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喂?喂喂喂?严迦祈!我说你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呢?不是说好了要来的吗?你这厮不会反悔,临阵脱逃溜了
吧!?”
梁锐的声音实在是尖刻刺耳的很。小胖一边听得直皱眉,一边将手机拿远了些。“唔……我在呢在呢,还活着
,没死。”
听见小胖这么一说,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一阵放心的长叹声。“呼……幸好幸好,你吓死了。”
小胖抿抿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觉得梁锐有些虚伪。本来嘛,当初在班里,他分明就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人。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估计那班里都没几个人能记得住他,或者就算是记住了,也只不过是记住了当初他们
是如何如何好玩儿地欺负他。
曾经无关紧要,现在也默默无闻——严迦祈真的想不出来,梁锐究竟是为什么,如此关心他到底来不来的问题
。在小胖看来,他来了,多一个人不多,他不来,也少一个人不少。那么,既然如此的话,梁锐现在这副热心
大侠的模样,又是何苦为哪般呢。
真是太假了,假的简直太给力了。“喂喂喂?咋又不见了?”电话另一头的背景声音渐渐嘈杂起来,而梁锐的
声音听起来,也已经开始多了一丝不耐烦。“没……没不见,我在呢,”严小胖仰头瞅瞅酒店大楼上的电子板
,滚滚唾沫,微微懊悔地说,“那个,梁锐啊,我想我还是别来了吧……我觉得我可能……”“我靠!严迦祈
你今儿要是不给我进来你小心我日后整死你!”
小胖抖了一下。“绝对比小学的时候更狠一百倍地阴你!”
小胖再次抖了一下。“你丫信不信?”
小胖……“信!”
砰!
梁锐卡擦一声砸掉了电话,剩下已经呆掉的严迦祈愣愣杵在原地发傻。
哎……好苦恼啊,想当初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一时糊涂答应了梁锐,而把自己陷入现在这种矛盾境地啊!
愤恨地挠挠后脑勺,小胖收起手机,再次仰头看了看头顶上那块巨大的电子板,黑底红字,流动滚出,写着:
S市实验一小XX级X班同学会
囧!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这所小学是全市顶级的小学,虽然他也一直都知道他们那个班的孩子大都非富即贵,可
是可是可是……竟然为了一个一晚上的,区区小学同学会,就把这整座大酒店,咳咳咳,说得更清楚点,是这
座五星级的世界连锁大酒店,整个儿包下来……天哪!当初一个班不过四十出头,顶破天四十五个人,这账平
均摊下来,可是会死人的!
小胖急慌慌地摊开手掌掰出手指头,内牛满面地算啊算。然而这越算,却越是让他觉得人生悲凉,世事沧桑!
“严迦祈!”
正当小胖对着自己的小肥手掌无语凝噎之时,梁锐又怒又急的暴喝声从酒店大门里猛然传来,直直吓醒了他。
“你傻杵在这儿干啥呢!难不成还真盘算着要逃啊!”梁锐一路小跑过来,停在几步开外,上下左右里外前后
地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简直惊得瞪大了眼珠子,“你……你这身儿衣服也太……我晕!”“……同晕。”
这并非严迦祈的回嘴顶撞,而是发自他内心的真诚感受。他眼睁睁地看着梁锐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武装得无
比正式的西装西裤,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儿,正在以光速碎成一片儿又一片儿,估计现在差的就只是一阵风,
让它灰飞烟灭了。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表情俱是惊悚,总之,都相当的……不淡定。
沉默良久,小胖先回神儿了:“梁,梁锐你,你这是……在拍戏呢。”
很好很强大,一句话,就成功地让梁锐炸毛了:“我靠!严迦祈,你以为你今晚上是来干嘛来的?你以为你是
去菜市场买菜呢?”
嗯……某只猪的自尊心微微有些受损。“瞧你这穿的到底是什么啊!”梁锐不敢置信地快速扫视了他几眼,尾
音陡然上翘变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外加阿婆织的毛衣外套?”说完这话梁锐已然无语,那表情就好像是,
下一秒就要直接昏过去似的。
嗯……某只猪的自尊心开始严重受损。“哦天哪天哪……”梁锐一手扶额,一手拍胸,语无伦次,气喘吁吁,
“真不知道,他干嘛那么坚持,非要让你来参加同学会……”
嗯……某只猪的自尊心……诶不对!说什么“他”那么坚持?什么他?他是谁?一连串问题刷拉拉冒出来,于
是自尊心暂且被抛到一边,严小猪的好奇心后来居上,华丽丽地被勾引出来了。“这话什么意思?”
梁锐摇摇头站定身子,神色复杂地看了小胖一会儿,眉眼间竟貌似也有些不解。“跟我进去就知道了。”
呃……小胖囧了。这不分明就是一个套么……“这……”小胖抿抿嘴,表情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在确信梁锐已
经开始不耐烦之后,他忽然讪讪笑了一笑,肉嘟嘟的身体微微瑟缩,问得有些惶恐,外加小心翼翼,“那个…
…今晚上这个聚会,要,要……嗯……”
瞧他那副为难尴尬,说不出口的窘迫模样,只要是历经社会的人都能猜得出来,他究竟想要问什么问题。
梁锐斜他两眼,理理自己的衣服,嗤笑道:“我说你犹豫不决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呢。你说你要是为了面子,自
觉自己混得差没颜面参加,我反倒还会更看的起你结果……”无视严迦祈从红到白瞬间转变的惨淡脸色,梁锐
仍旧尖锐地继续道,“结果哪知道,你竟只是因为钱。”
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那颗刚刚才被好奇心给挤下去的自尊心,现在,可真算是卡擦一声被了结掉了。有没有
灰飞烟灭不知道,但总归,在短时间内,是很难复原的了。
梁锐的声音尖利,眼神里那抹赤裸裸的讽刺不屑,更是让严迦祈难堪得抬不起头。他垂下眼,心想,幸好这街
上的灰尘还算大,要是后来被梁锐发现红了眼眶,那还能借口说一句,是因为沙子进了眼睛——这样狗血的话
。
面子和钱。严迦祈将这俩东西放在自己心里掂了掂,有些苦涩地想,有了钱的人当然会去追求面子,而他是连
钱都缺,所以哪还有心思,去在乎什么面子。不过他也明白,有钱人是永远不会懂这一点的。他们怀揣巨款,
眼界高攀,哪里看得到,这世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人,每日每夜,疲劳奔走——而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每天那么
一点点的饭钱。他们经常被前辈当狗用,被老板当猪骂,被藐视被蔑视被歧视被无视……灰色的城市里,日日
夜夜,其实都在上演这些无聊又心酸的故事。
或许在第一次被老板用文件夹一记劈头盖过来的时候,那火辣辣的疼痛的确深深刺激到了自尊心,可是在月末
得到薪水的时候,或者是在反抗之后被直接扫地出门的时候,那所谓的自尊心,也就变成了一片无所谓的浮云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握在手里的钞票,才是真的。
只是严迦祈努力想要打造出的内心境界,可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离成功,还差了太远太远。
梁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发现时间着实已经不早了。于是他皱起眉,不耐烦地解释道:“好了好了,你就放一
万个心好了,这是别人早就订好的,用不着你出那点儿钱。”
那点儿……钱?严迦祈对这个量词感到很是无语。“走吧走吧,衣服也就这样儿吧,反正也没谁会正眼儿瞧你
。”
严迦祈小跑着跟上梁锐,在心里想,您太抬举我了……别说没谁会正眼儿瞧我,我看,根本就没谁会记得我…
…
这样说会不会让自己显得太悲情了一点?可如此心酸的黑色幽默,不就正是人情世故的精髓体现么。
江臻,我又被你害了一次——小胖此刻内心愤愤,急需一个发泄对象,于是可怜的江臻,便又很无辜地,躺着
也中枪。
严迦祈始终隔着那么几步的微妙距离,畏畏缩缩地跟在梁锐身后,一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头顶巨大的吊灯,
四周豪华的装饰,脚下柔软的羊毯,再加上身边来来往往的,身着华丽的男男女女……严迦祈好几次都想转身
而逃,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他和这里的气场是如此不合,那些人眼里的一切——无论诧异还是鄙夷,他都懂得。
进电梯的时候,严迦祈不管不顾,直接躲进了右上方的小角落里。他垂眉低眼,一双小肥手交叠在身前方,反
反复复地绞啊绞,绞啊绞,就差没绞烂掉。
不过其实这电梯里,本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他们走进电梯之后,小胖听见那人朝梁锐打了声招呼:“你也
有事?怎么才来。”
梁锐解脱般地斜靠在梯壁上,扯了扯领带,朝严迦祈呆着的这个小角落瞄了一眼,不耐烦道:“怎么可能,我
早来了。还不是因为这家伙。”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小胖就不出意料地感觉到,某道融合了“诧异,可怕,惊悚,以及不可能吧
!”的凌厉眼神,便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灼灼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烧得他全身发烫,烫得他无地自容。“他就是……”某人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嗯,不用怀疑了,他就是严迦
祈。”梁锐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肯定答案,那模样,似乎是有点儿显摆:哥们儿承认吧,看我都这么淡定地接受
事实了。
那道眼光真是要活活把他给戳死了——此时此刻,严小胖真恨不得电梯的地板赶紧裂个缝儿,好让他立刻逃离
出这尴尬难堪的窘迫境地。
良久之后,那人终于不负众望地众望炸毛了:“天!当初江臻非要让我们把这家伙给请来,搞得我还以为这头
猪现在混得有多好,多人样呢,结果今天一见,不也还是一副任人宰割的小猪仔样儿吗!”
叮。
楼层到,电梯门打开。那人弹弹西装,一边抬起脚往外走,一边抑制不住地冷哼耻笑:“真是搞不懂,江臻干
嘛要叫他来。”
梁锐耸耸肩,无所谓道:“你管人家呢,或许对于像他这样半路入豪门的人来说,好的就是这一口儿也说不定
。当年他们俩不是在班上吵得闹得最厉害的吗?也许江臻就是怀念当初做平凡人的生活了,所以这一次把他叫
回来,想再来玩玩儿这小子咯。”
那人听得猛然一笑:“哈哈,你这样分析倒也靠谱。不过依我看啊,这事儿也还可能是因为,当初这头猪不是
老瞧不起江臻,骂他没爸没妈什么的吗,啧啧啧,看看现在,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梁锐推他一把,笑着吐槽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么。以江臻现在的身份地位,恐怕没这个闲功夫来整一只
猪吧!”
那人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走了。
瞧见电梯门又快要合上,梁锐一边眼疾手快地按住键,一边往回看了看缩在墙角的严迦祈一眼。果不其然,那
家伙已经被他们的对话给弄得彻底石化掉了。“傻呆着干嘛?快走啊!”梁锐实在是看不过严迦祈那副呆头鹅
一般的傻帽样儿,因此一边按住键,一边侧歪过身子,一提手将他给拽了出去。“呃……”梁锐使的劲儿很大
,在被猛然拽住的一瞬间,小胖只觉得胳膊肘被拉扯得艰涩生疼,甚至于竟一个没忍住,膝盖发软,脚底打滑
。他踉跄了好几步,最后狼狈不堪地站定在电梯门外,神色茫然,脸色惨淡。
那模样若是打个特写,还真是令人倍感心酸。
梁锐走出电梯:“怎么,吓傻啦?”
听见他问话,小胖这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儿来。脸上的小肉团儿哆嗦着,他慢慢抬起眼,声音发颤而嘶哑:“
你们刚才说的人……是谁?”他滚滚喉咙,“是江……江……”
两个字,那个名字。然而对于此时的严迦祈来说,要将它完完整整地念出来,却竟然显得那么艰难,那么苦涩
。
有些答案明明已经呼之欲出,但人却始终宁愿垂死挣扎,直到到最后一秒。“江臻啊,哦……不过你熟悉的应
该是陈臻,这个名字吧。”梁锐一口气补完这个名字,丝毫不理会严迦祈瞬间刷白的脸色,只是笑得揶揄,“
虽然他是换了姓,不过这个人你应该不会忘吧。那时候你每天都找人家麻烦,可是临到最后,每一次都是你赔
了夫人又折兵啊。”
严迦祈浑身颤抖,记忆深处的东西渐渐被连根拔起。好像有滔天巨浪一下子扑过来,滚滚有力地打在他的脸上
,痛得他只想沉沉跪下地,只求汹涌的波涛将他卷进最深最黑的海底。“被吓着了?”梁锐以为严迦祈只是在
害怕江臻的报复,因此眼神又立马变得满是不屑,“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江臻现在哪儿还有闲情逸致来搞你
啊,人家可是大忙人,大豪门了。”
对啊,大忙人,大豪门。他知道的,江臻本来就是大忙人,大豪门。他早知道的。
他只是不能把江臻和小时候那个,既倔强又精明,而且,明明最初是在被自己欺负,结果到最后,却总是能反
守为攻,欺负到自己头上来的小孩子,画上等号而已。
梁锐一句话点醒了他,对啊,当时那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陈臻。严迦祈活了二十多年,在他迄今为止的这辈子
,全部所见的男男女女中,单名一个臻字的,其实也就这么一点点。
两个名字,同一个人。
这还真是,有一点宿命论的味道。原来江臻以前对他说过的,那么多似曾相识的话,都是有根有据,有凭可依
的。并且也难怪他越和江臻相处,就越觉得有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直达记忆,和灵魂的深处。“走
了,进去了。”梁锐拽过他的胳膊,拖着他往里走。
严迦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只觉脑袋空空,一片白茫。他马上就会,又要见到江臻了吗?可是这一刻的
心境,却再也不复以前了。
他感到惶恐,一种从天而降,拔地而起,铺天盖地,密麻无缝的惶恐。他这分明是在怕,怕江臻真的如同梁锐
和那人所说一般,时隔多年花费心思找到自己,其实无非只是为了打发时光,玩弄旧物。
如果真是那样……严迦祈心里一沈,感到仅仅只是这么一想,他的整个世界,就已经熄灭了全部灯光。
啪。
梁锐一手推开了会场的大门。里边人声鼎沸,金碧辉煌。严迦祈茫然地探出脑袋,朝着四周瞅了瞅:这并不是
他的世界,然而他却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