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地宫中死一般寂静,只有两名少年心脏的搏动,一声一声,铿锵有力。
韩诩之叹了口气,道:“你在上面等着,我下去一探。你要的是什么,我替你取出来。”
江思暇沉默了一阵方道:“一把剑,剑身铸火龙。”
韩诩之恍然状:“名剑噬魂?这玩意也被张蚨这老贼偷了?”
江思暇猛一蹙眉,却听韩诩之笑道:“好好,你等着便是。”
他掏出几块丝巾裹住手脸,踩着密道缓缓沉下去。
江思暇在霎那间生出一种不安与暴躁的情绪,却被他刻意压在心里,忽略不计。
黑洞洞的密道下没有一点声响。
过了许久,久到江思暇憋不住要开口询问,密道下终于传来韩诩之无奈的声音:“思暇!这里还有机关,我玩不来!”
江思暇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喊道:“下面有水银吗?”
韩诩之的声音伴着一声声回响:“有!但是有地方可以落脚,你放心下来罢!”
江思暇颦眉想了想,纵身跃了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有地方落脚?”
江思暇郁闷地趴开两脚抵住笔直的甬道壁,以消减下滑的势头。眼前有一个人用同样可笑的姿势与他一样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
中,他的腰身又被那人搂住了。
韩诩之嬉笑着向下努了努嘴,道:“你瞧那些桩子,我看了半晌才认出是二十八星宿的排列,大约是什么机关,我看不明白。
”
两人脚下有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中有百来根三尺高的木桩。木桩大多分布在四周,中间仅有十来根木桩,连成一个圆弧与一
个漏斗形。房间的地面上积满了流下去的水银,故两人只能僵在甬道的半空中。
天周二十八宿而一面七星,四七二十八星,房昴为纬,虚张为经。江思暇一眼便认出这是二十八星宿图,而中间的则是北斗七
星与帝星、太子星等。
看这设置,大约是要跳到木桩上以一定的顺序将木桩踩下去才能触发打开密室机关,若踩错一步,恐怕就会引发“土”机关。
然而每个星宿皆是星群,数星对应数根木桩,少则如角宿、虚宿仅有两星,多如翼宿足有二十三星,若要踩完才能触发机关也
是个力气活。
韩诩之啧啧道:“张蚨有什么爱好?比如……”
江思暇愤愤道:“跳大神!”
韩诩之点头表示理解。
这木桩的设置有无数种顺序,便是正儿八经要给星宿排个序也能有数种排法,更莫说张蚨许是心血来潮随意编了个门道来排序
。
江思暇全无头绪,一时颇有些犯难。也不知张蚨设置了怎样的土机关对付擅闯者,脚下又有汤汤汞水,他心中着实没底。
韩诩之“咦”了一声,道:“你也不会玩吗?”
江思暇额头青筋暴起,龇牙怒道:“别吵。”
他托着下颌再度陷入沉思。
韩诩之等了半晌,见江思暇依旧沉浸在苦思冥想中,不耐道:“你又不是张蚨肚里的蛔虫,空想能想出只鸟来?不如随便试试
,再不然就走罢。”
就这么空手离开,江思暇自然是不甘心的;胡乱试试,莫说试不出什么来,要是在此地丢了性命着实划不来,尤其是——和这
人死在一块。
韩诩之大约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涎笑着怂恿道:“试试吧,大不了死在这里,你我作陪,下辈子也好一块儿投胎,做对璧人。
”
江思暇重重地哼了一声。
半晌后,江思暇眯起眼喃喃道:“听说张蚨乃是医痴……依二十八宿可确立人身经脉长度、营卫行度,《灵枢·五十营》中言
:气行十六丈二尺,气行交通于中,一周于身,下水二刻,日行二十五分。”
韩诩之道:“张蚨不是喜欢跳大神吗?怎么又热衷医术了?”
江思暇:“……”
韩诩之嘿嘿干笑两声,道:“这个我懂一些!青龙帮中许多话星宿的书,我曾随手拿了两本读过。‘苍天之气,经于危室鬼柳
;素天之气,经于亢氐昴毕;玄天之气,经于张翼娄胃……’”
江思暇缓声道:“做个假设,若底下列的不是星宿,而是人体,此人患了某种病,或许顺序就是某种医治他的方法。”
韩诩之连忙道:“张蚨有得过什么病?”
江思暇蹙眉。
韩诩之改口道:“对了,白枣山有什么重病不曾?”
江思暇惊讶地挑眉:“怎么会……”他顿了一顿,忽又答道:“对了,听说当年白枣山便是感念张蚨的救命之恩才将他引入白
山派……他患了什么重病,被张蚨治好了……”
韩诩之连忙追问道:“什么病?”
江思暇摇头:“这便不知了。”
两人又陷入穷途。
江思暇忽道:“你刚得手的书籍,拿出来看看,或许有关于此阵的解法?”
韩诩之忙找出写着机关要数的书递给江思暇,自己则抽出一本封面无字的书翻阅起来。
过了片刻,江思暇摇头道:“只有设阵之法,解法要依循设法,只可惜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设阵,故也无解……”
韩诩之晃了晃手中一张泛黄的纸,道:“夹在书里的,似乎是张蚨的自序,你可要看看?”
江思暇忙将纸接了过去。
纸上小楷字迹端正,因年代久远,墨色稍晕。
“宝历三年,吾不敌宫主,被困囚室。然吾不甘就此赴死,以百花散迷晕看守之人,仓皇离宫……”
“是时枣山病重,吾察其面色少华,全身皮肤散见瘀点、瘀斑,以四肢为多,色黯淡,抚之不碍手,压之不褪色,无血灶……
”
江思暇眼睛一亮,道:“有了!”
这张纸上详细记载了张蚨为白枣山治疗的经过,其中便有针刺穴疗法的先后顺序。江思暇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也不耐烦看下面
的内容了,将纸递还给韩诩之,道:“你在这等着。”
韩诩之微觉诧异:“你……不让我去?”
江思暇顿了顿,道:“我信不过你。”
韩诩之也不介意,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条长可数丈的红色丝带,将一端递给江思暇:“系在腰上,若有什么不测,我拉你上
来。”
江思暇怔了怔,揶揄道:“你连这个都备了?”
韩诩之笑而不答。
江思暇将丝带的一段系在手腕上,韩诩之则将另一端抓在自己手中,道:“思暇,这可是月老的红线,你系了,就要被我捆一
辈子。”
江思暇懒得与他逞口舌之快,默默记住顺序,跳了下去。
江思暇在下面破解机关,韩诩之则好奇地看着纸上余下的内容。
“吾向枣山袒露心迹,枣山神色张皇,痛斥吾有违伦常……”
看到此处,翠黄的宣纸有些发皱,底下的字迹也糊了些许。
“吾曰吾将等三年,求得枣山心回意转。孰料天道无常,人心叵测。十五日后,枣山迎娶李末之女李知画……”
韩诩之咋舌道:“竟是个求而不得的故事么?”
“新婚翌日,吾潜入枣山房内,见床上落红,悲愤欲绝……”
“枣山对吾狠绝之极,吾心戚戚,于十月初九晚潜入其房内,夫妻二人正行云雨。吾杀其二人,将李知画碎尸八段投入后山,
以饲豺狼。将枣山之尸藏于密宫之中……”
韩诩之嘴角抽搐不止:“不会千辛万苦,只找到一具腌臜……”
“哗……”
又一道石门打开了。
第八章
江思暇迫不及待地跳入新的密室,只见空旷的密室中仅有一具千年寒玉制成的棺椁,在昏暗的密室中发出幽丽诡谲的光芒。
韩诩之不由扶住额头:“果然……”
江思暇不明就里,箭步冲上前,探头往寒玉棺椁中一看——白枣山浑身赤裸,阳根兀自挺立着。他安然阖着眼,仿佛仅是坠入
了一场黑甜的梦境。
江思暇蹙眉,离开棺椁又在密室中找了一圈,并无发现任何机关。
他不甘心地回到玉棺椁前,寻找着棺椁的开启处。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整个棺椁仿佛一块完整的玉石,全无半道裂缝,而白枣
山就如同凭空被人镶嵌进去一般。
江思暇喃喃道:“不可能……”
韩诩之也走上前研究了一阵,不由奇道:“嘿,这张蚨倒有些本事……”
青雪剑与名剑噬魂同在五大名剑榜上位列至前五,要在此地破开着坚硬的寒玉,恐怕也只有借用青雪剑。
江思暇蹙眉冷声道:“你的剑借我。”
韩诩之眨了眨眼道:“这棺椁透明的连一根汗毛都瞧得清楚,里面还能藏了剑不成?”话虽如此,还是将腰上的青雪剑解下来
递给江思暇。
江思暇握住剑,全身内力涌动不息,长发飞舞。
韩诩之吓了一跳,见他一副鱼死网破之姿,生怕青雪剑就要折断在此处,忙小心翼翼地征询道:“那个,要不让我来破棺罢…
…”
他话音未落,江思暇猛地举起剑,狠狠劈了下去!
“砰!”
韩诩之闭上眼不忍看,只听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声,紧接着是碎玉落了一地的零碎声响。
韩诩之缓缓睁开眼,只见白枣山赤裸的尸身暴露在空气中的正面缓缓开始萎靡腐烂,而紧贴着寒玉的背部却完好如初。
韩江二人吃了一惊,俱屏息以待,死死地盯着白枣山的尸身。
白枣山正面的皮肤如蛇皮一般龟裂萎缩,英挺的容貌在霎那间变作一堆腐肉。
江思暇想了想,以青雪剑将白枣山的尸体拨到地上,离开寒玉棺。
韩诩之看着自己的剑碰到那具腐尸,霎那间错觉自己的剑也噼里啪啦开始腐烂,不由心痛地责怪道:“喂喂,那可是我的剑。
”
江思暇嗤之以鼻:“你的剑将多少活人变成尸体,还怕碰这一具腐尸么。”
韩诩之跳脚道:“谁说的!老子从不滥杀无辜!”
江思暇微觉惊诧地瞥了他一眼,又道:“青雪剑是韩门祖传宝剑,便是你不用它杀人,剑下的冤魂也不少了。”
韩诩之闷闷无语。
白枣山的尸体一离开寒玉棺,血肉转瞬便化作一堆齑粉,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红光照亮整个密室,韩诩之与江思暇受不住这般强
烈的刺激,纷纷眯起了眼睛。
恍惚中一条红龙升空,耳畔中传来龙吟呼啸,整个地宫为之震颤!
待红光褪去,两人定睛一看,地上只空余一具骨架,骨架的腹中赫然插着一柄剑身纹火龙的宝剑!
江思暇将青雪剑丢还给韩诩之,大喜道:“噬魂!!”
韩诩之挑了挑眉,只看着江思暇冲上去抽出噬魂剑,自己则显得兴趣缺缺。他心中想到:思暇美人看起来挺爱干净,这把剑在
血肉腌臜中藏着几十年,他居然也敢拿手去碰。咦!想想都觉得手要烂了!
江思暇捧着噬魂剑,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清丽无双的脸庞在剑身幽光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扭曲狰狞:“噬魂……噬魂……原来
张蚨竟以白枣山的血肉养剑……”
世上没有一把宝剑不嗜杀,人血可以养剑,狂躁的心也可养剑。
张蚨杀害了临近巅峰高潮的白枣山,此时男子体内阳气最足,阳元半分未泄。张蚨又用千年寒玉封住白枣山的尸身,以守住他
的精阳不外泄
他费了如此多的心思,仅仅是为了养一把剑!!
韩诩之此刻不由怀疑起张蚨的那篇自序,或许,他是为了宝剑不被外人发现,甚至故意留下这样一封自序以为障目!
或许白枣山的病使他的血肉适合养剑,或许张蚨在遇见他的一刹那就已有了如此打算……
韩诩之思及此处,竟是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他看着欣喜若狂的江思暇,不由微微蹙眉,道:“剑已到手,我们快离开此地罢。”
江思暇缓缓敛了癫狂,眼中仍亮着兴奋的光芒,淡然颌首:“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密室门口,韩诩之运起内力,脚下用力一蹬,直接向下来时的甬道飞去。
他掠至一半,忽觉心头一凛,在半空中生生转了一圈,一支闪着蓝光的银针从他发间擦过。
韩诩之被偷袭得措手不及,在空中失了力,直直向地上的水银河流坠去!
第九章
这水银不比其他,可是个触了就渗的毒物。韩诩之大骇之下尚来得及做出反应,将始终握在手中的红丝带一甩,圈上江思暇的
腰。
江思暇手里握着噬魂剑,按说只消出手够快,迅速将丝带砍断,不给韩诩之发力的机会,他那小命无论如何今日也要断送在此
处了。然而他先前看见韩诩之下坠的身影,又看着他抛出的红丝带,竟是反应迟了一拍,再举剑时,韩诩之矫健的身影在水银
面不足一尺高出有惊无险地一掠,跳上了一个木桩。
饶是韩诩之再好的脾气,被他这般过河拆桥地暗算也不由恼了,沉下一张俊脸:“你……”
话音未落,他脚下踏着的木桩缓缓下沉,触发了地道中的机关,整个地宫开始剧烈的震颤。
两人同时脸色一凛,此时顾不得要算的账与要害的人了,忙腾身向上飞去。
先前打开的机关一个接一个关闭,韩诩之连说一句话的功夫也没有,运足了气向外冲。江思暇也不傻,自不想在此地为白枣山
陪葬,于是安分地跟在他身后由来时的路撤了出去。
两人满头尘土地出了地道,却依旧没功夫摊开账本来清算——柴房外亮了一片火光,人声鼎沸,约莫是方才的动静惊醒了青蚨
门的弟子们。
韩诩之皱起眉头,江思暇却径自冷笑一声,提著名剑噬魂向外走。
韩诩之上前一步,将江思暇护到身后。他推开门跨出一步——
“哗!”
兜头一盆青色粘稠的液体从天而降,瞬时间漫天腥气。因韩诩之及时将江思暇推开,后者的身上仅溅到数滴,韩诩之却被浇了
一头一脸。
他勃然大怒:“这什么玩意?!……青蚨血?”
江思暇看他一副狼狈模样,忍俊不禁:“你……你……”
韩诩之抹了把脸,狠狠剜他一眼。
江思暇念他怜香惜玉,为自己挡了这一盆血,总算卖他些面子,隐忍地笑道:“你的谶感呢?”
韩诩之“呸”了一声,不断向外吐着口水:“这都什么玩意!没有生命威胁,有什么谶感!”
柴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青蚨门的弟子,领头的是个耄耋之年的老者,鹤发鸡皮,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思暇手中的噬
魂。
江思暇一挑眉,危险地眯起眼:“张蚨?果然是个老不死。”
张蚨声似浊水浆般粘滞不清:“你们把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