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刘赟心里却紧紧的纠成一团。
自古忠孝难兼得。
早朝过后,宋昱回军营里练兵,遇上殷景仁和詹育韬不知在说些什么,立刻上前鞠一躬道:“詹将军好。”
詹育韬看他的眼神有些摇摆不定,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宋昱假作没有领会,戴上憨人特有的面具,好脾气的笑笑。
詹育韬重视什么都没有说,点头算作答应,匆匆自他身旁走过。
宋昱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然知道詹将军想说什么。
和那些用心险恶的,势力盘根错节的宗室老臣不同,詹育韬不过是担心他的安危而已。
宋昱现在完全成了一个靶子,被千万双心怀不轨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只要有一步走错,就将跌入万劫不复。
殷景仁把手里的长矛丢下,犹豫了一会道:“……宋昱,皇上这是在害你。”
到底还是由他说出来了。
宋昱捡起一只漂亮的短剑放在手中把玩:“此话怎讲?”
“皇上表面上将朝中大权悉数交付与你一人,实际上打着架空朝中老臣权势的算盘,借机削弱宗室实力,而你则成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小皇帝真狠呐,你为他打下北魏十九州,他居然没有一点念及旧情?”
看着宋昱平静的听完,殷景仁终于觉察不对,迟疑道:“你都知道?”
宋昱微一点头。
与其说这一切都是宋昱自己一手谋划,倒不如说是按照后世坊间流传的野史而安排的。鸾沉显然也正有此意,甚至早先就开始为这些计划铺排伏笔。
所以宋昱一提出,鸾沉便觉得“知我者宋昱”,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苦肉计似的把这出戏演到现在。
不是没有期待鸾沉说一句“这样太危险,让别人来做靶子”,可是仔细想想,那个自作聪明的陛下,就算懂得天下最完美的权术计谋,也无法懂得自己的心。
是否意识到他自己的心意,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宋昱如今也释然了,吃了这么些苦头,再不像当初那样不自量力,鸾沉再怎么喜欢自己,他也是皇帝,鸾沉既然是皇帝,给自己三分颜色,愿意留下自己住在宫中,给自己拥抱他的权利,夫复何求呢?
宋昱面对殷景仁有些过头的的义愤填膺装作麻木不仁,满心无所谓道:“怕什么?陛下这样安排了,自然要首先保全我性命的。况且自小被教育忠心侍主,死而后己,有了这样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推辞的?”
殷景仁无奈道:“你啊……”
宋昱狐狸尾巴有些翘:“哎,你不是在嫉妒我吧?”
殷景仁嫌弃的捡起一只红缨枪,不打算再和他啰嗦,就要走出去。宋昱却一把拉住他,表情甚是严肃:“景仁,还有件事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要跟着刘赟了。”
殷景仁愣了愣:“刘赟是我恩师,没有他我恐怕早被晋安王的追兵杀了,弃尸荒野……宋昱,刘将军有什么错呢?不能放过他么?”
出乎意料的,宋昱没有流露一丝动摇,只是眉头蹙紧,声音也低沉下来:“那么殷景仁你好自为之。”
在军营洗漱完毕,换了身新衣服,宋昱才回到宫里,天气还是非常冷,放眼而去,皇城笼罩在一层白蒙蒙中,真正位高权重的是碗儿大人,她喜欢雪景,大周的整个皇宫就没人敢扫雪。
宋昱皱着眉踩在雪已深及脚踝的宫路上,留下一排脚印,这明明已经构成雪灾了嘛。
轻轻推开朱色大门,屋内炭火烧的旺,门窗紧闭,绒毯悬挂在墙壁两侧,空气瞬间温润起来。
鸾沉似乎没有理睬满桌明黄纸卷挂画徽砚,歪在宽大的龙椅里昏昏欲睡的打瞌睡,又好像硬撑着半醒,要等什么人。
宋昱轻手轻脚走过去,信手翻着那堆奏折,毋庸置疑,里面有一半之多都是弹劾自己的。
鸾沉这时完全清醒了,兴致不错的拿话头逗宋昱:“哟,呆子,仔细看看自己的罪状,也好考虑看看如何改过?”
宋昱一听,干脆人来疯似的把奏折竖在鸾沉面前,高声朗诵起来:“……恐年岁尚小,难当其任,屡兼要职,应虑其功高震主威胁社稷……”
坑坑巴巴的读完,宋昱忍不住扼腕般摇头感慨:“啧啧,文言文可真难,……这样看来微臣根本就是十恶不赦的过街老鼠了嘛。”
鸾沉懒得思索他话里难以理解的成分,捻着两根指头揪起罪臣的耳朵:“本来不就是么?是该治罪了,凌迟、车裂,二者择其一,念你对朕一片痴心,让你自己来选,还不快谢主隆恩。”
宋昱嬉皮笑脸道:“陛下舍得么?我的脸若是被大刑弄花了,陛下怕是要躲在被窝筒里哭的吧?”
鸾沉听了不满,斜眼看他:“来人,杖责一百。”
声音不算响亮,但是外面候着的宫人都听得清楚,皇帝的话可是金口玉言,此言一出,左右侍从面面相觑,最终艰难的走进寝宫,拖起宋将军的胳膊,眼睛往皇帝那边瞟,随时准备好听见那边轻启朱唇一声令下,给闹剧落下帷幕。
然而皇帝一点没有结束的意思,十分愉悦的看着小将军扑腾翅膀在数十名禁卫军的包围下垂死挣扎。
“陛下——”宋昱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
“陛下!”
“……”
“陛下——!宋昱要死了——!”
鸾沉装饰性的咳了一声,面沉如水的扬袖示意可以停止了。
宋昱瞪着眼幽怨的看他,站起来揉了揉被弄乱的衣襟:“我,我错了。”
过了一会又自嘲道:“那些老东西还可以再添一条罪状:惹皇发火。”
鸾沉端起案边小碟里棱形的桂花酥刚刚咬下一小口,被这句话逗的发笑:“朕这就去告诉什么刘赟公孙喜,估计他们为参你的口实想的老眼昏花……”
宋昱倒是不甚在意:“让他们参去吧,活着的时候在皇上面前参我,死了那天,恐怕还是要在阎王面前参我的。”
鸾沉看了看宋昱,心里生出一丝不忍,却又不愿表现出来,只好叹口气转移话题:“主考官大人,这一年的新科状元可有人选?”
宋昱道:“有了,是个叫纪荣宝的,家中世代做猪肉生意。”
鸾沉一惊:“屠夫?”
20.卧榻之侧
清晨,皇帝侧卧在龙塌上,以手臂撑头,眼神慵懒的瞟着身边的人。
卧榻不见宫人,身边这人亲勾起罗帐,刚整理好一身里衣,便迫不及待的微微俯下,在皇帝额上留个湿漉漉的吻。
皇帝挨占了便宜,心里觉得吃亏,就报复似的抱住那人脑袋,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红色的牙印衬着少年艳丽的面容,鲜红的要滴出血来。
宋昱摸着那个印子,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猿意马。
鸾沉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不轻不重的推了一下道:“时候不早了。”
宋昱点点头,弯下腰捡起地下纠作一团的凌乱朝服,没有穿,只搁在床沿,又绕去一个朱漆的百宝柜里,捡了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漆黑褂子出来。
回来时鸾沉已经起身,单披了件宋昱的长衫,赤着足便要下床。
宋昱怕他着凉,心疼的紧,揽住胳膊便要把那人塞回锦被里头。鸾沉睁着一双凤眼,紧紧盯住眼前的人,乖乖的任凭宋昱把他按倒,被子拉到下巴,然后掖好被角。
鸾沉想说什么,被宋昱一根手指堵在唇边。
宋昱抱着夜行衣,趴在床边,忍不住伸手理一理他的头发:“陛下多休息一会儿,这件事交给宋昱吧,我会帮陛下处理那些心腹大患的。”
鸾沉看着他道:“我不是怕你杀不了他们,我、而是怕你杀了他们回来又要哭闹。上一回不过死了个陈放,你都要和我闹脾气。这次的人全是你我相熟的,就算是你下得了手,回来肯定又是一张臭脸……”
宋昱裂开嘴巴:“陛下到时候再哄着我便是。”
“真是……呆子。”鸾沉胸口有些发堵,回握住那只搅合进头发里的手,温热的触觉,掌心有细细的茧子。
宋昱走后,鸾沉闭着眼挣扎了片刻,虽然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却再无睡意。他咳了一声,外面静候多时的碗儿带着数个捧着凤冠腰带玉饰的宫女,给陛下更衣。
碗儿一边给鸾沉理着衣襟,一边肆无忌惮的看空空的卧榻。
平时宋昱都要赖一会床,等到鸾沉穿戴完毕,碗儿挥着指头威胁他要掀开被子一泄春光,才极不情愿的爬出来。
鸾沉懒洋洋道:“呆子有事,早先走了。”
碗儿嗯了一声,内疚的觉得方才有些逾越,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皇上,那个宋大人主持的,呃,甄选天下年轻才俊的考试揭榜了没有?”
鸾沉闭着眼让宫女伺候好一件一件繁琐的锦缎:“揭了。难为你开始关心朝政了?”
碗儿端了盛水的金器给皇帝漱口:“那倒不是……皇上,听说那个新科状元他长得可好看了……”
“嗯,是不错。”
“那……比那个呆子还好看?”
鸾沉听了,睁开眼似乎认真的想了想,却半天不见回答,等女御大人失望的缩回脑袋,他才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不及。”
宋昱算是人中翘楚了,需要自己的陛下做这么大心里挣扎,恐怕还是令人期待的。
碗儿接过宫女手里的梳子,打理着陛下一头青丝,语气居然有些扭捏“可是碗儿天天听朱岂之他们嚼舌根,说状元长状元短的,心痒痒……”
鸾沉不说话,看看碗儿要玩什么鬼把戏。
“皇上您见状元爷的地方又没有外人,碗儿不添乱,就是想看一眼!”
“怎么,想招来做驸马?”
“碗儿不敢……”豆蔻少女紧张起来了,这一紧张不要紧,鸾沉斜眼一瞧,一大捋头发在这小祖宗手里攥着,丝毫没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手指伴随愈加涨红的脸颊毫不自知的收紧。
鸾沉叹气,常言道宁可犯了阎王,不愿得罪小鬼,就是不知道小鬼和阎王斗起来,哪个比较厉害。
“和朱岂之说一声,借套小侍卫的衣服,一刻钟之内换好来找我。”
那地方是曾经和宋昱一起谋划除掉陈放的偏殿,兰草娇贵的紧,雪下得格外大,只能遣人把这些东西搬进室内。
鸾沉进来时那状元早已经候着,朱岂之在前面宣了声,远远就见一个少年扑通的跪下,双臂趴伏在地面,脸遮的严实。
鸾沉用胳膊肘支一支后面老鹅一样伸长脖颈的假侍卫,佯装做亲和皇帝的样子,上前扶起那少年。
少年也就是大约宋昱的年纪,又有些不同,宋昱介于稚涩与阳刚之间,面相清秀,气势却强硬霸道。而这人则是种人畜无害的温润感,骨子里透着正气,又似有说不出的沧桑。
皇帝其实不喜欢这种让他摸不透的臣子,他一直留着宋昱,多半也是由于宋昱喜怒于色,不用花心思去猜卧榻之侧,那人心心念念的是何物。
“你叫什么?”
“草民姓纪,名荣宝。”
“听说你家是卖猪肉的?”鸾沉半开着玩笑,碗儿也在身后掩住嘴巴忍笑。
“回陛下,草民家里只杀猪,不卖肉。”少年脸上一片清明,对答如流,好像说的是朝野之上正经严肃的政事。
鸾沉笑纹微扩:“寻常人家怎的也教出个状元了?”
纪荣宝依旧是柔和:“陛下,寒门与贵戚并无差别,学术不论出身贫贱,只有才高八斗与碌碌无为之分。陛下不也是这样想,才让宋大人不以出生甄选天下才俊的么?”
鸾沉也觉得话说的有些嘲讽过头,到底是宋昱一手栽培出的人,定当不是庸碌之辈。
况且若是表面上硬气的人,鸾沉反而处理的得心应手,开始可能麻烦点,等到他真心尊你为王,愿意以命侍君,就是要他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看过你的答卷,才高八斗。”若有似无的调子。
少年心里一惊,隐隐露出遇上赏识之人的喜悦。
这一切鸾沉看在心里,了然自知,这孩字只要稍加牵引,策略得当、赏罚兼施,很快便死心塌地,必是一代忠臣良将。
公卿贵戚、宗室重臣隔个三年,总要在厢兰苑一聚。这事情掐在这么千钧一发的当口,那些人聚也聚不安,索性策划起怎么害人。
皇帝到了这时候,按照惯例是要来庆贺一番的,各家也趁机举荐人才,眺望未来之辽远,前景之广阔。
狗皇帝开科举,等于灭了各家升官发财的路,祖辈上为开国献过一把力的人,各个气的牙痒痒,恨不能把鸾沉生吞活剥。
这些既没上过沙场,又没见过乱世的纨绔子弟,光被大周的税银养了一身膘,外加自以为是的臭脾气。稍微不合心意,也不管自己错了没有,就胡乱撒气。这样的人不是一个或者两个,而是一群。
一群人说话格外投机,荒谬也成了堂而皇之的真理,所有的过错都在那登基不满八年的皇帝和妖言惑众的宋昱身上。
皇帝若是来了,定要逼他写下罪己诏,而后赐死宋昱,不然就拦在这厢兰苑里,逼宫退位!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皇帝还是没有影儿,众人都有些急躁。
刘赟板着一张脸,目光冷静的扫过苑内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敢这么放肆,连谋害当今圣上都敢挂上嘴边,不过仗着自己归顺着这一边。
刘赟不懂鸾沉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打完北魏已有数月,兵权居然没有收回,三之有二在宋昱那,剩下的全在自己手里。
现下中原尚未统一,手握兵权,就是有了为王的资本。这样一系脉门,做皇帝的绝不会让有野心的人碰。
鸾沉对宋昱的信任自是不在话下,关于宋昱和陛下同吃同住的传言也听过一些,那么交付兵权倒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可是获得如此信任,却在此勾结内贼,刘赟抿唇不语,他征战多年本就面色发黑,这下更透出冷峻,心思直叫人无法捉摸。
刘赟正发着呆,却听见一阵高而尖的声音,原来是传召皇帝生了病,赐了些玉盘珍羞,稀奇什物过来。
皇上生性多疑,知道这是鸿门宴,防着这里的狼子野心。
刘赟这么想了,冷不丁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这些人都想的出除掉鸾沉,鸾沉还怕想不出除掉他们?
他让一个身形与自己八九不离的下士穿上自己的朝服,带着十几个兵卒绕着厢兰苑假惺惺的兜圈子,自己则靠着墙根,一步步摸索着,眼观四方,屏息凝神。
那些兵卒走后,屋檐上很快略过一抹黑色的影子,只有倏忽一瞬,却被刘赟捕捉到了。
多年练就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知道这人虽然不相熟,却一定与宋昱有关。
刘赟克制着胸腔里于堵的气流,抬起发软的腿,走到门边。扬手叫一个侍童通报气氛凝重的屋内坐着的苻徵。
苻徵眯起眼,拄着拐棍走出来。
21.膝下承欢
刘赟克制着胸腔里于堵的气流,抬起发软的腿,喘息着走到门边。扬手拉来一个侍童,叫他传话给气氛凝重的屋内坐着的苻徵。
苻徵眯起眼,拄着拐棍走出来。
俩人进了一间稍偏僻的厢房,一堵高墙将喧闹的人群猛然隔开,狭小的空间内寂静的让人窒息。
刘赟在桃木椅里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先是朝苻徵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接下来斟酌着词句:“恐怕正如苻丞相所猜测,皇上已经派人盯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