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为月是有些期盼刘萤呈礼的,因为每年不管什么节什么贡他的东西都是最特别的,会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多少年后也会记得。可是今年刘萤却让北朝天子失望了,甚至有些生气,觉得刘萤忽视了他。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只有为月一个人注意到了,朝臣中也有人注意到了,有些人便开始拿此题兴风作浪了。
头一个不满的还是太尉吴昌,早朝时便大骂刘萤“肆无忌惮”“忽视朝廷,藐视天威”“怀谋逆之心”。为月都怀疑这人是不是不想活了,也不怕刘萤派人砍了他,这朝廷之上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尉,还真没人敢这么指责江南王。
不过还是有公道人的,魏君良站出来为刘萤辩解了几句,说刘萤护驾有功,平漠北王叛乱时候也是立了大功,不应该有异心,没有呈礼贺寿可能真的是有什么原因,而不便道出来。
为月听了沉默许久,像是默认了魏君良的话。
不过,刘萤的静默还是让为月有些担心,不是担心他谋反,而是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小皇帝担心的没错,刘萤这边确实出事了。近一年的沉默,并不是刘萤自己故意装出来让为月担心的,而是真的出事了。
永平四年七月,老江南王刘闯崩于江南府中。
后世对于老王爷刘闯之死有着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说是疾病突发猝死,有的人则说是被人谋害的,甚至还有人说老王爷是被刘锦,那个因毒杀江南王的长子而被逐出家门的逆子所弑。
而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刘萤自己知道了。
15、风烟起
刘萤自京城回到江南后就先去了雅居给二老请安,由于没告知二老他真正去京城的原因,所以他也只草草的说了漠北王反叛然后被平的事情,并同时把自己的计谋一并告诉了二老,刘闯也因此觉得误会了自己的儿子,颇为歉疚。
那之后,刘氏父子的别扭也便到此为止了。
刘萤提议让二老回江南府中居住一段时间,好跟他们经常见面能多说说话。刘闯起初拒绝了,说不想打扰刘萤,却被刘萤驳了回去,哪有父母回家住被说成是打扰呢?都说百行孝为先,这样岂不是大不孝的行为?
于是二老在自家儿子百般热情下妥协到了王府。
其实老王爷对于江南王府还是颇为怀念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他一世功勋,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都装进了这王府。只是他认为人老了,就应该清净一些,既然全权交给了儿子,就应该相信他,同时也觉着自己的老迈会给儿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提出搬去雅居安度晚年的。
对于自己这个二儿子,老王爷是颇感满意的,便觉得当初以死相逼并没有做错。
不过刘萤当初接受这个位置的时候确实是老大的不愿意,脑子里有一个执念,便是不与为月为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刘萤逐渐意识到其实坐上这个位置也不错,就是可以以这个位置来保护为月。
他这一辈子,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绝不背叛。即使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他也情愿在这条路上义无反顾。谁叫情字难解,却让人生死追随呢?
就算终其一个人的一生,来问这个情字,依旧是无果。
刘萤趁着父母住在王府中的这段日子,让小兮给二老量体裁衣,说是中秋节的时候要全家一起赏月,要父母衣着华丽一些。
刘闯听此话,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质问刘萤为何不参与皇家中秋的夜宴群臣。刘萤一脸的无所谓,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而是干脆的回答道:“我这一年跑了多少次京城了,这次去就算给为月提前过了,别折腾我了。”老王爷无奈的摇摇头,心想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皇家的规矩都不守了。
这年的中秋刘萤的确是想跟自己家人一起过,以前父亲还是江南王的时候每年中秋都跑京城,害的他们家都没法一起中秋对酒赏月,颇有不满。自己承位之后的第一年,本来应该是刘萤自己去的,可父亲说要去京里参加最后一次中秋夜宴,他便没去京城,不然可以更早点见到为月的。
所以,永平四年的中秋,刘萤铁了心的不去京城了,要陪父母。
可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当他抱着那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荧光金丝锦布踏进王府的时候,大厅已被血色染得艳红艳红,自己的父母倒在了血泊中,小兮身负重伤跪在一边,面对着他……
那一刹那这天地间只剩下一抹血色,是刘萤体内燃起来的悲痛和怒火。胸中有什么东西往外涌出,一点一点……是有什么压在了心上,喘不过气来,痛亦好、悲亦好,只觉得胸中沉积着什么……
“公、公子……是陶……唐……”
小兮悲绝的低吟声中,刘萤踩着那片血色而来,白靴早已殷红了鲜血,他却也毫不在意。他似乎没听到小兮说的那个名字,只是那样沉默着走向前去,扶起了重伤的小兮,然后温柔的笑了……
是笑……
小兮迎着刘萤的笑颜,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此刻他家公子这般温柔的笑,绝不是什么好兆头,是修罗之笑,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小女娃再也没能忍住悲怆,一头扑进公子的怀里,痛彻心扉的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了整个江南王府,甚至响彻了江南的天空,西湖水随之荡漾而起。那一天,这身负重伤的女娃只是像着了魔似的喃喃自语着:“公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此三个字,再无其他……
刘萤只是抱起可怜的女娃向院内走去,将她安置好并叫了医生照顾小兮。
然后他飞鸽出去通知天溪,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回江南。随即他又叫了裴木到府中,自己却在大厅中守着父母的尸体坐了一个下午……
自始至终,刘萤没有一滴眼泪,不是不想流泪,而是哭不出来。那心口堵着的沉重,让他连眼泪都掉不下来,是很痛、很痛,但是没有眼泪。极大的悲痛之下,便是无法言语的哀伤,无法用泪水表达的悲怆,才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裴木接到消息赶到王府时已是傍晚了,虽已做足了准备接受这个沉痛的事实,但踏进来的那一刻还是重重的颤了一下。
他看到刘萤直直的跪在老王爷和王妃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就那么跪在血泊中,看他憔悴的样子许是跪了很久了。这让裴木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怕小王爷……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一把抓起刘萤的衣服将他拽了起来,而刘萤却因跪得太久无力站直软了一下,裴木一个激灵将他提起来扯到檀木椅子上。
裴木看着刘萤,眼里满是心痛。而眼前的小王爷,眸子里充盈着不尽的悲痛和哀伤,那种绵延不绝的伤痛漫开在幽黑美丽的眼中,也漫出了空气。
裴叔叔……
刘萤想叫,张了张口,却终究是没叫出来。话语涌出喉咙,只化成一声沙哑和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小王爷!”裴木看到这样的刘萤,终是失声叫了出来。
刘萤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咽下喉间的血腥味道,调理了一下才开口道:“裴叔叔……帮我、帮我查……”
哽咽的语句却有力的印在裴木的心间,他立即明白了刘萤要什么,便重重的点点头道:“小王爷您放心,两天之内裴某定给小王爷一个交代!为二老报仇!”他是受老王爷恩情最重的人,对于他的惨死又怎能不上心?这样的仇恨对于他来说,就如同自己的家人身死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深重……
两天后裴木如期而来,一并带来了刘萤交代要的结果。
此时刘萤正接到王公公带来的皇帝大婚邀请函,他并没有告诉王公公自己家里的丧事,只是淡淡的跟他说不去京城了。王公公面色犯难,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刘萤也知王公公为难之处,强硬的挤出一丝笑容让王公公只管告诉为月自己病了,就说旧伤未好。王公公奈何不了刘萤,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为月也不会因此生气的,毕竟当朝天子和江南王之间的交情是不言而喻的。
王公公临行前刘萤把那匹原本要给父母做衣服的荧光金丝锦布给了他,就算是给为月大婚的贺礼,他的父母已经用不上了……
其实想到这里刘萤心里真的很难受,后半句话差点没说出来,言语间努力克制着自己哽咽的声音,在王公公面前表现的很正常。
只是那一丝丝的悲伤,再怎么掩饰都会溢出来,王公公虽没察觉到,可下人们都看出来了。那风华绝代的江南王,一瞬间就被痛楚击垮了,刹那丧失亲人的痛楚,刹那只剩他孤身一人的痛楚,怎么也掩饰不住……
待王公公走后,刘萤下令王府上下的侍卫和下人都不得向外宣扬老王爷和王妃身死之事,谁要泄露出一丝消息都没得命留。
所有在王府的人都知道小王爷的脾气,虽然平时温文尔雅,谈笑间都是风度翩翩、和善可亲,但真正把他惹急了可是不好对付的。于是所有人都乖乖的封紧了自己的嘴,甚至连自己的家人也不曾得到任何消息。
裴木看着刘萤两天来的消瘦和憔悴,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痛。他也算是老王爷的老部将了,所以是看着刘萤长大的叔叔辈的人,看着如今能独自抵挡悲伤的刘萤,他猛地想起这个年轻的王爷小时候围在自己腿边要学武的认真模样,裴木不乐意教,他就嘟着个小嘴倔强的坐在军营中不吃不喝,表示抗议。
经年已过,眼前的人早已不是曾经倔强的孩子了……
“小王爷……”裴木看着愣在桌前刘萤,轻轻唤了一声。
刘萤慢慢回过神儿,抬眼愣怔的看了裴木很久,才叫了一声裴叔叔。这让裴木心里悲痛异常,他噗通一下跪在刘萤面前,也不禁流了眼泪,哽咽道:“小王爷……人死不能复生啊……可是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的,您这样……会撑不下去的!”
刘萤扯开干裂苍白的嘴唇,轻轻的笑了笑,扶起裴木道:“裴叔叔,我没事,您那边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裴木抹了一把老泪,整了整情绪道:“小王爷,我查到了,确实如小兮姑娘说的,是陶唐。”
刘萤放在茶盏边上的拳头逐渐握紧,直至听到骨骼的声响,他也没松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抑制刘萤此刻想杀人的冲动。
“我派人监视了陶唐暂居的地方,是个破旧的院子,但是他的身边好像还有个高手保护着……老王爷和王妃想是那个高手下的狠手,陶唐只是个公子哥,功夫不会高到连小兮姑娘都能伤成那样……”
刘萤的指甲已经深陷入掌中,渗出丝丝血痕。
小兮其实是刘萤最后一道防线,他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天溪天泉是,小兮也是。当初刘萤将小兮收了的时候,并没有直接让她留在自己身边,而是先把她丢到法华大师的身边习武去了。小兮一直以来跟在刘萤身边做侍女,并不显山露水,这是刘萤特意吩咐的。他说小兮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显露功夫。尽管小兮的功夫及天溪天泉两兄弟,但也算是习武人之中的佼佼者了。
只是那天她伤成那样……想必是碰上了棘手的人才没能保护老王爷夫妻。
“陶、唐!”刘萤狠狠砸了一下桌案,愤怒的从喉间挤出这个名字。
裴木心中一凛,知道小王爷是要下手了。他了解刘萤的品性,一般不会生气,也不会随意杀人,但从前不乏那些不怕死的把刘萤惹急的人,下场一般都不好。这个下场不好,并不是指惨死。那些惹了刘萤而被痛快的解决掉的人是下场好的,而不好的……裴木没敢往下想,只是淡淡的在心叹了口气,就退了出去。
天溪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出事后五天了,比上次刘萤赶去京城还要快了五天,途中又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了。天溪接到刘萤的指示后,心中阴云渐起,留了天泉在为月身边便疾速往江南赶,一路上自己没吃没睡,以都快看不清路途的速度飞奔,才在最短的时间内赶了回来。
刚踏进王府的大红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凉意,与以往的王府感觉差异很大。天溪以为是在晚上,难免冷清一些,便没在意。
但是走进大厅的那一刻,黑白两种惨淡的颜色即入眼,两具墨色的棺椁赫然呈现在天溪眼前,他揉了揉眼睛,以确定自己没有走错王府。再抬眼看去,大厅如今已是惨白一片,纸花白罗高悬于匾额前。
直到看见刘萤呆滞的身形跌坐在棺椁旁的石地上,天溪才确定,他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刘萤见天溪回来了,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很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天溪像失了魂儿一样,迈开沉重的步伐。
心里开始抵抗一些东西,抵抗接近那两具棺椁,离它们越近,就越接近事实,天溪心下就越难受,像是有什么扼住了喉咙般,一阵刺痛。
他并没有走到刘萤身边,双腿就软了,扑通一下跪在墨色棺椁前,心已经被拧了起来,控制不了的眼泪滴滴落在青石地上,融化在这沉痛的大地间。
那是自己的亲人啊!
他从未想到这个自己敬为父母的人,顷刻间便化作尘泥融入了天地,半年之前且还见到二老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如今怎的却是故人已逝、再见不到他们的颜面。
他们兄弟俩虽是刘萤的侍卫,但老王爷和王妃也并没有对他们严苛,而却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一般同待天溪天泉,包括小兮也一样,仿佛是老王爷的女儿,他们二老喜爱的紧,无宾客时都是同桌吃饭。那个时候他们俩兄弟便暗暗发誓了一生效忠江南,无论生死都紧紧相随。
只是此刻自己的心痛,又怎么能比得上眼前颓废的主子?
天溪心痛的看着刘萤憔悴的面容和失焦的眸子,就知道自己的主子一下垮了很多。虽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天溪看到刘萤垂在地上的紧握的拳,就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是一份深刻的仇恨。
正待天溪缓缓开口欲问,裴木粗喘的气息阻止了天溪的发问。
“小王爷,”裴木提剑拱手一拜,面色肃然,“找到了,是一件破旧民院。”
刘萤听罢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便并到天溪身边,没待天溪做出反应,他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浮,被刘萤拽了起来。
“走!我要用陶唐的血来祭奠咱父母的魂!”
饱含仇恨的宣言赫然敲进天溪和裴木二人的脑中,那愤怒的言语深深烙在二人心中,此刻只跟着主子义无反顾的迈开步,迎接即将来临的血腥。
夜色正深,一牙新月挂在天际,气氛甚是阴冷。
刘萤身形化在夜色中,如灵动的烟云一般穿梭而行。天溪和裴木紧跟在刘萤身后,望着那灵动的身影不禁觉得凛冽。
他们的主子从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长大,平时的谈笑风生风流倜傥早已成为掩饰内心的面具,成为世子的那几年一直到现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伤痛和暗涌,都不曾表现出来,展现给世人的始终是那幅言笑的模样。到底从何时开始,刘萤已经坚韧到隐藏自己的痛苦不被人探知,到底从何时开始,年轻的江南王内心已经沧桑。
正出神间,天溪倏地感到前面的人影一滞,他却没来得及反应,正正的撞了上去。那是刘萤的背。而裴木则是知道他们的目的地,身形在刘萤站定那一刻顿住。天溪正慌张时,刘萤却没在意,直接拽着他跟着裴木闯进了面前一间破旧不堪的民院。
此处似乎很隐蔽,他们穿过很多巷子才到这里。刘萤心里有隐约的疑惑,陶唐对江南并不熟悉,就算来探过好几次,也不可能会找到这么隐蔽的民院,而且之前他去府中刺杀的时候,时机竟然掌握的如此恰当,那一刻正是侍卫轮休的当口。这些东西就算陶唐再精明,也不可能查的出,这让刘萤心中更加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