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罪……”
大臣甲一口心血哽在喉咙管,重伤下场。
眼见同僚面色苍白要死不活站回原位,肖将军咽了口唾沫,心说要不要给那厮开脱开脱,好歹同袍一场。
他这份琢磨的功夫,余光瞥将军乙上前一步,那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亲王!犬戎所劫之镇归臣治下,是臣兵防疏忽才导致那狗国的兵入我月笙之境。臣自知罪责难恕,恳请亲王许我出兵,拿下犬戎将功赎罪!”
嚎完这话噗通一声单腿跪地,皱着眉头抿着嘴巴,分明是凛然赴死的德行。
肖将军眉梢一跳,一脸扭曲纠结心说你好小子,知道亲王不会真让你出兵所以故意这么说,这样认了罪却没被罚还造成你这厮是忠君卫国之良将的假象!卑鄙啊!!
愤懑之余抬眼一瞄翠浮游,只见人眼睫轻启,似是淡淡扫了眼将军乙。
“如此有勇无谋,是你对自己的最终肯定吗。”同样淡淡的语气如春天的西北风,般吹拂着将军乙因紧张而狂跳的心。
“以及,身为将领,让士兵无辜送死就是你所谓的荣誉吗。”明明是疑问句愣是给说成陈述句,好死不死还让一干人等再度感觉身临冰窟。
“坚定的意志值得赞扬,但是对手的刀不会因你的鲁莽而停滞,”顿了顿,“他们只会嘲笑我月笙君王无能,大将无脑。”笑容扩大了些,何其狰狞。
于是,将军乙阵亡。
在那一霎那,肖将军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迎风细柳面若桃花,说话语气如三月春风内容却似地狱业火的男人,真的非常之不好惹。
索性,这位不好惹的先生貌似并不打算真拿谁开刀。他只是让那二位出来撞刀口的大臣一口心血呕出之后,淡淡丢下一句“若无事,众臣可退”,然后转身背着手,不说话了。
包括肖梵天在内,众臣如临大赦,一口一个“臣告退”尔后转身溜之。
肖将军本欲随着大部队一同撤离。
“肖将军。”
却闻罹安亲王如沐春风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于是就见被叫唤的那位猛然转身,噗通一声单膝落地。
“亲王有何吩咐。”基本上是从牙缝里磨出的这几个字儿。
跪着的肖将军一脸离奇,心说我没事跪个甚呢,我又没犯事。但实际上他还是低着脑袋,跪得四平八稳。
翠浮游眼睫颤了颤,纤长的手指头轻轻刮过平整的书桌桌面,细微的声响就像一把钝刀架在肖梵天肩上,缓慢而用力地划拉着他脖子上的肉。何其痛苦。
好吧亲王我错了,我真心知道错了,我不该说您是娘娘腔,您老威武了真的。站那儿一笑几千大军顿时溃不成军,眼泪哗哗的。
肖将军痛苦地肝颤着,最后在他即将血溅五步爆体而亡之前,翠浮游终于大发慈悲一开金口。
“听说你来了个远房表妹?”
“……”
打死他都不信亲王留他下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家常到让人牙痛的问题!
于是肖将军选择沉默。
没听见对方回答,翠浮游皱着眉头“嗯?”了一声,下一刻他就听见铿锵有力的一声“是”。只不过尾音稍稍有点发颤。
大略是知道这厮在想个啥,翠浮游略颔首,轻笑道:“只是想了解一下。”……
您要了解个甚啊……难不成您看上了我妹?!
当然肖将军没那么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心里还是有分寸的。
“多谢亲王体贴。是这样,小妹自幼体弱,送去中原医病,前些日子才回来的。”
“这样,”拖长音顿了顿,“月笙冬日酷寒,让令妹注意身体。你下去吧。”
“是。”赦令下,肖将军顶着一脸玄妙,脚下却逃似的蹿离气氛压抑到诡异的书房。
听着脚步声在匆忙中渐远,翠浮游嘴角的弧度扯得大发了点。
“师兄,他说的你应该听见了吧。”他仰头,对笼在一片阴影中的房梁一角笑道。下一刻,就见一黑影从中跃下,轻巧落地。
“听见了听见了,你三师兄我又不是敖千机那个未老先衰的老年痴呆,我耳朵还很灵光。”来人叨叨着扯下罩面的黑布,唇角略勾,凤眼一挑,眉目中透着六分鄙夷三分不爽一分疑惑。
“那厮纯粹是个笨蛋吧,人家偷龙转凤换了他妹妹他都不知道。只能说他妹算白死了。”
凉凉说着,鳯十三依着桌沿,环手抱臂很是不屑。
“哈,按他说的,他妹妹自幼不在他身边,现在认不出来也不稀奇啊。”
“你听他鬼扯!”一掌狠巴在梨木雕花的案几面上,鳯十三拧着嘴角笑得狰狞:“冒充他妹的女人取下假面具的时候他就在对门房!没理由看不见!”说着,他一掌巴在桌面上,震掉了一层木屑。
事实上,昨夜鳯十三潜入肖梵天家内院,看见的不只上述那么点。因为一直猫在屋顶,鳯十三不敢确认自己看得多真切,但他可以保证,那个假冒伪劣和她上司汇报情况的时候,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厮绝对是知情的!就跟你这儿装而已!”
“啊呀?那你之前还说他是妹妹被换了都不知道的笨蛋?”翠先生略外头,笑得颇灿烂,“不是有常言道,笨蛋是不会骗人的吗?”
“我!……”
“你怎样?”
“……呃……”
向日葵般的笑颜下,鳯先生颓然垂下头,表示完败。
翠浮游倒是不打算和他师兄拧,在人低着头嘟嘟哝哝脚尖刨地的时候,他慢条斯理道:“除了肖将军的妹妹以外,你在将军府还发现了什么。”
“啧啧啧,”多云转晴般抬头眯眼笑,鳯十三竖起左手食指左右晃了晃,“不是‘你’,是‘你们’。你家死相也去了。”
“重昀?”翠浮游愕然上前一步,差点没把书桌上的东西给撞下去。
“诶诶,少激动。你家死相好得很,这会在客栈补眠,你别这么忧心忡忡的。”顿了顿,鳯十三那双本就眯得只见缝的眼眯得更细,“难不成你是怕那呆头鹅看上人家家小姐,然后把你抛弃了?”咧着嘴角,笑得很是三八。
翠浮游略掀眼皮,扫了他师兄一眼之后,又缓缓合上眼,一句话没说。显然是无视了那个三八的问题。
自知自讨没趣,鳯十三讪讪笑了两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到翠浮游手上。随后想到什么似地,噗地一声之后便转过身,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嘴,轻微地哆嗦着。
翠先生瞧不见他师兄那憋笑憋得要死不活的样,他皱着眉头,挑开包着纸包的细线,拨开层叠的牛皮纸,然后敏感的指尖触到的,是一堆花种大小的米粒状物体。
“这什么?”不明所以的翠先生一脸迷茫。
“这啊~”憋笑憋得险些岔气的鳯先生咳了一下,闭着眼摇头晃脑道:“此乃月笙灵物,月神宝藏是也!”说完,偷着睁开一条眼缝
只见翠浮游两手拈着一粒种子,揉揉捏捏半天,然后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没错,这的确是草本植物种子的味道。
“……”
“……”
“……翠儿?”
“……你说,这是那个宝藏?”
翠浮游缓缓抬头,面部表情是由惊诧、苦闷、不可置信等等拧在一起所成的扭曲。
第十二章:山雨即至(上)
如果说这包不知是个甚的草就是那万恶的宝藏的话。那么不得不说,向来只有他耍人没有人涮他的翠浮游,这次是结结实实被薛依虹摆了一道狠的。
想当初那厮提到月神宝藏的时候,他说的真真儿的,说那是什么万金不足以求、十个中原一百个月笙都无法换取的稀世珍宝。
比得上万两黄金和十个中原一百个月笙的,就是这万恶的一包不知名的草种?!最主要是为了这包种子他和重昀差点丧了命,现在他还不得不在这个万恶的所在帮他的哥哥料理本不该由他处理的事。
这么琢磨着,只见翠浮游没什么表情地把那包东西放在桌子的一角,然后缓缓抬手,一掌把月王的梨木镂雕靠椅给巴成了一堆碎柴。
说到底,会变成这样,这全都是薛依虹的错!
这边,难得一见师弟震怒,鳯十三抿着嘴,心说薛夜霖你惨了,你看小师弟不一巴掌拍死你。随后此君干咳两声,探手拿过摆在桌上的纸包,一边慢条斯理地把它绑好,尔后又塞回翠浮游手上:“这包东西是从那个假的肖小姐那搜到的,你家死相已经去查了,大概晚一点就能知道是什么。”
没什么情愫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末了翠浮游突然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鳯十三,后者身子直接僵住。
“翠……翠儿……”你是有哪里不爽快……
僵硬的嘴角微微咧开,鳯先生就见他师弟笑得各种灿烂。
“是不是月笙的宝藏,那得它们长出来之后才能确定。”笑容扩大了几倍,“你说对吧,三师兄。”
“……对……”才怪!
心说这人绝对是气大发了,不然也不会变得那么狰狞。鳯十三咳了一声,转手将纸包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咳……种子的事情先稍微等会。你不想知道那个假冒伪劣究竟是谁吗。”
“不想。”拒绝得很是畅快流利。
嘴角抽了一记,鳯十三抹了把脸,面色难得严肃。
“你还记不记得沉静莲。”
回应他的是一声没好气的冷哼。
那看样子是记得了。
“除了她是你家死相的师父以外,这女人其他的丰功伟绩你应该也忘不了吧。”
“尽说废话。”
“哈,”垂下眼睫,鳯十三轻轻扽着鬓角垂下的发,“要不是那个女人,师父也不会孑然此生,那神棍也不会……呃,有父无‘母’……”
“你究竟想说什么。”
“假冒肖梵天他妹的人,就是沉静莲的大徒弟。”
鳯十三稍稍眯眼,右手握拳,略长的指甲浅浅陷进皮肉之中。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嘛,但我可以肯定她预谋不小。翠儿,我们只能在暗地里帮你。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麻烦很可能会接二连三找上你。你一个人,必须处处小心。”
语重心长,倒是有点兄长风范了。
翠浮游愣着,显然是还未适应对方少见的兄长。
“……知道了。”最后,还是低下头,些许别扭地应了一声。
片刻沉默后,鳯十三掏出兜里揣着的纸包,瘫在手中掂量着。
“这草要种,但我相信翠儿你不会真那么狠心,把这劳心劳力的活丢给我对吧。”
“这嘛,自然是要麻烦夜霖师兄了。”唇角略勾,四周阴风呼起,“因为他最闲,不是吗。”
多少能猜到翠浮游的目的,鳯十三不置可否耸肩,站起来拍拍衣角。
“要走了?”
“嗯,在这太久会被你家死相瞪视的。我才受不了那种阴狠妒忌的眼神。”他笑着,脸上却说不清是苦闷还是别的什么表情。
“对了,”临走前,鳯十三又转身走回翠浮游身边。探手拍拍人的肩膀。
“自己小心。”
说完这话,他转身推窗而出。
冷风由窗口灌进屋中。翠浮游站在桌前,也不知是发呆,还是琢磨着其他有的没的。
第十三章:山雨将至(下)
如果可以的话,翠浮游将选择不再管鳯十三叫“师兄”,他会叫他乌鸦嘴。
自几日前那个下午见过一面,撂下一句“自己小心”之后,鳯十三便不再出现。而麻烦事也真的跟长了眼似的,频频飞向翠浮游。
首先,便是朝臣们神经质般对月王去向的追问。
“亲王,敢问……”
“无可奉告。”四字冷冷甩出,翠浮游抬眼扫过眼前武将。
快滚,别在这碍眼——这样的信息从那无焦距的琥珀色眸子里散出,凌厉迫人。
于是武将哆嗦了一下,瞎掰一通之后迅速撤离。
听着远去的纷乱脚步,翠浮游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脸疲倦。
加上这次,已经是十八次了。
这几天来,大臣们接连不断前来打探月王的消息。而像今天这样,开门见山的一个巴掌就够数了,剩下的全都是绕山绕水旁敲侧击,七拐十八弯的用辞遣句,绕得翠浮游头昏脑胀。
感情这些大臣们都是老母鸡吗?!说了王有事外出了,还要坚持不懈地问啊问!面对这种近似变态的关心,就算是翠浮游这种好脾气的人也该火大了。
先前送来的奏折平整放在书桌一角,内中大致内容是犬戎与中原军僵持之余,不停遣小队前来骚扰云云。
翠浮游有点头痛。
据他所知,君王好像不是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吧!在中原,这种事情是六部尚书和丞相经手,犬戎是国师处理,至于月笙……呃,好像是君来打理……
好吧,君和王一起失踪了。于是这堆龟毛的东西就全落到代为执掌政事的亲王手中吗?真够不公平。
翠先生暗自咬牙,这个哥还是不要认了,尽给自己找麻烦!
他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此君神游。
“放开!老子要见那个冒牌货!!”
敢在书房门口说这种话的,除了肖梵天,翠浮游真的很难想出第二人选。
单手扶额,翠先生无力地说“放他进来”,接着那位叫嚷着的武将便破门而入。来人一如前几日般,怒目横眉。一身战铠光鲜闪亮,腰间只挂着刀鞘,战刀不知哪去了。八成是此君欲再度提刀闯入,结果刀却被门口的守卫没收了吧。
“肖将军,这几日你应当是闹够了吧。”扯出个苦闷的笑颜,翠浮游后仰背靠椅背,食指轻轻揉着睛明穴。
这几日来,除了鸡毛蒜皮的国事、老母鸡大臣们锲而不舍地追问月王去向让翠浮游头痛外,最大的麻烦就是面前这人,肖梵天。也不知这位仁兄是头壳被门挤了,还是出门被鸭子踩了脚,几天来一直肖言真正的罹安亲王早就死在月笙关外的风雪中,而现在这位亲王——也就是翠浮游,是不折不扣的假货。
哼,要是假货,早八年就跑了,还用得着坐在这里,头壳发痛地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杂碎事?!
“闹?老子才没有闹!你个冒牌货,最好快把王放出来!”
肖将军一脚踩着不知哪搬来的凳,另一脚踏上奏折摊了两个指头厚的桌。
看那架势,如果战刀在手,估计已经劈上翠浮游的天灵盖。
“肖将军,你不觉得你放肆过头了吗。”半睁着眼继续揉睛明穴,翠先生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咬牙,“再说,王兄和越君出宫,他们的行踪我怎知道?将军又何来让我放了王兄一说?”
轻描淡写说着,事实上翠浮游是打心里感到深深的委屈。普天之下,打着灯笼都难像找他这么和蔼可亲的亲王。对于(名义上的)下属的逾矩叫嚣,他是持宽容乃至纵容态度。这要是放到别国亲王那儿,估计耳刮子早就扇过去不说,那位胆肥的下属也该被拖出去凌迟,现在坟头的草都快有人高了。哪像他面前这位,对上司的纵容不止不感恩,还整日生龙活虎前来挑战上司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