之外,也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他又忽然想起昨晚出现在同
学会的那些老同学们,当初在他们之中,不乏有比他更差的,可是现在看来,曾经在一起学习过的所有人,只
有他没有进步,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严迦祈觉得这中间就像是有一条线,将他和他们,泾渭分明地隔离在两个
世界。
他在这边,江臻在那边。将他们分开的,是整整一个世界。“哎……看来还真是又被人给欺负了呢。”她一派
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将手里的半成品围巾放到一边,远远地挥挥手,朝着自己儿子微笑,“那过来,到妈妈这
里来。”
到妈妈这里来,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地,到妈妈这里来。
严迦祈咬住下唇眼泪一滚,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脚底的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跑到了床边。“妈妈……”他只是喃
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他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总不能又说,班上那个叫做陈臻的坏家伙又把我
给耍了一次。
往日时光永不回头,只是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严迦祈感觉到那双和记忆中一样的,温柔的纤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一个担忧的声音立马就从头顶
传来:“……现在我还在,要是以后我不在了,小迦祈你要怎么办呢。”
严迦祈的身子开始忍不住轻颤,他甚至还很害怕地攥紧了床单。这是一个他永不想面对的事实,却也是他在某
一天,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或许人生就是用这些无法推翻的矛盾,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人。
这个认知让严迦祈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单。
“妈妈!”他近乎尖叫一般地喊出声,神情慌张,那模样和多年前那个被欺负了的小毛孩儿一比,其实还真没
什么两样,“妈妈,我有钱了,我有钱了!我不逼你把那个人究竟是谁告诉爸爸了,我们走吧!离开爸爸和奶
奶他们,去找个更好的医院做手术好不好?”
余音笑笑。她不关心她儿子是从哪儿得来的钱,因为即使再多的钱,结果也都是一样的。
“儿子,我告诉过你了,我们的肾不匹配。”她并不为自己的必死无疑感到悲伤,而只是为严迦祈的难以接受
和他日后的艰苦生活感到难过。这孩子善良却也软弱,是她害了他。
严迦祈哭咽不止,拽住余音的手臂,死命死命地摇头:“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我不匹配,总会有人匹配!
我们会等到的!”
余音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个话题,她转过脸看向阳光。于是那张被多年的病痛给折磨得苍白并苍老的脸,仿佛瞬
间回到了十几岁少女才有的纯真懵懂上,
她好像是在等什么,却又清楚自己永远都等不到什么。
严迦祈看着这场景,心酸得简直得难以自拔,他已经见识过了自己母亲的固执,他想,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
知道自己真正该叫爸爸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了。
能让她的母亲爱一辈子,并且无怨无悔——严迦祈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是这样的爱,如果是已经深沉深厚深重
到这样的爱,那么即使只作为付出者,她这辈子恐怕也是足够,并且值得的了。
当严迦祈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人是江臻。而同时就在那一刻,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
真的愿意为了江臻,做一辈子的单身。
这样的话要是放在以前,他简直想想都觉得难以置信头皮发麻,然而现在他却发现,如果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人
不是江臻,那么他宁愿一辈子,一个人。严迦祈弄明白这事儿之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可怜兮兮地惨笑了一下
:他甚至都还没弄明白这份感情究竟是从何而生因何而起呢,却已经决定为这份感情,做出一辈子的牺牲。
余音的声音轻轻响起:“也许有一天你会懂的,但是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
迟了。严迦祈在心里苦笑。
她回过头,又摸了摸儿子的脸。“我并不遗憾生命短暂,相反我很庆幸,我已经看到了苦难的尽头。”
这话让严迦祈听得一愣。他呆呆抬起头看:那表情和那阳光,都美得让他快要哭出来。
他知道母亲的意思:别再试图给我治病了,这才是我真正的解脱。
死在等待里,然后,永永远远地等下去。
而对于严迦祈来说,他在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爱情和唯一的亲情,人生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七章
小学时代的严迦祈真是恨透了那个叫做陈臻的家伙。陈臻是在一年级的下半学期转到他们学校来的。他至今都
还无比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正是三月初,尽管寒潮未退,但整个世界,却早已是一片春光明媚。
然后那个人便像无数电视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极其爱现地选择了在那样一个光影灼灼的春天,闪亮登场。
他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走进来,身上只穿了一件很廉价很廉价的防寒服。所有的学生都睁大了眼,好奇地盯着他
们这位新同学瞧。要知道,他们这所学校可是不容易有转校生的,尤其还是像江臻这样,是在一个半学期之后
转过来的。
有些失望呢,本来还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豪门巨富的——以上是当时班里绝大部分小孩儿的心声。不过严小
胖的心理稍微有些不一样,那时候的他,只把心思放在了那件防寒服上。
那是一件一看就很廉价,但是却非常漂亮,或者说是非常有新意的衣服。不过这世上好看的衣服多了去了,所
以单凭这一点,也是不足以吸引严迦祈的。事实上造成他被吸引的根本原因是,这是一件他曾经好想好想买,
但最终却被他老爸的一句“这衣服穿着根本不能出门”的可笑理由给无情拒绝了。
那时候的严迦祈虽然还小,不过仅凭着小孩子的直觉和敏感,他也隐约猜得到他父亲的心思,无非就是什么“
这衣服太廉价,穿出去简直丢我们家的脸”之类的。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点儿理由哪里算得上是理由呢,
他们穿衣服不会像大人一样,要看材料要看质量要看牌子甚至还要看设计师!他们对于衣服的要求只有一个,
那就是好看,而且最好还是,能够最大程度吸引眼球的,新颖的好看。因此,在买衣服的请求被父亲大人给毫
无余地拒绝之后,“得不到反而更想要”的永恒定律便深深作用在了小迦祈稚嫩的童心上。眼看着冬季将过春
色渐艳,小迦祈对那件衣服的渴望却反而越来越强。
于是,严迦祈完全不知道那个叫做陈什么(原谅严小胖吧,一年级的小孩儿还不够格认识“臻”这个字儿的)
的新同学到底说了个啥,而只顾将他黑亮亮的小眼睛,死死黏在了那件,让他做梦都想要的新衣服上。
好巧不巧的,陈臻被安排在了严迦祈斜后方的空座位上。整节课,他都心潮澎湃左扭右动,好不容易挨到了下
课,他立马一个闪电回身,从兜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笑嘻嘻地冲着江臻道:“同学,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给
我吧,我给你一百哦。”
现在想来,严迦祈早已明白是自己当初那个高傲自大的口吻惹恼了江臻,所以后来才被他捉弄得这样惨。
可他其实并不是有意的,他只是,习惯了这么说话而已。
所以那时候的严小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陈臻在看见他手中的百元大钞之后,会忽然青筋暴跳,脸色骤变。
他到最后也没能得到那件让他心心念念的防寒服。
而陈臻,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这六年小学时代里,最最难缠的敌人。
他被孤立了,渐渐地——这是严迦祈在陈臻转过来的仅仅半个月之后,便不得不承认的一项事实。可他真是没
搞懂也搞不懂,那个明明在刚开学时还被全班同学忽视甚至鄙夷的普通家伙,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众星
捧月?在他看来,陈臻现在简直就成了班上的一个强力电灯泡,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无数小飞蛾,在他身边嗡嗡
嗡地乱飞乱叫。
尽管在这之前,严迦祈的身边也没多少个要好得可以时刻相黏的朋友,可是在这之后,他却是连一个可以打打
招呼问问作业的普通同学都没有了!
这一定都是那个陈臻的错!他讨厌那个家伙!他讨厌他!
那时候,年仅七岁的严小胖在心里如此愤恨地想着。而陈臻至此,也赫然出现在了他的敌人列表中——头等的
,第一的,当然,也是唯一的。
而从那之后,小迦祈的主要心思便再也没能成功集中在课堂和书本上,他好像是着了魔似的,每天就只有那么
三个任务:观察陈臻,防备陈臻以及,找个机会作弄一下陈臻。
不过就实际效果来说,后两个任务纯粹,完全,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悲剧!先别说他竟然还天真到想要去作弄
陈臻了,事实上就连防备,他都没能做到。他真正能拍着胸脯说我完成了的任务,只有最最简单,也最最基础
的第一个。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严迦祈在十多年后再次回想起,那段永不再回的稚嫩年光时,他才能那么迅速
并且清晰地理出,原来他对于那个人的全部着迷,都是从这里开始。从一个,“观察敌情”的幼稚心思开始。
那是一段被春光熏醉了眼的悠长岁月,他恐怕往后,都再没出现过那么美的灿烂春日。
万物勃勃的春天,微风软软的春天,光影灼灼的春天。然而春光烂漫,毕竟容易迷花人眼。小迦祈目不转睛地
看着他所谓的敌人,一会儿一会儿,便已看入了迷,忘了由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