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半公开,饭后一群弟兄在各自床上东倒西歪,趁着没人注意,张楠总喜欢把任致鑫拉到自己床上。双臂缠在任致鑫腰上,摸着他吃得圆鼓鼓的小肚子,张楠就感觉心满意足。
现在想想,那时候,一点点小幸福都会让人很满足……
熟练的操刀把土豆切片码好,再一并端起装好盘的肥牛肉丸,张楠回到客厅把东西放下。那三人仍然对着汤锅大吃特吃,张楠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热,也没落座,拉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秋季的天气总有些反复无常,眼看着就要凉快下来了,大太阳一出温度就又升了回去。秋老虎还真是个顽固的家伙,若不是冬天真的到了,它还不知要这么来来去去多少遭。
张楠倚着栏杆,把身子探出去。天色早已暗下来,住宅区内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或明或暗的暖色光线。
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天气,那家伙怎么就捂着围巾口罩,他以前出门也不会如此打扮以掩人耳目的,毕竟这个样子多少有些欲盖弥彰。和他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情况会让他把自己包裹成这个样子,张楠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是吃错什么东西,就是身上涂的抹的不得劲了,准保又是过敏找不到药膏了。
临走那天,犹豫再三还是给他留了封信,絮絮叨叨的把该注意的都写上了,看今天的情形,这个犟脾气的家伙,大概是没看。
张楠烦恼的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很无奈。
以为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想清楚了,既然累得难以为继,不如分就分个彻底,省得他总是为了自己的工作和家里不痛快,也省得自己再为这种左右夹击的日子为难。
可是这才分开多久?怎么就又管不住自己了呢?
“你又不抽烟,跑到阳台吹什么风?”
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轻快的声音传来。张楠回过头,看着男孩子蹭过来,也靠在栏杆上。
“你看看你那表情!我都不想说你了!又是在想小舅舅吧。” 翻过身背靠着栏杆,男孩子撇撇嘴,看到张楠微微放大的瞳孔,他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切,我就知道。我也看到他了,在超市里。”
发现就发现了吧,张楠释然的笑笑,“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啊?”
“什么话!那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帮你满学校到处打听他,连溜进他教室替你送情书都做了!我那时候才10岁吧,就帮你忙活终身大事了!结果把人拐回来了,又闹成现在这样。早知道不帮你了!”
张楠笑了,抬起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外甥的头,却发现他已经是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大孩子了,手一沉,在他肩头拍了拍。
“小舅,别想了,离都离了。”
“小孩子一个,大人的事情你别管!”
“你少装老成了!要断你就彻彻底底的,你再这样,我可不帮你了。又不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急性咽炎你就把自己弄得高烧整进医院里去,最后还是我这个外甥跑去守了你一个晚上。得了,你别和我解释,到时候和姥姥姥爷解释去吧!”
“你想干嘛?”
“不干嘛,你再摆出这种让我看不下去的表情,我就把我知道的都捅到我老妈那儿!都离婚了还护着他!”
“傅薪宇,你屁股痒了吧!敢威胁我了?”张楠瞪大眼睛,抬手作势要打他。男孩闪身一躲,拉开门就往回缩。
“不就是想让你过得开心点儿么,竟然就要挨打,小舅,你太过分了!和谁过不是过啊,非找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大少爷,早知道不帮你了!”
男孩子拧着眉头绕开张楠的大掌,躲进屋里。
张楠愣了愣,也没追。
屋里还是暖和,蒸气在整个玻璃门上镶上一层水雾,更显得和这阳台是两个世界的感觉。张楠耸耸肩,又转回身。
“和谁过不是过啊,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成了?离婚?行,你说离就离!”
那一个月里,这样的话那家伙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和谁过不是过么?可我们两个,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
“小舅,小心着凉,病没好彻底呢。”小外甥伶俐得很,又探出头补了句。
张楠没回身,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如果任致鑫多少能有这样的关心,自己也许就不会……
呵呵,以前说有他在就很满足,其实人也还是会贪心的。
抬手捏捏睛明穴,张楠的双眼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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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mn it!”咬着牙骂了一句,手机被狠狠丢在桌面上。踢了一脚桌边地上的“猫”,任致鑫极不情愿的从游戏世界里醒过来。
断网倒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家里的网络隔个个把月总会抽搐一下。任致鑫会做的就是把猫重启,或者电脑重启,再不行,就只有询问网络公司了。可是刚刚打了电话,那边的所谓技术人员一听就是正迷糊着,可是非坚持着要报用户名密码。这些东西任致鑫哪里知道,他从来不管这些的!结果就是,纠缠了半天,问题没解决,倒积了一肚子火气。
眼看着连网无望,任致鑫烦躁起来。从电视台回来就上了游戏,一阵激烈的厮杀后出了一身的汗,刚才没在意,这会儿才觉得黏腻得让人不爽。身上的疹子又开始痒起来,任致鑫抬手抓了抓。这一抓不当紧,越挠越痒,越痒越心烦。想想主任说的,不管别处,让自己赶快想办法赶紧把脖子上的疹子给弄下去,任致鑫更是恼怒。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能消下去,我养着这玩意干什么!
既然游戏玩不成了,干脆洗洗澡睡觉得了。任致鑫瞟了一眼挂钟,已经凌晨四点了。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其实要不是断网,他还不愿意离开那个“世外桃源”呢。
打个哈欠,他这才觉得身上乏了,站起身往浴室走。
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在小腹处爆发,旋即把酸麻从双腿传到脚底。任致鑫身子晃了晃,又一下坐回椅子上。
“嘶——”
任致鑫双手反射性的按压在疼痛的源头,眉头也了起来,突发的痛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就愣愣的坐在那儿。
好在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几分钟,就慢慢消减了。可尽管腹痛一点点散去,任致鑫却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不敢轻举妄动。那种针扎一样的痛楚再回想就有些不真实,可是双腿发软的感觉却不是假的。任致鑫有些紧张,双手死死按住疼痛的爆发地,脑中闪过一些被他忽略很久的事情。
这个地方……好像还住着一个差一点就被自己遗忘的小东西……
手指抠紧,握住绒布睡裤,任致鑫感到了不安。
该不会是……
任致鑫甩甩头,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毕竟已经不痛了,他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又坐了一会儿,他扶着椅背,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他担心着,这次却没再发生什么。他想了想,还是照原定的路线走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沿着身体的曲线滑下,流进地漏里。玻璃房里升腾起一片热气。随意的用洗发水揉了揉头发,任致鑫又惯性一样去拿沐浴露,架子上的空荡让他愣了一秒,还是马上反应过来,之前那瓶早用完了,而前天自己又气不过那人对别人的亲昵,空着手回家了。气恼的拍了一把浴室的瓷砖,任致鑫四下瞅瞅,看到了角落里的皂盒。取了香皂出来在身上胡乱抹着,手从小腹划过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刚才的腹痛。
说不介意,那当然是骗人的。
毕竟,这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谁都可以不承认他,唯独自己不能。
其实刚结婚那会儿,还是自己执意跑去和二哥借钱做的人造子宫移植手术,可后来还是自己,因为工作忙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不愿意要孩子。张楠家二老有多想抱孙子他不是不知道,可就是装作未闻,张楠不是不催他,可他决定的事情,张楠也很少摇头。只是张楠盼的时候孩子不来,来了的时候,他也不再盼着了……
香皂涂在身上,不像沐浴露一样滑腻,水一冲过,有些涩涩的,就像任致鑫现在的眼角。
他一直对又哭又闹的奶娃娃提不起兴趣,可是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想要,还是不想要。拖了半月有余,一直不愿去考虑,要不是今天那一下或许与肚子里这块肉相关的腹痛,他或许真的就要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忘记了。
迷迷瞪瞪的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任致鑫把自己丢在松软的床褥里,头一挨上枕头,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的。周身是熟悉的味道,任致鑫无心去分辨来自于哪里,只觉得很舒服。
算了,不想了,不管要不要,打掉还是留下,都得要过医生那里一趟不是……
第九章:初次产检
任致鑫对医院的好感度从没像现在这么低过,不是因为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而是起因于这里嘈杂的环境和混乱的秩序。
任致鑫讨厌排队,或者应该说,他极少排队。不是不做,而是,不需要……
年少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能因为特权而快速解决,金钱也许不能直接买到特权,但却可以实现“专属”。厨师也好,医生也罢,在任家从来都是一个电话随传随到。就算是到了后来,他脱离那个家和张楠在一起,那个男人也从没让他排过队,甚至连等待都很少。作为一个所谓的艺术家,张楠除了每周固定的几个小时要去画室代课以外,有大把的自由时间。且不论他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灵活支配的时间确实让他有办法把任致鑫照顾的舒舒服服的。挂号排队划价取药,这些事情任致鑫陌生得很,在他的印象里,看病就是在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小坐一下,然后张楠就会叫自己进到里间去见医生了。
上次已经见识过一次,任致鑫这回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一大早就开车到了医院,挂了号就站在诊室门边。不过产科的秩序明显好很多,大概和早起来这里看诊的准父母比较少也有关系。
上班时间还没到,坐诊大夫已经来了,和实习医生还有护士交流了一会儿,就开始看诊了。任致鑫捏着挂号的单据,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虽然不是休息日,但病人加上家属还是很快就把几个长椅坐得几近满当。没过一会儿,紧挨着任致鑫的座位也被占了。
那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条绒裤子,棕色的毛衫包裹着圆滚滚的肚子,一手撑着腰,一手握着病历本撑在膝盖上。座位有些小,他几乎紧贴着任致鑫。稍微低下头,任致鑫就能看到他身前隆起很高的肚子,那圆隆的凸起顶在那儿,让他不得不叉开腿。任致鑫低着头,暗暗撇了撇嘴,有些看不上这样有失形象的坐姿。
那男人坐下来没多久就开始和旁边的其他孕夫交流经验,告诉人家自己再有半个月就该生了,再问问别人的情况,不时大声笑着。似乎是气虚,他呼吸有些短促,声音也沉,说一会儿话就又是捶腰又是扶肚子的。任致鑫透过墨镜瞅瞅,他的圆脸上还长了不少斑。
这是任致鑫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孕夫,印象并不好。再想想男人刚坐下时笨拙的动作,他更是不屑,干脆扭过头去。
怎么怀个孩子就把自己给弄成这个样子?又胖又迟钝,举手投足都慢半拍似的。
任致鑫想,自己就算是快生了,也一定会保持起码的举止仪态,绝不会是这副蠢样子!
身旁的男人似乎耐不住久坐,身子扭了扭,离任致鑫越发近了。被挤得颇为不爽,任致鑫站了起来。身后那男人似乎说了句谢谢什么的,他也没理,走到诊室门边上站着去了。
等了有一阵子,想想上次的遭遇,任致鑫硬着头皮凑到医生身旁围着的人群边上。刚站过去,赶巧就听见医生念了自己的号码,他应了声,坐了过去。
任致鑫仍然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回答一些在他看来很是私人的问题,好在医生听说他是单位体检查出怀孕的,直接扯过本子给他开了好几个检查去做。
从人堆里挤出来,任致鑫送了一口气,拿着单子就准备去做检查。结果把半层楼绕了个圈,才搞明白要先划价交费才行。等到他站在交费大厅里,看着那一列赛过一列长的队伍,他才知道,自己庆幸的太早了。
在人堆里挤了个把小时,任致鑫终于交上了钱,拿着盖了戳的单据往楼上走。楼梯间里,半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小风,任致鑫狠狠吸了一口气,胸口烦闷的浊气也不过散去一点点。他推了推墨镜,眉头拧得皱纹都快出来了。
才知道,看个病这么折腾人!
这会儿他还有力气抱怨,等到一个一个检查室绕过来,接受过各种让人难堪的检查,再楼上楼下把结果取回来,再次回到诊室门口的时候,任致鑫已经是连一级台阶都不想迈了。所以当他又一次处于众人环绕之中,看着医生一张张翻看写满数据的检查结果,听着他毫不顾忌自己颜面的评论时,他的火气已经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了……
“妊娠十周,胎儿发育良好。人造子宫大小偏小,但是属于正常范围……各项指标都还行……不过,你之前怀过一个吧?做过人流吧。”
医生抬起眼看任致鑫,用的是肯定句,却还是在等他的回答。
被一圈人多少带些探究的眼神盯着,任致鑫无奈的低声快速抛了个答语,“三年前。”
得了答案的医生也不理会任致鑫发黑的脸色,继续追问,“是因为什么?”
任致鑫脸色又沉了沉,他不想回答,可是一桌子的医生护士都停了笔,似乎在等着他给回应才好摆下一个表情。被盯得发毛,于是他仍旧言简意赅,“时间不对。”
像是有人下了统一号令一样,一圈的人迅速给出了诧异不理解的表情。面前的主任医师也皱起眉,一脸不赞同的神色,低下头开始写病历,“子宫内口有一点松,最好还是再做一个详细的扩宫器检查。你说说这都折腾什么!人造子宫移植风险不小,受了老大罪做了,结果怀上就流,当怀孕是儿戏么!不想要就别花那钱做那手术!”
医生很是愤慨,写字的钢笔恨不得把病历给划破。任致鑫被动的承受着医生的火气,自己的火气又上升了一层。
什么扩宫器检查?刚才不是躺在床板上查了一回了么?有没有搞错,这才是折腾人吧!
怎么自己看病遇上的都是脾气这么火爆的医生?动不动就训斥人,跟谁吵架似的!
任致鑫腹诽着,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多冲,还有自己脸上挂着墨镜一副生人勿近的傲慢模样有多让人来气。
“这人造子宫和人身上长的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多自我修复功能,这手术造成的伤害都是没办法弥补的。看着孩子的情况还行,回家好好养着。”
四眼医生一边说一边从一旁取了孕夫手册,翻开第一页就往上填东西,任致鑫愣了一下,开口打断他,“如果不要——”
“什么?还不想要?”任致鑫的话刚开头,医生就截断了他的话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是不想要孩子了吧!再做一次人流,和你直接把子宫摘了没差了。”
这个结果让任致鑫微微一怔,他好像并没有考虑过以后的问题……
见他不出声,中年医生叹了口气,钢笔在桌上敲了敲,“孩子,听句劝,你这个年纪,总是觉得事业重要,想着要奋斗。二十六七岁了,该多想想家庭了。挣钱不赶这一两年,可是再晚了,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回去和你那口子再商量商量吧,好好想想!”
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了,任致鑫开车往电视台走。午饭没吃,但这会儿倒也不饿,胸口堵得慌,说不上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