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酒,酒映月,天上悬明月。华如练,美酒如甘,过喉渗入,丝丝润嗓,甚是清冽。夜华配杜康,引人入醉。
桂德显朗声宣读祭月诏文,为月站在高阶上,身着那荧光金丝锦布,趁着月光,泛着淡淡的荧光。英美的轮廓,漆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阶下,群臣站立。为月高举酒杯,望月一拜,朗声道:“朕,今日与群臣尽欢,但求年年如今日,请各位酣饮这杯!”
群臣躬身:“吾皇万岁,明月同邀!”气势如虹,一齐举杯共饮,酣畅痛快。
为月一把放下三脚金纹酒杯,微微颌首,桂德显手持礼单,宣请了南越、西疆特使呈上贡品。
先是西疆特使,无非就是贡了一些其特产的瓜果和食材,为月不足为奇,这些东西往年也是见过的,不免有些失落。不过,那西疆特使又从怀中掏出一锦盒,趁着月光竟是流光溢彩,与自己身上着的绛紫色麒麟锦袍一样。他命桂德显呈上来,抚着那锦盒,恍惚一瞬。再打开,便是一惊。
天山冰玉。
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裸玉。
为月猛地抬眼向下看去,西疆特使中全是外域服装之人,呈上此锦盒的人鼻梁高挺,眉目英朗,却是个中年人。
特使行礼,操着九曲回肠的汉语道:“陛下,我王几月前令人于天山上采集的冰玉,今年新凝的,特此贡上!”
为月摸着锦盒道:“西疆王多费苦心了。”
“愿为陛下效力。”
随后是南越特使,他们进贡的礼只有三件,却是件件贵重,价值千金。头一件是南越国独产的洱茶,是从其国境内一颗七百余年树龄的古茶树上摘得,此茶树结茶甚少,故而洱茶贵重难求,除皇室外若是其他人持有,便是重罪;第二件是南越国的奇异药材“活血圣药”麒麟竭,此药也是多年结一株,活血化瘀,功效甚佳,极其难得。
至于这第三件嘛……
呈贡礼的那人衣着并不似南越服饰,而多有北朝之风,那人戴着遮眼的面具,垂眼低首,向为月行礼。他转身从后头的小侍手中接过一副画卷,单手举过头顶,桂德显走过去接了下来,呈给为月。
为月只瞥了一眼,并没有打开看,而是让桂德显放置在了一边,挥手让特使退下了。那人也没过多的表情,只是随着其他人躬身而退。为月心里感觉怪怪的,瞅着那背影竟有一丝熟稔……
许是喝了些酒烧了心吧,怎的会眼熟?
当真是酒意冲了脑,不过是进贡冰玉的特使,又怎么会是他?不过是一副画卷而已,又怎么会是他?那人已经远走,不曾回来……
小兮着华服,挽着高髻,颇有一副总管的模样,缓步移至为月身侧道:“陛下,可是倦了?”
为月轻摇头,指了指那副画卷,小兮呈上去。
轻轻触过,起手解开棕色系绳,缓缓打开,那一头小兮拿着后退,不想这幅画这样长……不,这不是画……
眼神触及到展开的画卷一角,为月只觉心中猛颤,这是一副蜀绣!
冰纨绮绣,号冠天下,蜀地人杰地灵,所有精华凝聚一物,便是这华美异常,凝人心血的奇秀之物,蜀绣。
那人曾说,若是喜欢这蜀绣,日后再给你弄一幅。可你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誓言,不管不顾的弃我而去,这蜀绣,终究是让别人再次呈了上来,你又怎么忍心……
这绣品,如今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倦了,累了。
自行退了夜宴,由叶晋代持大局。
正阳殿前一泓塘水映明月,皎月澄练,天涯共此时。不知江南那萤虫,此时是否依旧逐月而飞,真想去看看啊……
江火似流萤,江火似流萤……
明月流萤,此时空有明月,没有流萤……
独自对月空望,手间抚上那没有温度的天上冰玉,曾经有过你的温暖,曾经依偎过你的胸膛,现下它也没了主儿,清冷凄凉。
你,当真回不来了吗?
想当初失了你,竟失了魂一般,天溪泪眼相劝,怎奈听不进去,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想要恨你,恨你一意孤行,将我独自丢在了世间,你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让我偿到人间百转千回的苦楚,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轻抚冰玉,不禁落泪。
刘萤,原来我是爱你的,没了你,心竟是这样撕裂般痛楚,空虚、寂寞盈满胸膛,无法解。中了你的毒,没有解药。为了你,覆了心,你却不在,江山空望,这等寂寞,你可能体会?
“你当真如此想我?”
午夜梦回,可是这等声音在心间回响?
是啊,是。
为月猛地一顿,随即摇摇头,想必是自己醉了,在梦里了,遂能听得此声……可是,这声响怎地如此清澈明朗?不似梦里那般朦胧模糊。
“那幅蜀绣美吗?”
蜀绣?
为月感觉心间被谁重重的捶了一把,浑身颤抖,不可置信。
不,不可能……他不在了,他已经离我而去了……这是梦,一定是梦。三年来,经常做这样的梦,怎的稍喝了酒就糊涂了呢?
他,不会在的……
“为月……”
猛地一滞,这,不是梦。身后的脚步声轻缓而来。
“你不想,转身看看我吗?”
话音未落,已有一手落到自己肩头,为月浑身都在抖,亦不敢回头。这不是梦吗?不是喝醉了的恍惚吗?
倏地回头,对上那幽深的眸子。
月光下,那人戴着半面遮眼的面具,真切的站在自己面前。为月似是被那声音摄去了魂魄,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怔怔地……
徐徐起手,面具轻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己眼前,却是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菡萏,灿烂的摇曳着……
氤氲一片,模糊了视野。
抬手轻轻抚上那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触感温热,是真的……真真切切存在的他啊……那人也抬起右手搭上为月抚过来的手,阖眼感受,气息吞吐。
终地控制不住,泪,如泉涌,一点一点打湿月光洒落的大地,埋没其中。
刘萤,刘萤,可真是你?
身子一沉,落入那温暖缱绻的怀抱,俯在其身前,年轻的帝王闷声流泪。
一拳、一拳,落到那厚实的胸膛上……却是无话,那人便轻笑着受了,垂首,亦将头埋在为月的肩颈中,喃喃道:“为月……我回来了……”言罢,竟也不能自已的泪落,滴滴落在为月肩颈,化作无尽的思恋……
不是醉了,不是睡了,不是迷了,是真的,真的……
抖动的双肩被刘萤紧紧地拥抱着,无可自抑的抖着,却是死命的抓着眼前人的衣襟,不肯放手,怕是一放手,再也不见。
“刘萤……”为月哽咽,欲说话,却又有泪涌,好不容易控制住,“刘萤……”却终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在,我在,为月,是我,我回来了。”刘萤右手臂紧紧的裹住为月,急急安慰着。
忽的,为月推开刘萤,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从头到腰摸了一遍他,然后收回双手,怔怔地看着自己握了拳,张开,握拳,如此来回几番,再抬眼凝着眼前的人,才真真实实确定了他的存在。
又被一臂膀揽入怀,刘萤下颌抵在他的额际,轻轻摩擦道:“可曾想我?”
为月靠在他胸前,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紧紧的抓着他,生怕他再次如烟尘般消散,闷道:“不曾忘记。”
“可曾日日忧心?”
“辗转难眠而已。”
为月答毕,双臂环住刘萤,紧紧一拥,
却不想惹得刘萤一声沉沉的呜咽。为月立刻放开刘萤,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刘萤却不放开他,一臂紧紧抱着他,笑笑道:“无碍。”
为月霎时间感到不对劲,从刚刚开始,刘萤一直只用右臂拥抱自己,仅此一臂,不曾抬起另一臂。
“你左臂……”为月挣开刘萤的怀抱,伸手就要去触碰。
刘萤却一躲,悄悄将左臂隐藏在身后,笑道:“不妨事的,你别担心。”
看着他流转的笑容,为月才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是被埋在烟尘之下的,这个人,三年来应该吃了很多苦吧?这个人,若能平安回来,毫发无伤,谁能信?
他面色一凛道:“刘萤!你莫要骗我,你到底怎么了?”
刘萤见为月急了,反倒一慌,缓缓挪出左臂,徐徐抬起,再抬起,再……却停滞在及腰的高度,不再往上抬了。不及为月答话,他便放下左臂道:“不是大事,不过是抬不起来了而已……”
“你……”为月面色一黯,“什么叫不是大事?什么叫不过?什么叫而已?伤成这样,为什么不找人给你看看,我去找太医……”
为月转身欲走,却被刘萤一把抓了回来,拥在怀里,轻咬耳垂:“别,别,真的没事,都三年了,习惯了……”
怀中人轻轻颤抖。
“刘萤……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想道歉。为什么道歉?说不清楚,就是莫名其妙的愁绪,莫名其妙的想跟他说抱歉。
“不对,不是这三个字,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刘萤梦呓般在耳边低语。为月脸猛地一红,别过头去。
夜幕沉沉,银汉玉盘,一阙明月千斛水,万光低垂映人眼。
“刘萤……”
秋来月夜,云载清风。
“我亦爱你,此生不悔。”
此生不悔。
不似姮娥,应悔偷灵药,独自挨了这广寒宫,只得夜夜俯瞰人间烟火,碧海丹青虽有心,却是寂寞无处诉。
如你一般,流萤为月,终不悔。
永平九年中秋之后,原大鸿胪卿告老还乡,皇帝擢江南举荐之人登此位,其名曰刘唯。此人早朝终带半面具遮眼,不以真面目示人。究其原因,只道脸上有伤疤,甚丑陋,故戴面具。
《北朝史》
正文完
番外1:明月几度乱风流
1
几度飞花惹人怜,青柳岸边叶相似。
一望十年,默守十年,情丝三千丈,只待你来牵。
我知道,能再次踏进皇宫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皎月澄练,金銮访华,这一切恍若梦境。时光荏苒,三年比之十年不过转瞬,等待不过几时,却也如此灼烧人心。
那场战役中,能逃出生天,是我刘萤万福,却不知道托了谁的福。
漫天飞沙尘烟,掠过面颊,残渣碎木划过脸庞,血丝漾起,疼。更疼的,却是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悲痛欲绝的面容。
为月,若非迫不得已,我断不会离你而去。
九天何惧,我刘萤,唯一怕的就是这样的离别啊……我很自私,我很胆小,我亦害怕离了你之后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轻松,这份悲痛,会随着我一起碧落黄泉。
为月,离了你,我心奈何?离了我,你心何如?
有生之年,定不会再撷取这答案了吧?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活了下来,命硬成这样,难道是我家人的血换的?
很好笑吧。
我克死了我所有的亲人,自己却还能活着,呵呵,多痛……几时,也曾想过就这样死了算了,与他们重逢黄泉,岂不快哉?只是独留了你在尘世,我亦是不忍心啊……这颗心,为你生,为你死,亦是我自己不能选择的。
在山野间养了一年多的伤,待外伤内伤全都愈了,辞别那家心地淳厚的农家。
那山间气息清冽、纯朴,鸟语花香,四季呈鲜。秋季红叶满山,舞动九天;冬季雪落山石,临高而望,瑞雪丰年,皇城的你,还好吧?春季万物复苏,跃动尘世;夏季虫鸣阵阵,林间郁郁葱葱,甚是美好。
为月,若是将来有一天,你非天子,我非王爷,能否一起袖手天下,游历山水。
我会回去的,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可是原谅我,这么久才再回来找你。
我帮你去看了这天下,四海升平,安乐祥和,是你的辛劳吧?又有几个月夜不曾入眠,又有几顿御膳难以下噎?
再往蜀都的时候,那日被炸碎的城楼已翻修呈新,将昨日的伤痛掩埋了去。
若是可以,我亦不会再返了这令人撕心裂肺的境地,只是为了当日与你的一味誓言,回来寻了这蜀绣。也许你已经忘了吧,我仍记得。与过你的话,怎能忘?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的身边,与你共赏江山万里,这等誓言我不会忘记,只是你现在一定在责备我骗了你。
一路行来,听民间流说,江南王助皇上平叛有功,追封为忠睿孝俭圣武王。不知为何,二十多年来却无此时这样的轻松。以江南王的身份活着,是一生的拖累,身累,心累,承付起与我相斥的负担,要我如何?如今江南王战死沙场,这世间,再没了那自持一方、翻云覆雨的王爷,单有刘萤,对月思恋。
这个位置,迟早是要还的……
跟着使团走进京城时,万分情绪不可自已。
逢了中秋,万家灯火,笙歌华朝,连连不断。自家捏的月饼,纷繁的在街道两边,玲琅满目。不禁想起那年西子湖畔,与你共赏的秋月,与你共看的菡萏,不知如今可还好?
没再回了江南,那伤心的境地,会让我不知所措。
晋王爷迎着属国使团,看到他不禁笑了。如今也二十了吧,这般啸风英气,眉宇之间透着王者风范,却是一脸的倔强,居高而望,不知随了谁?
当真有你的影子啊。
为月,为何我有些不敢见你呢?不忍看到你悲伤的神色,不忍看到你没有笑容的面颊,不忍看到你沧桑悲痛的容颜。可,却是我害你如此,不跟你道歉怎么行呢?
呈了你蜀绣,看到你美艳的眸子里竟没有丝毫欢愉,让我如何是好。
多想冲上去抱了你,在你耳边呢喃着我回来了,可还是忍下了。这面具……当真是隔了你我。
哎?
徐徐望见站在你身侧的女娃,轻灵水嫩,莲子般惹人疼爱,不是小兮又是何人?呵呵,没做成江南王府总管,跟在你身边,也不算委屈了这娃。
转身退下,瞥见一旁桌边谈话的天溪和天泉,又看到另一边的元鹰司阳,心下不甚欢喜。他们在你身边,这三年来,他们替我守护着你,就算我是真的落入阴间,看见这番景象,也无憾了。
悄然跟着小兮走到正阳殿,看着她出落得如此美妙,心中不甚欢喜,却不想喜出了声,被她察觉。
谁?
小丫头果然凌厉,不愧是法华老头练出来的妮子。不过小兮你出手也太狠了吧……银光乍现,那可是刀子啊,刀剑无眼啊……
身子受了伤,猛劲一退,笑眼望着这丫头,轻启口唇:小兮。
那丫头浑身一震,匕首清脆落地,虽是不可置信,却落了泪下来。我轻轻取下面具,趁着月光,曾是多么疼爱这丫头的一张脸啊……
公子、公子…… 泣不成声,当真是你吗?公子……
我笑笑,伸手抚上小兮的发髻,爱怜的揉了揉,道:小兮,可想公子?
流着泪使劲点头,末了也不顾自己现在的身份,竟直直撞进了我怀里,大声哭泣着,哭得我内心怜惜不已,不断的摸着她的发。
公子……小兮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