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之下,坟茔一座。
小兮阿姨恭敬的磕了三个响头,从她面容中看出悲切。她喃喃自语:老王爷,小兮不孝,这么多年没回来看您,您原谅小兮吗?
老王爷,公子他很好,我替您看着他呢,他很好。
老王爷,陛下也很好,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天下太平,盛世享乐,您看见了吗?
老王爷?公子?父皇?
这到底是谁的坟茔呢?
走吧,怀南。小兮阿姨唤着,我回过神儿来。
哦好。
小兮阿姨。
什么?
那个……是谁的墓?犹豫很久,还是问出来了。
小兮阿姨展颜笑道:小太子,你可知道你父皇到目前为止最大的功绩是什么?
我点点头,平定藩王。
那你可知道,当年平叛谁的功劳最大呢?
我犹豫了下,点头道:江南王,被父皇追封忠睿孝俭圣武王,助父皇平叛有功。
小兮阿姨满意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是江南王捡回去的孤女,是他教会了我武功、知识,给了我一切,所以我一辈子在他身边做随侍,亦不会有悔。
她说江南王的时候,满眼的温柔和敬仰,仿佛是天上的明月一般,令万人仰望。
只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在见到那个曾经在江南翻云覆雨的人了吧?据说那年平蜀王叛乱,江南王献策平蜀,自己却在硝烟中身亡,所以被追封。
我想小兮阿姨是想念他的吧?那样温暖的眼神,并不是无理由的。
小兮阿姨说,这坟茔,是江南王的父亲的。
回到京城,正赶上中秋夜宴。这次与往年一样,只不过来了一些狄人的和谈使。边疆这几年总有战乱,虽是战火不大,却也多多少少影响百姓的生活。
父皇提出和谈,并不是胆怯,我明白的,他是真正关心着煎熬在战火中的百姓。
中秋明月,分外皎洁。
夜宴群臣,各地大小官员以及朝臣全部出席,场面浩大至极。
可是我记得往年的夜宴都没有这样的场景,灯笼烛火、菜肴佳酿似乎比往年要多很多,出席的人也多出了一截。
好生奇怪。
忽然眼前一抹月白色,匆匆掠过视野,直冲华阳门而去。
我知道,那是刘唯,他是大鸿胪,要去迎接今日最重要的狄人使臣。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每年夜宴接待宾客,以及上朝、议事的时候都有戴着遮眼的面具,那面容明明是很俊美的,还怕人看不成?
太子殿下,坐下吧。
望过去,是天溪叔叔。不自觉的抬眼望向高阶上的小兮阿姨,她和天溪叔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难怪六岁那年父皇会亲赐婚于二人。
缓缓落座,却迎面赶过来一人,他二话不说便拿起天溪叔叔的酒杯仰头灌下。
我有些愣。
抬头看去,这人剑眉杏眼,英朗异常,虽是初次见面,却怎么看着都眼熟……好像曾经见过他。
司阳,你慢点。天溪叔叔温婉的笑着。
司阳?
可算赶回来了。那人松了一口气,望向我。
我一惊,却没有移开目光,也是怔怔的看着他。末了是他先开口表示了自己的惊讶:小太子?是小太子吗?
我还是怔怔的看着他,吞吐道:司阳……叔叔?
这个人,我想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他在我印象里,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记忆中,我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他总是南征北战,常年驻扎在外,即使回来也不过是匆匆面圣,便又回营。
所以司阳叔叔在我的记忆中,还停留在四岁那年,他抱着我的模糊身影。
十年来的风霜雨露、连年征战、镇守一方,让他英朗的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和疲累,少了几分轻狂。我想是不是该劝父皇,让他回来歇歇呢?
司阳叔叔绽开沧桑的面颊,露出一个明朗的笑,道:小太子,哦,不,太子殿下,您都这么大了,看来我走的太久了啊!
司阳叔叔,怀南很想您啊! 我说着,张开手臂,跟司阳叔叔拥抱。
司阳叔叔朗声笑着,那笑容沾染了边疆的气息。
司阳……你都不跟我抱……
蓦地闯进一个声音,空灵悠扬,听了令人仿佛置身西子湖畔。
刘唯吧,只有他拥有这样的声音,只有这样的声音,才与他这样俊美的男人相配。
谁要跟你抱?司阳叔叔立刻冷下了一张脸,我从没见过。
小司……我吃味了啊! 那人撒娇似的拉着司阳叔叔的衣袖,面具后的眉眼流转,仿若湖水潋滟,眼波横烟。
你不是有陛下了嘛?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你…… 司阳叔叔气结,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好笑,只听他无奈道:我说小王爷,你都一把年纪了还风流?
什么?我暗暗惊了一番,小王爷?这是什么称呼?
我哪有?这么多年没见你,着实想念啊,呵呵~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天溪叔叔站了起来道:爷,您就别闹司阳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还……
我哪有闹他?不过天溪,天泉呢?怎不见他?
病着呢。天溪叔叔干脆的回答。
怎么?刘唯问着,扶正了一下面具。
他呀,前几天为了救不小心落水的元鹰家千金,奋不顾身来着。天溪叔叔说着,耸了耸肩。我才发现,天泉叔叔真的不在。
啧啧……这孩子…… 刘唯摇了摇头,表示无语。
司阳叔叔忽的一手搭上天溪叔叔的肩膀,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你家夫人可好?
劳您惦记,好得很。
小兮她……
那人刚抬眼望过去,眼神却瞬间变凌厉了起来,一瞬间话语被生生的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空气。
月夜间,寒光乍现。
变故只在一瞬间。我没看到刚开始,回过神来的时候,戴面具的那人已经不在眼前,而是稳稳的立在父皇的身侧,右臂揽着他,左臂无力下坠。
我知道他的左臂受过伤,似乎很严重,以至于抬不起来,相当于废了。只是如此场面,又怎能护得住父皇?
我默数刺客人数,大约六七个,正好是狄人和谈使的人数。
危急间,我想上去,却被司阳叔叔牢牢按住胳膊,只听他道:太子殿下,放心吧,有他在你父皇不会有事的。
语气毅然坚定。
我自始至终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父皇的这些部下与一个文官大鸿胪那样熟悉,不,不只是熟悉,而是了解。他们了解他,他了解他们。还有,为什么文官会武功?为什么刘唯在宫内不戴面具,而面对朝臣时候要戴?为什么司阳天溪叔叔都叫他爷?
他们很有渊源。不只是我看到的这样。
果然如司阳叔叔所说,有他在,父皇没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和小兮阿姨已经将这几个人解决了,虽是血溅夜宴,却是有惊无险,所有人便安心了。
天溪!父皇唤着,声音冷冽。
臣在。 天溪叔叔跨出一步,清朗回应。
把这些……处理了,让晋王爷散了夜宴吧……朕倦了…… 父皇淡淡地说着,群臣都是一阵凛意。狄人这次明目张胆的行刺,似乎惹怒了父皇,我想他不会和谈了。
父皇和刘唯转身步向偏阶,群臣长叹几声都是各自散去,天溪叔叔和司阳叔叔眉目凝重,沉思着什么,小兮姐姐在跟晋王舅舅说着话。
所以那个时候只有我看见了,染满鲜血倒在高阶上的胳膊,猛起最后的生命力,抓起地上的断剑,奋力朝父皇后背扔过去……
父皇!
只一刹那,父皇被那人推在一边,他却定定的站在刚才父皇的位置,一动不动。
我似乎能感觉到父皇惊恐的眼神和心情,他猛地扑上去喊着那人的名字,可喊得却不是刘唯,而是……
刘萤!刘萤!你没事吧?你回答我!刘萤! 我从没见过父皇这样惊慌,像个孩子似乎遗失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般,惊慌失措。
袍袖落下时,显出那人和煦的笑容,他双指夹着断剑,残刃震开了他的面具,应声落地,露出他俊美的容颜。
这容颜在宫里经常看见,倒是没什么惊讶,没受伤就好。
可是奇怪,没撤走的群臣有一些老年的都发出一阵惊呼,包括位列最前的廖七叔叔,我见他惊得合不拢嘴,这是怎么了?他不至于美成那样吧?
王、王爷?廖七叔叔不可思议地唤了一声。下面的老臣们都是慌了,一个个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了?一个长相俊美的大鸿胪不至于吧?而且还是老头子们?
等等……不对……
王爷?
刚刚父皇叫他……刘萤?
王爷?刘萤?
江南王刘萤?
等等……
他不是平蜀战役中身亡了吗?父皇还追封他为武王……可……这些年老的臣子不会骗人啊,廖七叔叔更不可能做戏,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没说话,只是笑笑,转身步下阶梯。
父皇神色一凛,喝道:廖中护,江南王已死,此人只不过是长相相似罢了!父皇言语间的不容置疑,让廖七叔叔将要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晋王舅舅遣散了剩下的臣子,天溪叔叔和司阳叔叔去处理那些尸体。
我呢?
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跟那个人相处这么多年,竟没发现他就是江南王吗?小时候也听说不少江南王的形容,风流、轻浮、俊美,但却是将江南治理得富庶、安稳,百姓安乐,受人敬仰。
风流、轻浮、俊美。
哪一个词不与那大鸿胪卿相匹配呢?我还真是单纯。
难怪他与天溪司阳叔叔、小兮阿姨那么熟悉,因为他们曾是江南王的部下;难怪他一个文官会武功,因为他是在江南翻覆云雨的王爷;难怪他上朝议事都戴面具,是不想让见过他的人认出来。其实江南王根本就没死,只是换个身份到父皇身边而已……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个人对父皇的爱,竟是这样浓烈吗?纵使天涯海角也要追随,纵使身负重伤也要逃出生天,回到爱人身边……
难怪很小很小的时候,父皇给我的印象尽是悲痛,许是失去刘萤那几年,父皇的思念无处倾诉,只得抱着痛哭空望月。
我突然懂了,不争朝夕,不离不弃。
原来是这样的情感。
很久很久之后,我做了北朝的帝王,像父皇那样睥睨天下,却发现是如此的寂寞。三层须弥,金殿王座,却怎也抵不过心里的寂寥。
突然很羡慕父皇,他身边能有像刘萤那样的一个人,常伴左右,不离不弃。
而我呢?
或许也会有吧。
只是再也遇不到那年江南水路、西子湖畔,盈盈菡萏,连天碧日,像父皇和刘萤的故事那样美丽……
江南遥远,只晓梦中人。
【梦江南】
烟水路,西子韵冷桥。
踏莎残歌涟漪起,浮生涌柳夏荷老。
只言江南谣。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