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江南 上——夏扶桑

作者:夏扶桑  录入:06-09

为月体质甚奇,自从中过钩吻的毒之后,感到自己的抵抗力似乎强了许多,在这骤然变寒的气候之下,很多大臣都没能幸免于难,告病请假了,他自己却是健康的很,包括天泉这源体在边上伺候了几天,为月也没感到自己有丝毫的异样。

晚间的空气已经渗入丝丝寒意,天泉放下手中的研磨,走到窗前伸手要去关窗,却滞了一下,随后为月便闻得一声惊喜的呼唤:“大哥!”天泉果然还是小孩子,不懂得压抑自己的情绪,惊扰了皇帝,被正往正阳殿走的天溪瞪了一眼。

这下也不用门口的侍卫通报了,为月听到消失的天溪回来之后,心底有点兴奋,随即想到不妥便压住,摆出一副要罚人的架势,让天泉开了上书房的门。

门开之后冷烈的秋风伺机溜进暖和的房间,为月不禁一哆嗦。天溪注意到小皇帝的瑟缩,便疾步进了书房,快速转手把房门关严了,那一丝寒冷的秋风便被关在的门外。

天溪望了一眼书案后的为月,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一拱给为月行了礼:“陛下,天溪擅离职守且未向陛下禀明,还请陛下治罪。”言语间铿锵有力,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责罚。不过天溪一脸的疲惫及隐约的哀伤,让一旁的天泉好生奇怪,这次江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月一挥手道:“先把你的理由给朕道来,再做定夺。”

天溪稍顿了一下,像是再考虑要不要说,刘萤让他回来也没交代要不要把江南的事告诉皇帝,天溪心里有些打鼓。为月似是看出了天溪的犹豫,便放下手中的笔道:“既然刘萤让你回来了,他就做好了让朕知道的准备了,你说吧。”

“陛下……”这样的事情怎能那么利落的道出?天溪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道,“陛下,老王爷不在了……”言语间带有些许哽咽。

“什么?”为月腾的一下从不书案后立起身,行动的迅猛震了身前的桌子,那摆在桌边的奏折便散了一地,如谁的心一般。

那一边的天泉不顾帝王的情绪,一个箭步冲到跪着的大哥面前,晃着他的肩膀道:“哥!你不可以骗皇帝的,这是欺君之罪!你若是自己有事不告而别,就说实话嘛,陛下会原谅的,不要用老王爷的命来搪塞啊!”

天溪冷冷甩出一句:“你以为我开玩笑吗?”让天泉立刻意识到大哥说的不是什么搪塞的理由,而是事实。是啊……又有谁敢搪塞帝王呢?天泉一个激灵,起身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喃喃的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两个孩子从小便受老王爷的恩宠,老王爷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虽是卑微的下人,但也让二人赶到无尽的幸运。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一起发誓效忠江南,对那江南一老一少都是言听计从。

可是……

可是……

年前还健朗的人,怎就突然没了呢?明明还能走很长的路,明明还能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的老王爷,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天泉望着自己大哥悲伤的面容,自己已是泪眼涟涟了……如同父亲一般的人,就这么不见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天人两隔、永不相见了……

为月也是一脸震惊和不相信,见了天溪和天泉的反应之后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过。想起之前跟老王爷的谈话,他那温和的言辞和恋恋的怀念,都被为月深深刻在了脑子里。这样一个他敬重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天溪,到底怎么回事?”为月厉声问道。

天溪调理了一下情绪道:“陛下,是陶唐杀了老王爷和王妃……”

“什么?”为月再次被事实震惊了,“他不是跑了吗?难道是……”为月即想到那个可能,不禁愣了。

“陛下想的没错……”天溪哽咽道,“那陶唐气不过他爹的伟业竟被王爷一手破坏,便逃去了江南伺机想刺杀王爷,没想到闯入府中的时候王爷恰好不在,却碰到老王爷和王妃在府中……于是……”

“什么时候出的事?”

“七月。”

为月一拳打在桌案上,面容愤怒道:“这大逆不道的贼子!不仅跟他父亲联手谋反,还私自诛杀我朝重臣!”说到这里,为月又想到底下人捉拿侵犯却疏忽职守,没有及时抓到陶唐,导致老王爷身死,怒意又添了几分:“朕下令捉拿钦犯,捉了三个月人也没拿下,这帮吃朝贡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让朕的老臣身死,来人!给朕提人来问话!”

怒意在年轻的帝王脸上,也是极为骇人的,门口的侍卫听见传唤立刻推门听令,刚要转身拿人去,却被天溪拦下来了:“陛下,这不怪他们……陛下别为难下属了,陶唐已经死了……”

为月眉眼一挑,平了平怒气挥手让侍卫下去了,转首对天溪道:“怎么回事?”

“王爷自己解决了……”那单膝跪着的人语气有些犹豫,怕头上的帝王会震怒,毕竟这等钦犯应该是交由朝廷处决的,王爷擅自处理掉这等人,已经稍触了北朝律法。

为月没有说话,一时间上书房内沉默如水,只听见窗外萧索的寒风吹过。

他沉寂的想着刘萤的作为,却并没有责罚的意思,而是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若是这样的局面,为月便明白他不来参加册封典礼和生日宴的原因了,那原来怪他的不敬、怪他的忽视就全都烟消云散了……那会儿为月嘲笑刘萤的时候并未想到是这等原因,可是又怎么能想的到呢?如今细细琢磨来,为月不禁为之前那些责怪刘萤的想法内疚起来。

不仅为想法而内疚,还有很多原因内疚。

老王爷身死的时候,他却在欣喜的筹备着自己的大婚;江南那边丧礼的时候,京城这边却是喜气洋洋;那个人忍痛复仇料理后事的时候,自己却在宫里过生日,还埋怨他没有送礼物;不仅这样,在他得知自己有了皇子的时候,竟然赌气似的不告诉那浸在悲伤中的人……

为月越想,自己心里便拧成了一团,越是难受憋闷。

他一手不自禁的抚上心口,想必那个人是知道自己要大婚吧……所以才封锁了老王爷的丧事,不让他这边得到一点消息而影响到喜庆的气氛,却要自己忍着……就算在江南,却连大丧都不能办,哪有皇帝大婚臣下办丧的呢?瞒着所有的人,自己一个人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不能与天下人道出,就算是皇帝,恐怕也做不到吧……

将痛苦埋葬,流泪的资格都没有,该是怎样的伤呢?如果有一天让为月承受这样的痛,他又能不能撑下去呢?

心里有东西在沉淀,一点一点,随着呼吸渐渐沉了下去,是痛吗?

为月抓紧了心口,他终是能为着自己做到这一步,可是为月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是江南的王,在那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算当面冲撞皇帝,也是拥有着那种底气的。他本是可以不将朝廷、皇室放在眼里的,却终是为了他,做尽了一切毫不反悔。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的为月,只知道江南的人,为了自己可以做尽一切,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甚至单纯的认为那人在效忠。

“天溪。”末了轻唤一声。

“属下在。”

“传令吧……就说朕得知陶唐逃到江南,便让江南王就地处置了……”为月此言一出,就代表着他为刘萤触犯朝律遮掩了下来,而且私下也不追究他的罪过了。

缓缓一句话,却让天溪大感惊喜,俯身跪倒道:“属下代王爷谢陛下隆恩!”连同一旁的天泉也跪拜下来,深深的叩首。

为月上前扶起他俩,言语哀伤道:“过两天朕下江南,去看看老王爷……”

天溪天泉再次跪下,以表对圣恩的谢意。

除了这些,为月又能做什么呢?去看看老王爷,也是去看看那悲伤欲绝的江南王吧,想来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了……恐怕终其一生,也还不尽了。

有东西是人类无能为力的,就像这早年间的亏欠一样,纵使往后一份归一份的能抹平那人情,可心里承受的亏欠还一如往昔的多,甚至经过时间的累积,会越来越多,直到让自己没有喘息的机会,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活在罅隙中……

18、百姓难

可惜的是,为月这“过两天”却是过了半年多的光景。

本是听到天溪告知江南的丧事,就想着下江南去看看老王爷,毕竟是曾经打天下的将军,也是为月敬重的人,亲自去慰灵也是应该的。但这亲下江南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准备,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早朝时为月听着大司农的上奏,眉头一点一点的拧成个“川”字。

今年秋季异常寒冷,使北方很多郡县的粮食都受了冻,收成极为不好,有些本身就贫瘠的郡县居然出现颗粒无收的惨状。南方相对北方来讲比较好,因为气候不同,南方是一年两熟,所以之前有一些储备粮,百姓受灾也不严重。

北方的情况极为严重,粮食受冻收成惨淡直接导致百姓生活拮据,严重的地方则出现了流民。自己生活的地方没有粮食,很多人饿死,于是便携家带口的往别的郡县求生。

为月听了报,第一时间把赈灾之事提到当朝最重,下令各郡县官员派人勘灾,受灾程度逐一报告,不得有所隐瞒,更严查官员趁火打劫百姓,违令者一律斩。受灾轻的郡县适当的减轻赋税,而灾情重的郡县则免除今年的赋税。

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流民来到了京城。

落雪的时候京城门里门外已经流聚了很多离民,几乎都是因为今年极寒的天气,颗粒无收而流落到京的。有些人在路途中就被饿死,还有些人则因为没有过冬的棉衣而在夜间被冻死。

为月看着这些奏章,听着桂德显报告流民的状况,心里着实难受。他作为北朝的君王,对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却无能为力,怎能安心?在他的统治下竟有如此多的百姓因收成不好而饿死,这让为月又开始自责了起来。他太善良,作为帝王却有一颗如此柔软的心,实为弱点,他又怎知道,历朝历代有些灾情比这还严重,死亡人数更是不计其数,就算是帝王,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自责归自责,身为帝王的责任还是要尽的,更何况为月立誓要成为一代明君。

京城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很多百姓家都看不过去,开始寥寥的施舍给流民一些食物,但毕竟百姓的力量还是单薄,供不了那么多流民。为月开始命一些朝廷大员在府前搭建粥铺,接济流民。有些臣子虽然不情愿,但天命难违还是不得已搭建粥铺。

连月来,朝中几名重臣和为月都在上书房商议赈灾之事,为月下令国库开放,拨粮给受灾严重的郡县。书房的烛火彻夜不熄,虽然几名朝臣都劝诫为月休息几天,但他就是不答应,还说着若是自己休息,又不知道有多少流民要死了。天溪天泉一起伺候着为月,他不歇,这两兄弟也不歇。

又是一年年景,而今年的春岁,恐怕要在忙碌中度过了。流民没有得到恰当的安置,为月等人又怎能独自庆祝呢?

永平五年元月初二,朝廷接到江南运来的赈济粮草五十万石,朝中不禁大喜过望。不过因为有漠北王惨败之前科,有些朝臣也怀疑江南王会不会趁此打劫,也在粮草里下了什么药,让百姓吃后也泻不停来降低朝廷威望,好趁机谋反。为月听后心里一惊,似乎也担心了起来,但是他此刻已经不想再怀疑刘萤的真心,便驳回了质疑。

后为月接到刘萤的书信一封,其中刘萤已经猜到会有人质疑,但是他言辞诚恳的写道:江南历年富庶粮食储备富足,特接济北方五十万石,粮食臣特派人检验过,还请陛下放心。

既然刘萤都这么说了,为月选择相信他。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为月终是狠不下心怀疑他那么多次,要知道,一次怀疑就是一次伤害,更何况刘萤那边还在服丧期。

这五十万石的粮食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也给京城的负担减小了不少。为月决定年后就发放赈灾钱财,并特赦这些流民的家乡郡县下一年也不必缴纳赋税,以缓解这次粮食受冻所带来的灾难。流民听到此消息,纷纷跪地朝皇宫拜倒,感激皇帝的英明。

苍生为重,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为月从小便知,此刻正是彰显其道理的时候,又怎能令百姓失望?

元月初四,为月带着天溪天泉微服民间,察看京城的流民安置情况。年况因为灾情而淡了几分,虽然灯笼楹联都挂上了各家各户,但是因为流民无家可归,京城百姓似乎也无心过年,庙会等过年的节目,也便取消了。

一路上都能看见露宿街头的流民,他们身上的棉袄也是国家发放的,以御寒冷。

为月瞅着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心里一痛,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锦衣裘袄,不禁有些惭愧。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貂裘,这举动让天溪天泉吓了一跳,然后两兄弟看着年轻的帝王将貂裘盖在墙边一个熟睡的孩子身上,心里顿感欣慰。这君王的心,终究是柔软如水,试问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君主做到为月这样,柔中带刚呢?

冬季的寒风凛冽,打在脸上如刻刀般锋利,竟有些刺痛。

这怕冷的年轻君王,竟脱掉自己保暖的貂裘为流民盖上,让天溪天泉心下佩服。待为月踱步回到二人身边,不禁有点发抖,嘴唇也有些许发白。天溪立刻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袍,给为月披上了。

为月轻轻的,苦笑了一下道:“流民这样冷的天气都能撑那么多天,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却都受不了……真是愧为君王啊……”

天溪拱手道:“陛下莫自责,这些灾民有的陛下并没有体验过,所以陛下不知,不知者不罪啊……”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此等安慰人的歪理,亏他想的出来。

为月不禁笑了笑道:“朕不知道什么?”

“呃……”天溪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说。

“无妨,朕先赦免你大不敬。”为月轻轻笑着道,没有体验过,所以不知,所以不知者不罪,所以君王不必自责吗?天溪如此拙劣的安慰语句,不禁让为月感到好笑,这两兄弟一个比一个呆板,刘萤那样的风流人物到底怎么调教出来的二人?

天溪犹豫半晌才缓缓道:“陛下是天子,从小就是荣华富贵没受过苦难,所以陛下不知道的是……绝望。”

“绝望?”为月轻轻重复道,脚步不由自主的顿了顿。

“是,”天溪重重的应着,下一刻便陷入了回忆,“我和天泉生在贫苦人家,父母早亡,我俩就流落街头。江南的冬季虽然没北方这么冷,但是露宿街头的滋味也不好受,更何况还饿着肚子。那个时候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心里只有绝望……无尽的绝望……陛下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吧?”

为月摇头。这个君王,从小就在老皇帝的庇护下长大,除了母后死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外,并没有体味过绝望,那是什么滋味?

天溪走近为月一步,也不顾什么礼节,将手指轻触在他的心窝前,一字一顿的道:“是这里在呼喊,竭力的呼喊,但是却得不到回应……不是听不到回应,而是根本没有回应……”

为月的心,随着天溪的字句颤动着,那一下一下铿锵的心跳,似乎在同意着天溪的话语。即使没有经历过,为月却似是深深体会到了那对兄弟的绝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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