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功臣罪将
詹育韬没给他缓和的时间,倾身下去揪住那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宋昱!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晋安王——他死了!”
宋昱顾不得吃痛,不可置信喃喃道:“开玩笑的吧?将军,宋昱给他下的是巫毒蛊,怎么……怎么可能会死了?”
詹育韬扭着宋昱耳朵,让他站起来:“你跟我起来,你自己起来看!”
一路上几乎连滚带爬的被押往凤渊单独住的军帐。宋昱不可能逃跑,这一点詹育韬也是心知肚明,然而知道宋昱给凤渊下过毒的人不少,只消得到一点风声,自然而然会觉肇事者是宋昱无疑。
身为他的恩师,这时候只要有一点怠慢,那便是徇私枉法。
宋昱这回一定少不了一死,他甚至想过,如果宋昱不是真凶,那死的就不止一个宋昱,可能会是十倍二十倍数目无辜的人。
圣旨下的急促,显然皇帝自己也心急如焚,凤渊毕竟是他的亲哥哥,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怎么想,又岂是自己这样的一介粗庸能够揣测出的?帝意难测,伴君如伴虎,臣子的命值不值钱,不过皇帝一句话。
他之前的确受到皇帝的喜欢,三番五次进宫得赏,胡作非为。皇帝宠他,因为他是国家栋梁,还有可用之处,而那些胡闹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涉及各自利益,没有比较。
现在死的是尊贵的晋安王,宋昱的命,就是赔一万次,怕也不够。
凤渊的尸体早就凉透,死状极其惨烈,身体多处外伤,七窍流血五毒攻心,换上寿衣的人还发现有几处不轻不重的旧伤,宋昱也承认了,那是自己打出来的。
根本不需要审问就可以盖棺定论了。
宋昱跪在詹将军面前,一句话都不为自己申辩,临到自己做错的地方,还大声承认,简直生怕自己死不了。
毫无意义的二十军杖之后,事件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本来就不是自己做的,宋昱也不知道应该交代什么。
他倔强的咬着牙低头,刚挨完打走不了路,疼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可他就是不肯吭声,任着殷景仁把指头粗的麻绳绑到他脖子上,又转而反复在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上绕了几圈。
宋昱和殷景仁互相望了几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全军将士面前,那个片刻之前还统领三军、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转瞬就成了谋害皇亲国戚的罪人,白日里拴在马后,徒步而行;夜间和囚犯一视同仁的挤进囚帐,无灯无被,瑟缩而眠。
宋昱夜半倚着快要睡着,他做为重罪之臣已经获得了一个小单间,里里外外把手了头十号人。明天就要回到皇城,倒是天子亲自治罪,以儆效尤。
会治什么样的罪状呢,他想知道。
黑魆魆的柴房门前隐约是个矫健的身影,接着一声闷响,怕是看守的门卫给撂倒了,半夜里格外寂静,咯吱的的开门声都让人心里发毛,宋昱有点疲惫的抬头,正对上殷景仁那张蒙了半边黑布的脸。
做惯了正义凛然的官兵,做贼的扮相也不差。
宋昱忍不住噗的笑出来。
“亏你笑得出来!”景仁压低嗓子,手起刀落,绳子断落一地:“一整天滴水未进,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宋昱不理他,摸着红肿的手腕,伸长脖子咬下他自衣襟里掏出的冷酥饼,咸咸的味道意外的非常可口诱人,吃的口渴了,继续理直气壮的扭动身子催促他拧开腰间悬挂的裘皮水袋,最后由温柔体贴的景仁亲自端着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
宋昱吃饱喝足,满意的看着他:“看也看了,吃也吃了,你回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殷景仁放下水袋,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推给他:“我是来救你的,里面是盘缠和令牌,詹将军上报给皇上的书信还没进宫,你还逃得掉,等到你成了钦犯,举国通缉,就真是插翅难飞了!”
宋昱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就着之前躺在地下的姿势翻了个身,背朝景仁侧卧,很困的样子。
殷景仁急火攻心,上前一步喝倒:“宋昱!”
“你原是晋安人吧?”宋昱毫无语气的说出一句话。
一步还没跨出,殷景仁愣在当场。
“六年前你定了亲的妹妹被周凤渊抢去做妃子,宁可投湖自尽也不肯从他,结果全家上下十几口被凤渊一怒之下满门抄斩,只有你一个人死里逃生在奉天参了军,对吧?”
殷景仁愣了许久,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夜里:“你不会选择说出去。”
宋昱还是背对他,不过扭了半边脸,漂亮的眼睛斜视着身后之人,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你说的对,开始我还在犹豫,毕竟帮人家背黑锅其实蛮蠢的……不过你既然都冒死来救我了,说明还是有点良心,我这哪还好意思告发你?”
殷景仁叹气:“终究还是让你受了苦,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快走吧。”
“走?走到哪里,现在连北魏都是陛下的了,难不成逃到陈国韩国那些蛮夷之地?”
“那总比死在这里强!”
“凤渊死了,总要有人顶罪,我们这一走,倒霉的一定是詹将军。这么多年来,宋昱都要仰仗他一手栽培,这样一走了之,良心又怎么会安生?”宋昱说完,像是陷入更加深沉的思索,又像下了极大决心,轻声道:“而且我想知道,他当真会为了凤渊要我的性命么……”
最后一句话语若低喃,殷景仁没有听清,再问宋昱,他也死活不肯重复,只是表明态度,铁了心要顶下这罪状。
比起那些的理由,他更希望得到另一件事的答案。
他在赌一个恋人的深情,用自己的命。
16.心生嫌隙
周氏宫殿自先王父辈起动工修建,鸾沉没有继续在上面花功夫,而整体已然成型。寝宫殿内以檀木做梁,珠帘玉璧,范金柱基,凿地为莲。几米一隔端立细长的宫灯,殿角鎏金银竹节铜熏炉,袅袅而出绕人愁肠的香气。
宋昱被几个侍卫礼貌的请进内殿,穿过重重的宫门,领路的侍卫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之前鼓足勇气,腹稿在心里打了千百回,在大门外还给自己喊了几声不成功便成仁的口号。
这下才意识到,背在自己身上的人命是权倾天下、兵力富可敌国的晋安王,而自己即将见到的人是他的亲弟弟,当朝圣上,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介草莽。
到了最后一道门外,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端着金碗玉帛的宫女,神色慌张拎着珍贵药材的太医。
穿过半敞的宫门,可以看见一个人脸色苍白的倚在榻上,室内是一种浓重的中药味,往外走出来的宫娥手里捧着的绢布上是刺目的斑斑血迹。
鸾沉眯着眼,看清了来人。他示意侍女把自己扶起,费力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缓缓道:“宋昱,你很好,很好……”
宋昱跪在床边,之前想出来要试探人心的计谋一条也行不通了,这个人对自己而言是不可抗力,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心甘情愿变的白痴一样。
“你老实告诉朕,凤渊是不是你杀的?”
“……是。”怯懦软弱的声音。
鸾沉闭上眼睛,急促的困难的呼吸之后脸色慢慢涨红,接着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他咳的非常用力,似乎要把整个肺脏的都咳出来。宋昱吓的魂飞魄散,管不了那么多,冲上去单手抱住鸾沉,另一手给他顺气。
鸾沉吃力的推开他:“你是不是觉得,朕舍不得杀你?”
宋昱没有说话。
寝宫忽然空下来,宋昱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陛下,凤渊已经死了,……是谁杀的有那么重要么?”
鸾沉捂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宋昱继续说道:“如果您要,微臣给他偿命……”
用力的搂在怀里:“如果不要这条命,微臣愿意代替凤渊陪你,说不定,我可以做的比他好……”
荒唐的回答戛然而止,随着一声称得上凄厉的咳嗽,鸾沉忽然软他怀里,鲜血顷刻间染透胸襟的一大块衣料,艳丽至极。
后面发生什么,宋昱自己都记不清了,人是被以狼狈的姿势拖出宫的,心像是死了,朱岂之像践踏秽物般一脚踢在他身上,冷笑道:“人贵有自知,你这条贱命,怎么偿的了晋安王?”
意外的是没有任何责罚,没有关进牢房,没有杖责几十,甚至没有人再提那件事,反而和几个新立了军功的将领一视同仁,御赐了座宅子,加官进爵,还可笑的赏了几个漂亮的宫女做小妾。
谁看来都是皇恩浩荡不过了。
然而宋昱不再有之前自由出入内宫的权利,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鸾沉如果不想见他,自己最多就只能在上朝的时候隔着拥挤的人潮远远偷看他一眼。之前肆无忌惮的在皇宫里来去自如,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挥霍了多少恩宠。
到底还是想错了,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想见他。
不是想,是一定要见。
这样的皇恩比凌迟更苦。
宫里除了早朝的金銮殿,只有御花园可能进得去。那里半边与湖面对开,把守再严,也难免有疏漏,只要水性够好,潜在湖里出来,顺着皇家园林陡峭的小山坡往上爬,
皇上据说三不五时来散步,宋昱想,万一碰巧就能遇上呢。
也不是想要什么,原谅已经不可能了,就是想离的近些。
一有空就冒着死罪去守株待兔,可是张三亲王李四宗室大臣来了一串一串,居然还是没有碰上那个人。宋昱每次湿漉漉的回到住处,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他不住御赐的宅院,偶尔去找詹将军,偶尔和殷景仁喝通宵的酒,没有人说话根本睡不着。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样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湖面几乎要结冰,终于在假山的缝隙里见到很近的他,就是一晃而过,宋昱却整个胸腔被抽空,吸毒过后一样极乐和空虚交织。等人走光,他还愣愣的倚在那发呆。
第二日再来,居然又远远看见朱岂之,贴身中郎在这里,鸾沉一定不会远,他冒险爬上一棵叶子比较多的树,躲在里面伸出脑袋看。
树枝冻脆了,无法承受十九岁少年的重量,咔咔的开始断裂,宋昱心在别处,等反应过来,已经随着断枝一起跌下地面。
腿在刺骨寒的湖水里浸泡太久,这时候居然开始痉挛,想逃跑估计是妄想,他把信一横,干脆抱了腿屏住呼吸——大不了就是一死,好歹给个爽快,这样拖着下去,磨的人快要崩溃,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影卫和内侍都以为出了刺客,从四面鱼贯而出,宋昱全身都冻的发抖,根本不可能敌过那么多人,很快就被面朝下按住,手臂扭着,数只闪着寒光的佩剑插在脸颊边的泥土里。
朱岂之眼尖的认出他,知道皇上和他之间的事,知情者悉数费解不已,便挥手制止了进一步的行动——对于这样的刺客,惯来的处理是就地正法。
他知道鸾沉已经看到他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死死的盯住那个方向,御花园除了长青的几株植物,都落光了叶子,灰蒙破败的十分萧索。
孤零零的枝桠间有个身着朝服的人,金质凤冠,玄衣朱裳,腾龙暗纹,外罩一件纯白厚重的狐皮裘衣,睫毛上似乎可以看得见水气,面色苍白沉静,像是还没成年的孩子。
那人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身后还可笑的跟着一只白色圆滚滚的动物,冰凉的手拨开凌乱的头发,捧起被挤压在泥土里脸,仔细端详起来,过了很久才吐出气若游丝的两个字:“是你。”
宋昱全身湿透,衣服黏在身上。比离开抱着他胡闹那日又瘦了,骨头突出来,因为冷和睡眠不足,脸上散发出一种颓败的青灰色,眼珠子却一刻不舍得离开自己。
几个月没见,似乎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鸾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人哪敢忤逆自己哪怕一丁点意思,他将自己视若神祗、言听计从,不过偶尔……是个难以控制自己独占欲的少年。
凤渊那件事,是赌气罢。
然而他哪里能容得下一个赌气的人,越是喜欢,越是要磨掉棱角,让他知道痛,吃到苦头学会乖巧,才能长长久久的留下。
“你来,”鸾沉带着孩子气的无情说道:“你说要代替哥哥陪朕的。”
17.飞蛾扑火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他确定几千年后的自己来过这里,朱檐翠壁不似这般明艳,墙根也为岁月沉淀了斑驳的青灰水渍,地面碎裂的石缝间偶尔冒出一两株小苗或卑贱的苔藓。
这样的双重场景交错重合,让宋昱没有实感,似乎忽然来到这里,生或死,本来就是神和自己开的玩笑,那么就算如何离经叛道、任性妄为只求痛快也无碍罢。
弃犬般的跟在那人后头,走进好几个月朝思暮想的宫墙,乃至身上还裹着留有他余温的裘皮大衣。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见衣领间露出一截白如莹瓷的后颈,宋昱很想这样从身后抱住他,牙齿凶狠的咬上去,咬到娇嫩的皮肤渗出刺目的血迹,这个人明明如此脆弱,为何总是能不动声色的做出可怕的事情呢。
在踏上宫殿的石阶的一瞬,他忽然愣住,脚步怎么也迈不出。
察觉到身后人的迟疑,鸾沉回过头看他一眼:“怎么?”
宋昱笑了笑:“回陛下,没什么。”
没什么,临渊宫。
不是没想过“你替哥哥来陪我”的蕴意。
宋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刚刚被西域进贡的美人,沐浴净身,而后坐在寝宫里等待皇帝临幸,可是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入昏暗里间,一个模糊的人影已经在等他了。
鸾沉抱着膝盖,眼神凝固在别处发呆。听见宋昱走来的声音慢慢转过头,脸上是有点开心的样子。
“你来了?”
“是。”宋昱跪在塌边。
冰凉的手指捧起低下去的头,接着温热的唇印上来,舌头很轻易的纠缠到一起,青涩冲动的吻谈不上任何技巧,牙齿都磕到一块儿,宋昱有种被原谅的预感,如果这一次鸾沉肯接纳他,凤渊也不在了,那么是不是说明自己就可以拥有爱这个人的权利了。这种认知让他整个人都处在恐惧和亢奋的边缘,几乎崩溃。
事实上他不知道,鸾沉不可能因为凤渊的死责怪任何人,何况是他。
他没有口是心非的习惯,他说凤渊回到奉天要死,就绝对活不成。一定要见他一面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凤渊始终觉得鸾沉母子欠了他和侗姬,就这么死了一定也是满腹怨愤。
鸾沉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让他死的心服口服。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凤渊死了,那个心结生进肉里,成了一根随时可能刺伤寄主的倒刺。惋惜而已,没有拿他人发火的必要。
宋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能把这个人抱在怀里的一天。
“这么喜欢我么,嗯?”鸾沉语似呢喃,慢慢跨坐在他腰间,白皙细瘦的手臂撑在两侧,柔和而坚定的看着身下的宋昱。
无法回答,这种看上一眼就胸口搅动般疼痛的喜欢,去指望谁明白?
他作为卑微的臣子,从未被鸾沉这样孩子气的目光注视,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样的目光并不是自己够资格享受的,而是一个稚嫩弟弟对一个高高在上哥哥的崇敬。凤渊死了,却依旧阴魂不散的注视着他们,鸾沉也绝望的渴求从宋昱眼中看到那个人,向那个人传达爱意。
他的怀抱不过是媒介。
灼热的器官还没尽根没入,鸾沉身体就软了下来,想支撑自己的重量成了痴心妄想,赤裸的身体刚接触到宋昱,就被身体里猛然胀大的东西刺激的抑制不住低吟。宋昱知道鸾沉咬着下唇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是他不想,他希望他至少抱着自己的时候心无旁骛。
鸾沉将下巴搁在宋昱肩膀上,除了有些气喘,语气平静,与平日闲谈无异:“从小母妃和姨母就告诉我,凤渊是太子,鸾沉什么都要听他的,他做什么,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