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大抵是刘嫂的闺名,她见丈夫在外人面前如此称呼,脸上一红,嗔怒道:“就知道吃!”
离开的时候又不经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见我望着她,连忙把目光移开,冲一旁玩耍的女儿喝道:“别玩了!快去吃饭!”
女孩应了一声,乖巧地坐到我身边,握筷子的动作煞是好玩。
我不由睹物思人,心中想起亘儿的样子来,心头一恸。
女孩抬头,睁着大大的眼睛,冲我笑道:“叔叔你是哪里人,我怎么从来没听爹爹提起过你?你也是爹爹的朋友吗?”
说话间字字如清珠落盘,虽然年纪尚小,吐词成句却毫不拖沓。
心中对这孩子很是喜欢,我笑答道:“我是吴食叔叔的朋友。我以后啊,就住在这里了!”
刘嫂炒完了菜,却不入席,自顾自在一旁缝鞋底。
吃了许久,女孩才磨磨蹭蹭地将饭碗里的米饭扒完,起身的时候头往上一冲,撞到了我的下巴。
我倒不觉的多疼,女孩却惊地直叫,伸手摸向我的下巴道:“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咦……?”
待我阻止,已为时过晚。
脸上的人皮面具被女孩生生地扯了下来。
一时间,屋内静得吓人。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倒是女孩的话打破了这沉默——“叔叔……你怎么有两个脸皮……”
我将面具仿佛怀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喝酒。
吴食讪讪地打着圆场道:“大家别介意!我这兄弟被仇人追杀,所以才要遮住相貌掩人耳目才行!”
却见刘子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许久才吐出两个字:“……真像……”
刘嫂听了刘子的话倏地惊跳而起,抱住女儿便往房里去,嘭地关上门,将女儿惊诧的“怎么了娘?”四个字一并关入门中。
吴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木讷地望向刘子,“你说王吉兄像谁?”
刘子脸瞬间变白,握着茶杯的手一抖,将酒溅在衣服上,却毫不自知。
我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欣然而笑:“自然是像当今国相,清术。”
刘子身子一瘫,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吴食一愣:“难道……”
我起身对吴食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我是时候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却见吴食匆匆忙忙地跑上来,挡在我面前:“公子你要去哪里?”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可公子你……”吴食说话时吐出的酒气弥漫在空气里,脸红如灯笼,双眸却定定地望着我,“我相信公子绝不是坏人!”
我笑:“可世上其他人却都不信。”
吴食着急地回身拉住刘子,语无伦次道:“刘子……你听我说……公子他不是坏人,你要信我!”
刘子哪里相信一个通缉犯是清白的?挣脱了吴食的手,便借着酒力发了疯往门外跑,好像怕我会追上去将他灭口一般。
“你猜他去干什么了?”
吴食直跺脚:“这个刘子!关键时刻一点义气都没有!”
“现在你还不让我走,那便是等着让人来抓我了。”
吴食这才反应过来,不甘愿地移开脚步。
“那公子……你……”
“放心。”我笑着望他,“天无绝人之路。”
老天爷,还是会眷顾我的。
毕竟,让一个早就心如止水的人毙命,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第三章:回忆
走出村庄的时候,我微微抬头,望着惨淡的星月,心中突然想:这里的夜,终究没有西都的美。
西都是一座灵动的城。丝竹与锣鼓齐奏,楹塔与矮房双立。甚至,悲伤与快乐同存。
而这里,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中,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平淡而反复。
若说西都的一切是一杯干爽浓烈的酒,那么这个村庄便只能是一碗凉茶,祛暑解热,却无法令人深陷沉迷。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的。我加紧脚步走着。好比我,曾经如此痴迷西都的繁华,却终于醒了。
酒,总有品厌的一刻。
任何一个地方,当你对它不再存有寄托,那么任它再美也终究触动不了你一分一毫。
晚上的空气很清新。我沿着小路向吴食口中的小镇走去。虽然面目已被看了去,人皮面具依旧是要戴着的。
经历了那么多,我学会了太多,其中重要的一点,便是随时保持警惕。
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个将刀刺入你心口的人,会不会是你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安静的城镇,深夜,万家灯火皆熄。
我走在夜色迷漫的镇子里,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这贴了满墙的捉拿令。
五千两黄金。
呵,做了皇帝出手果然阔绰。
捉拿令上没有画像,原因并非不愿亵渎清术。而是镜芒清楚,我绝对不至于蠢到以自己的真面目来示人。
镇口立着一块石碑,镌刻着“温水”两个大字。
隐隐想起当日与雪姮一同祭祀的路上,本应该走过这个镇子。只可惜当时温水大灾,逆流崩塌。却没想到一切尚且安好的那一
年,我与此城错过。却偏偏此时此刻,茕然一生颠沛流离之际,又与它有了交点。
任何事情,冥冥中总会有些联系。
我坚信着。
停留了不多时,我便绕小道离开。
既然刘子已经向衙门报了信,我没有理由在这里坐以待毙。逃,是我现在唯一出路。
也是我这一生的唯一出路。
沿着小道刚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见到一个官差迎面走来。
微微皱眉,为了躲人耳目,我已经选了一条最偏僻最险峻的山路来走,没想到这里也会有人把守。
官兵晃了晃手中的火把,站在远处喝道:“你!站住别动!”他小跑过来,用火把在我身上一照:“你那么晚出来干什么!”
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正欲用平时的伎俩蒙骗过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尘埃在我身旁落定。官兵眼中波光一闪,慌忙拜倒在地:“见过大将军。”
侧身,只见一匹矫健黑马上,端端地坐着一个红衣男子,眼神冷峻地扫过官兵的脑袋,然后定定落在我身上。
西都镇国大将军,因为手刃前朝皇帝厥殇而得官得名。
“你可以走了。”
“可是……”官兵低着头,纹丝不动。
“我说,你可以走了。”由火冷笑一声,“还是说你想留下来,让我走?”
“小的不敢!”官兵提起剑,再也不敢多言,慌慌张张小跑而去。
我望着马上的身影。
由火将目光收回,看着我道:“快走。”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马。
他一怔,下马将缰绳递给我,“快点走,镜芒在附近找你,接到消息马上就要过来了。”
我跨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
刚转过山腰,马儿却嘶叫着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堆篝火。微风过处,火星四溅。
篝火占地不大,却将狭窄的山路活生生地挡住。
我勒住马,静静地与火焰对面的人对视。
他的双眼有些疲倦,却依旧带着一抹冷冽。蓝色的发隐在夜色中,脸被火光照亮,却蒙着一种阴暗的色彩。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下一秒我们的身子已飞腾在火焰之上,双手飞快地拆着招。
落地之际,镜芒飞腿横扫而来,我扯过他的胳膊,躲开他的攻击。他反手击来,却又被我一把钳制住。提起膝盖用力一顶,镜
芒吃痛往后一推,被我重重地压倒在地。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耳边,只有我和镜芒沉重的呼吸声。
他左手手骨显然被我折断了,此刻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可他依旧忍着痛狂妄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我刚准备伸手将他的喉咙掐断。四把利刃唰唰架在了我的喉咙上。
由火从身后的火光处走来,面孔半阴半阳,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自嘲地一笑,松开手站起身来。
喉咙上的剑始终紧紧地贴着我的皮肤。
我望了望由火,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
镜芒缓慢地站起来,刘海因为汗水而贴在额上。他从容不迫地怕去身上的灰尘,然后伸手撕去我脸上的人皮面具。
“杀了我。”我绝望地望着他,“还是你想要我咬舌自尽?”
镜芒微微一笑,向一旁的侍卫挥挥手。侍卫心领神会地从身后拖出一个人。
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横一道竖一道,不知挨了多少鞭子。被扔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他微微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昏了过去。
我心头一紧。
“想死?”镜芒笑着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一把剑,“先杀了他。”
我望着他。
“怎么?舍不得?”镜芒倏地拉住衣领往外一掀,胸膛立刻暴露在夜色中,“当初原雪姮折磨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舍不得?
!”
突然的动作,令我心头一惊。
阴沉的火光下,镜芒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疤,深深浅浅,虽然已经愈合却依旧恐怖得令人发指。
只可惜对于这些,我没有记忆。
他走进一步,逼视着我:“当时你为了原雪姮弃我而去,现在……一个贱人也比我重要?!”
我望着他眼中呼之欲出的怒火,道:“他,是人。”
镜芒双目一凌。
我继续道:“只要是人,只要还活着……”
我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由火,又最终停留到镜芒的脸上:“就比你们任何一个配活在这个世上!”
啪——
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冷笑道:“怎么,不敢承认自己是畜生?”
又是一个耳光。
我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那天……你为什么守着我?”蓝发男孩背对黑发少年坐着,声音轻如蚊鸣。
黑发少年盛着粥,疑惑道:“哪天?你发烧的那天?”
蓝发少年沉默。
“当然要守着你啦!”黑发少年放下手中的碗,道:“我以前发烧都是水色照顾的!水色说生病了的时候要一直守着,要是病
人突然要喝水要起身都可以有个照应。而且你那天冻得这样厉害,我怎么走得开!”
男孩肩膀一抖。
“你家人不是这样照顾你的吗?”
男孩转过身,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以后我来照顾你!”黑发少年笑得欢快,“水色卧床到现在都是我在照料,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有什么不舒服都要告
诉我。你被人欺负了我第一个来救你!”
男孩定定地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少年,冰蓝色的双眸中渐渐地溢出一股灵动的光彩,使他整个人像是重生一般,勃勃生气。
“放心吧!”黑发少年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柳洛城说话算话的!”
男孩轻轻点头,蓝色的发从背后滑到耳际。
如此缓慢而认真的动作,就好像亲手接过一件值得珍藏一世的宝贝。
此时此刻,蓝发男孩那眼中满溢着的东西……叫做信任。
……
回西都的途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雨。
我蜷缩在马车的角落,望着被风掀动的帘子,偶尔有雨水飘洒在脸上。
镜芒坐在对面,任由火为他包扎手上的伤。嘴角带着惯有的冷笑。
“好了。”由火松开手,坐到一旁。
车厢内静得透不过起来。
我索性闭起眼睛,不去看眼前这两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记忆如波涛般随着梦境袭来。脑海中满满的是我少年的样子,为水色心疼的我,偷偷喜欢着雪姮的我,以及渐渐打开几锐心扉
的我。
一切的一切早已离我远去,然而当记忆重被唤醒的一刹那,我才猛然间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南华一梦。
只可惜,现在的我依旧在梦里。
记忆中的镜芒,是变小的模样。总是温淡的表情,不笑不闹,却令人无端地心疼。
那样小的孩子,不该如此。
于是我试着唤他一同吃饭,让他随我一起练功。
我和他诉说对原雪姮的爱慕,并且一心一一地保证,自己会好好地照顾他。
几锐离开的时候很匆忙。那时候我刚找到失踪的原雪姮,欣喜若狂之际,几锐淡然地留下只字片语,随后便给我一个渐行渐远
的背影。
我曾以为,他是潇洒的。
而如今,再将这番情景重放一遍。漫天的夕阳,飘零的树叶,以及形单影只的身影……
车厢猛然间一颠,我缓缓睁眼。
镜芒闭着眼睛,却在我望向他的一刹那,猛然间睁开。那一瞬间,冰蓝色的双眸纯净的如同山林甘泉,滚落出清澈美好的波动
。
可那只是一瞬间。
他露出一个冷笑:“终于想起我了?”
由火淡淡道:“再有一个月,便能恢复所有的记忆了。”
我移开目光,一语不发。
镜芒饶有兴致地凑到我面前:“想起我是谁了?想起是谁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了?嗯?”
我扫过他的双眸。那对眸子与梦中几锐的有一时间的重叠,我微微一怔,再看时却又哪里是一样的……
几锐的眸子,内敛却清澈。
而镜芒的瞳孔中,生满了尖锐的冰刀,恨不得用双眸置人于死地。
我淡淡地摇头:“想起来的人,不是现在的你。”
镜芒冷笑:“那现在的我,又是拜谁所赐!?”
我望着他,目光没有一丝的波动。
“那年在雪地里,你看着我被原雪姮伤害,好!这是我技不如人!可你居然跟着他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镜芒的
身体微微地颤抖,双手死死地握住我的肩膀,口中的热气直喷在我的脸上,“武林大会上,我看着你朝我走来,我以为……我
居然傻到以为你会给我一个解释!即使你说你不来看我,不来关心我是因为你很忙,是因为原雪姮不让你来……要是这样我也
认了……我真的也认了……可是你没有,你甚至不愿意开口,你连一句话也舍不得给我!”
镜芒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两指慢慢收紧。
那一刹那,他眼中夹杂着忧伤的愤怒,令我的心重重一疼。
“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这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虚脱了一般,眼中的盛气凌人倏地消散,徒留下满目的悲哀。
“你把吴食怎么样了?”
“杀了。”镜芒坐回原处,便仿佛适才将痛苦托盘倾出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他望着我,缓缓地勾出一抹微笑,一字一句道:“和原雪姮一样,被我杀了。”
我的喉咙发出一阵怒吼,握拳朝他脸上击去,却被镜芒半途截住。抽不出手,我索性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张嘴一阵撕咬。
肩膀被拽住,身体被人往后一扯。
凌乱着发丝,我恶狠狠地一拳打到由火的脸上:“你满意了吗?!你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亏我把你当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