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看到这样无谓的战斗,但对此无能为力。
过了一会,佛洛尔也发现这不像是战斗,倒像是针对这些不死战士设计的一个精巧险恶的陷阱。想要击破这些坚韧的战士,要么依靠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绝对力量,要么就利用它们的弱点。不知道召唤出这些幽灵士兵的人是什么身份,但显然是一个头脑和能力都出众的魔法师。
“再前面一点去看看,那个死灵魔导士应该也遇到麻烦了——看这里就知道。如果情况不对,你马上原路撤离。我的话……虽然还没有恢复,不过必要的时候使用一两个逃命的魔法应该不难做到。”
把目光投向空地右侧一条因为树木被死灵魔法侵蚀枯萎而形成的小路,佛洛尔说。
诺恩按照习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过还在鏖战的士兵们。这会功夫已经有两具不死战士的骨头断裂,带着重剑落到地上,它们依然不知疲倦地向着幻影中的敌人挥舞只留下断面的胳膊。虽然明知道把它们从沉眠中唤醒的死灵法师才是罪魁祸首,这依然是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凄凉的场面。
时间步入下午没有多久,天色就黯淡起来,死灵魔导士制造出来的道路在漆黑中冒出几朵绿色的萤火,看上去像是一条通向地狱的小道。佛洛尔和诺恩从边上循着这条道路寻找魔导士的踪迹倒不是因为心生畏惧,而是知道在这里沾染一点死灵魔法都会带来麻烦——现在他们身边可没有带着圣水的圣骑士。
这种时候在树丛中穿行让人格外忐忑不安,好在他们要找的人没有跑出多远。走出一百码左右,走在前面的佛洛尔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被一几根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藤蔓紧紧抓着,倒吊在一棵粗壮的榉树上。一朵由藤蔓上生长出的花苞挂在他的头顶上,几片萼叶垂下,让他因为被倒挂着而显得有些苦闷的面孔更加难以辨认。
这朵正在绽开的花苞有一尺多长,可以预见其鲜艳的大红色,这红色却让佛洛尔心头一跳。
“米奥丽卡,深渊之花米奥丽卡,居然接连见到这些传说中的深渊来客,这是幸运,还是背运呢……”
他先是喃喃自语,然后发出有些神经质的低笑。对与一个以追寻消失的历史为己任的游吟诗人兼魔法师来说,要说这是背运,多少有些牵强。他隐约觉自己在十分意外的情况下接近了自己好奇的真相。
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深远召唤士,这些深渊生物是从何而来?如果它们不是来自于他那位现在看起来神秘莫测的兄长,那么难道是这里的原住民?这片森林……
“诺恩,接下来交给你了,在它开花之前把花苞斩下来,不要被它的藤蔓缠到。”
吸了一口气,佛洛尔对自己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剑”下达了了指令。
诺恩非常干脆地握着剑就向着倒吊黑袍男子的大叔冲了过去。这是继斯佛兰的那一夜之后佛洛尔再次见识到他的剑技,并且两次都和死灵法师有关,他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确实有微妙的因缘。
小个子警卫队队长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如果有人因为体格就轻视他而草率地发出挑战,也许来不及拔剑就会被他击倒。而米奥丽卡的藤蔓也有着和他不相伯仲的速度。当诺恩冲到那颗榉树前五十码的时候,深渊之花发起了攻击。两根藤蔓从树后抽了出来,一前一后向他抽打过去。这种打击的力度让人不敢相信这和园林里纤细的常春藤是类似的东西,那深绿色圆鼓鼓的藤蔓像是由两跟强有力地肌肉在内部驱动一样,在诺恩向右边平移出两尺之后,直接在半空中变换方向,以更加凌厉的气势再度发起了攻击。没有肌肉和骨骼的植物是没有办法作出这样的动作的,然而如果这两根藤蔓里有肌肉和骨骼,也许已经先承受不了这样转变方向的力量就自行折断了。
它再次扑了一空。诺恩原地起跳,落在了其中一根藤蔓上,然后沿着它向着被倒挂着的男人跑去。佛洛尔罕有地同时感到了赞美和滑稽。诺恩和步伐轻巧快捷,虽然毫无修饰,但能让第一流的舞者汗颜。米奥丽卡的藤蔓同样灵巧,却总是比他慢了一拍,眼看就要击中他的时候,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另一根藤蔓。终于,当诺恩跑到男人下方的时候,这根藤蔓收势不及,重重地把诺恩当做垫脚石的那一根砸到了地下。
就在这个看上去胜券在握的时刻,米奥丽卡从树后抽出了第三根藤蔓。
这一根细长的藤蔓是金色的,看上去纤细柔软很多,然而就像是毒蛇露出毒牙一样,猛然扑向诺恩。
“小心!”
一瞬间,佛洛尔也免不了惊呼出声。这声惊呼在见到诺恩挥出的那一剑之后,马上变成了惊叹。
像是已经知道米奥丽卡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攻击一样,诺恩几乎是在同时出剑。
佛洛尔上一次看到他用剑的时候正在准备一个冗长的魔法,这一次才是真正地看着他展现自己的剑术。和佛洛尔见过的那些剑士,首都的卫兵、圣骑士甚至是罗宾相比,他的剑术简单得近乎单调,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手臂到手腕的动作流畅得像是一阵风,直接切入对手要害的锐利的风,把这株狡猾多段的深渊之花最后的枝蔓和那多已经盛开到一半的花蕾同时斩落在地。
缠着黑袍男人的藤蔓一阵抽缩,然后松开,把男人从半空中扔了下去。虽然这个高度还不足以致命,诺恩还是抓住男人的胳膊,从米奥丽卡瘫软下去的藤蔓上跳到地上。它的花蕾一落地就枯萎了,枝蔓则在草地上翻滚了几下才停止了动作,由鲜艳深沉的绿色变成灰色,然后开始在空气中渐渐消散。
佛洛尔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
“和他保持距离,让我看看他的徽记。”
他说着跑向诺恩。除了他穿着的这种学徒长袍,任何法师的法袍上都会有一个表明其流派的徽记,即使是死灵法师也不列外,不过在隐藏行迹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大摇大摆地穿着自己法袍满街跑。想到死灵魔导士有多么让人头痛,佛洛尔就心存一丝侥幸——也许这个人并不是死灵法师。
诺恩把黑袍人丢在地上之后并没有照看他的意思,而是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已经失去意识的男人。
这个人看上去三十出头,银灰色的头发很衬他俊秀消瘦的面孔。虽然昏迷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和薄薄的嘴唇还是给人一种十分严厉的感觉。
看到这张脸,佛洛尔因为惊讶甚至忘记去看他胸口的徽记。
“你认识他?”
诺恩问。
“这可真是……不巧啊。”
佛洛尔只能苦笑起来。
男人的胸口用丝线绣着一团黑色的火焰,虽然是同样深湛的黑色,但这团像是燃烧在他心口上的黑火比他的法师长袍更加深不见底。
这不但是一个死灵法师,还是一个在世俗世界把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的死灵法师。
佛洛尔想起这个熟悉的名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男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这双瞳孔之中闪烁冰冷蓝火的眼睛,佛洛尔觉得他还是不要醒过来为好。
6
森林里的天气变化得很快,先是天空黯淡如同夜幕降临,然后很快下起雨来。不是春天常见的温柔小雨,而是声势浩大的疾风暴雨。树木的枝叶在雨点的直击下放低了身姿,在阴暗的天色中平添了几分肃穆。即使这片森林里的道路好得像是某位大贵族的私人园林,这样的天气也不适合赶路。
坐在帐篷里,佛洛尔重新评估起自己偶然遇到的面熟的死灵魔导士。和因为各种突发状况而不得不强行在森林里寻找同路的他不同,死灵法师显然是有备而来,这顶帐篷就是证明。这种用沙地蜥蜴的皮革和结实的麻布缝制的坚固帐篷最为适合野营,唯一的缺点是虽然收缩起来体积小巧但分量不轻。对于可以使用储物袋的魔法师来说这却不是缺点。
死灵魔导士坐在他的对面,身上披着一条纯白的羊毛毯子来抵御骤雨带来的寒冷。帐篷里不算很冷,漂浮在帐篷正中的魔法灯除了带来光照外,还带来了一丝温暖。魔法灯是魔法师中实用主义学派成功又失败的产品,固化在超薄玻璃中的魔法火焰可以终年提供光照,但除了魔导士和少部分资深魔法师,没有人有足够的魔力和技巧方便地使用这一魔法。光是这盏灯就说明了佛洛尔和死灵法师之间的差距——他是没有办法那么轻巧娴熟地用魔法灯来取代一般的油灯的。不过让佛洛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的并非实力上的差距,而是他非但认识这个人,还对他相当熟悉。
这个男人的年龄是三十五岁,看上去严肃,实际却是一个相当和善的人,有的时候还会为年轻的魔法师讲解一些奇闻异事。他还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即使被他捉弄的人也会在他风度翩翩的仪态下很快心平气和。佛洛尔之前认识这个人,以伯里纳魔法图书馆管理员、魔法历史学家拉维德·马尔加的身份认识他。
最近三个世纪以来,西斯勒王国一流的魔法学者都是普通人而非魔法师。佛洛尔自己就是一个对魔法历史十分感兴趣的魔法师,他明白这是因为魔法师很容易被历史中那些伟大的法师和他们的事迹吸引,最后沉迷于对力量的探索而非对历史的探索的关系。那些愿意为魔法投入一生的时间却注定无法成为魔法师的人却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研究,他们根据研究历史对当代的魔法体系提出了无数有效的建议,因此虽然不会使用魔法,却以普通人的身份在魔法师当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在今天之前,他所知道的拉维德·马尔加,就是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
凭借他老师的关系,佛洛尔十岁起就频繁出入伯里纳魔法图书馆。他和这位资深管理员虽然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互称朋友,但他是他敬佩的学者和成长过程中的一个标记。当佛洛尔还是个一心想要成为伟大魔法师的男孩的时候,这个男人始终作为那座图书馆的一部分出现于那段岁月中。当他开始反省自己一度放荡到过分的生活之后,就开始格外珍视那段日子。
拉维德·马尔加在首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埋藏得那么深,如同深藏在地底的宝石,不让任何一点光彩展现在世人的面前,让佛洛尔在震惊之余,尝到了被欺骗的滋味。这种味道他不常品尝,所以觉得格外苦涩。
不过佛洛尔不可能长久被这种情绪扰乱自己的心神。他现在盯着拉维德,是在盘算这个魔导士是否会是可靠的盟友,以及能够从他那里获取什么样的信息。
时间倒退到一小时前,在暴雨从天空降落森林之前,拉维德被诺恩从深渊之花的藤蔓中解救下来之后。
深渊之花米奥丽卡用精神手段而非直接的攻击打晕了拉维德,在诺恩斩断那朵差一点开放在他的头顶的魔花之后,死灵法师很快恢复了意识。
诺恩对他十分警惕,退到一个足够让自己发力的距离,然后看着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把长袍上的树叶拍落的死灵法师。虽然刚从一个十分狼狈的处境被解救下来,拉维德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仪容。这是老式贵族的做派,在首都会得到称赞,这个时候却让佛洛尔背上发凉。这个男人敢于这样做一定是出于绝对的自信而不是神经失常,这说明在他眼里他们都不足为惧。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拉维德向诺恩鞠躬说。他们两只对视了一会,但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达成了默契,诺恩向他点点头,然后收起长剑,不再以戒备的姿态面对死灵法师。头脑灵活的佛洛尔不可能做到像他一样依照直觉行动。诺恩的直觉告诉他死灵法师的态度表里如一。他用眼神向因为震惊而短时间内没法说话的同伴传达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男人没有恶意。
佛洛尔却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平静。他在表演上很有天分,很快把自己的震惊用轻松的表情遮盖掉,但在他几乎是在微笑的漂亮面孔下面,并没有丢掉对死灵法师的警惕。
“在这里见到你让我很惊讶,拉维德。”
“在这里遇见你同样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佛洛尔。”
让佛洛尔恼火的是,拉维德身上丝毫没有身份被撞破的尴尬,就像他们过去在图书馆见面时一样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不像是读了魔导士科斯蒂内尔的笔记就会出来冒险的人。”
想起在首都从来没有见到哪一位魔法师在和拉维德的辩论中占据上风,佛洛尔接切入正题。
他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既然他可以从魔法图书管里找到魔导士科斯蒂内尔的笔记,这位学者兼管理员当然也可以。佛洛尔甚至觉得拉维德得到的资料比他更多,因为他熟知这个人治学严谨的作风,绝对不会因为一本笔记上的只言片语就冒险进入这片对于魔法师来说是天然陷阱的森林。
“你也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称赞我做事谨慎吗?真是难得的称赞。”
拉维德微微一笑。佛洛尔见过很多美男子的笑容,但是那么冷静又亲切的笑容,只有这个人做得出来。
“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他那么说,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佛洛尔和拉维德·马尔加确实不是朋友,但可以算小半个师生关系。惊讶、疑惑、郁闷之类的心情还在佛洛尔的胸口纠结成一团,但是他本来准备好的尖锐措辞一时半会儿却没法吐出来。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不过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快要下雨了。”
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乌云在他们头上翻涌着汇集成了一个巨大的灰色漩涡,在西斯勒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这样声势浩大的暴雨前奏。他们搭好帐篷之后不久,大雨几乎是立即倾盆而下。想到自己即使能使用魔法恐怕也支撑不起一个可以度过雨夜的护盾,佛洛尔顿时觉得坐在帐篷里裹着毛毯的感觉还不错。这让他对于拉维德的种种怨气稍微平复了一些。
虽然对死灵法师的奇诡技巧十分忌惮,佛洛尔却不是圣骑士那样和死灵法师势不两立的铁皮脑袋,他更加重视审时度势而不是为了荣誉献身。诺恩认为拉维德没有恶意,他也那么认为。佛洛尔毫不怀疑拉维德就是在斯佛兰出现过的死灵魔导士,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深渊之花捕获的,但以他的实力要对付他们简直轻而易举。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而可以放心地和拉维德合作,因为他没有任何欺骗利用他们的必要。
这家伙的体温真低。
看着低着头同样陷入沉思的拉维德,佛洛尔飞快地打着算盘的脑袋里飘进了另外一些零星的思绪。
诺恩坐在他的身边,因为他们两个裹着同一条毛毯,确切说是靠在他的怀里。拉维德的准备很充分,帐篷、魔法灯、食物和毯子……但没有第三条毯子。他的灰色学徒长袍下面没有衬衣,诺恩的衣着也有些单薄,这种情况下分享这条毛毯带来的温暖是无法拒绝的。
佛洛尔觉得他们之间有奇怪的缘分。诺恩对他的好感显然有隐情,但是这份忠诚与关注本身不容置疑。在感受到这份感情的真诚之后,佛洛尔的好奇心并没有强烈到促使他做出逼问诺恩其中缘由的程度。他同样说不清自己对诺恩报以什么样的感情。他想起他们上一次靠得那么近的晚上,以及那个吻。佛洛尔认识到自己对于诺恩有一些期待,所以才会对那个唐突、冒犯的吻十分懊悔。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情来自什么地方,但是这份感情并不会让他因为疑惑而感到不安。相反,他相当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是很温柔平和的情绪。佛洛尔想起自己和约瑟夫热恋时候的光景。他是魔法师,也是风一样的游吟诗人,他的感情澎湃而炽烈。约瑟夫比他年长,但远不像罗宾一样少年老成。他是严肃保守的类型,又有圣职者特有的天真。和他在一起可以抚平他精神上过于激烈跳动的情感。但他现在体会到的是另一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