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抓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太阳真正冲破黑夜之前,森林里的光线还有些暗淡,让他的面孔看起来奇怪地模糊了。那双大眼睛下面确实有憔悴的阴影,但是眼神还是在坚定、平静中带着一丝锐利。佛洛尔开始惊讶自己那天居然会出于利用的目的吻一个有着这样眼神的男人,因为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毫无疑问是不应该冒犯的,也是更值得一个真正的吻的。
佛洛尔开始觉得喉咙里有些发干。
这太快了。
他并没有封死那条道路。在解决伯尔巴特带来的麻烦之后、在彻底忘记约瑟夫的拒绝给他带来的痛苦之后,也许在征求诺恩的同意两个人一起四处飘荡之后他们可以这样,但是现在的话,太快了一些。这比风更快的速度让他有些不安,似乎正窥视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正在蠢蠢欲动的角落。
更让他尴尬的是诺恩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躁动一样看着他。这让他又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个全新的表情。虽然他的脸看上去那么孩子气,但是这却不是一个好奇的少年人的表情。他只是略带好奇和征询,平静地看着他,却让他更加感到躁动。
“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说,到了蒂博尔之后你要不要先留在那里?”
诺恩挑了一下眉毛。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首都的事情可能没有我之前说的那么容易解决。我想我自己去比较好。你也不用担心我,虽然伯尔巴特在伯里纳得势力很大,我的背景也不简单。不仅有我的老师,如果他试图把罗宾也卷进去的话,他的保护人也……”
“我还是你的保镖吧?”诺恩打断了他。
“是,那当然。”
“那么就一起去伯里纳。你在担心什么?”
他平淡的语气不容置疑。不仅如此,他还跟着问了一个问题。佛洛尔马上想到虽然诺恩确实不善言辞,但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很少能占到口头的便宜。似乎这个家伙只有在非常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之后才会开口,话不多但很有分量。
通常面对这样严肃认真地人,他会有恶作剧的想法——佛洛尔马上用这个解释把自己真正想的东西掩饰过去。
“我只是担心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已,我的……小队长。”
“这不好笑。”
诺恩再次用他奇怪的幽默感把佛洛尔的话挡了回去,还附赠了一个微笑。佛洛尔觉得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难以捉摸,既非欢愉的笑容也不包含嘲笑的意味,而是……仅仅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笑容,但是在生疏之余又似乎带着真正的情绪。
难以理解,难以理解,难以理解……
他们之间又回到刚才的僵持状态,佛洛尔这一次能正视刚才在自己胸口涌起的情绪了。
他确实想吻他。不是因为容貌或是神态的吸引,而是更深刻、更真挚的情感。
“我似乎打扰你们了。”
佛洛尔一下子从诺恩的肩膀上撤手,然后再装作自然地转过身去。拉维德站在帐篷边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把诺恩刚才的笑容和他的对比,佛洛尔得到一个结论——虽然诺恩在笑容上几乎像是正在学会用表情表达自己情绪的儿童,但不管怎么说他喜欢看他露出笑容,远超过看到死灵法师脸上带着看戏表情的微笑。
“你醒了。”
“是啊,做了个有意思的梦,然后醒了。你恢复得怎么样?”
佛洛尔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肩膀,不过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恢复情况。那个法阵的存在已经完全从他的肩头消失了。
“你能完全恢复我很高兴。我想去你们提起过的那个池塘洗一下脸,然后我们就开始今天的行程吧。”
拉维德说完就转身向昨天他们烤野兔的那个池塘的方向走去,虽然他没再说什么,但神情举止都透着无意打扰了一对情侣亲昵然后自觉地离开的味道。
佛洛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或是……微微的懊恼。
“我们……也准备一下吧。最好的情况是协助他找到信标之后马上去蒂博尔。不过做应付更差局面的打算没有错。”
出乎他意料的是诺恩并没有默默点头然后整理一下自己的细剑,而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有一个建议。”
“又和你的小秘密有关?不然你应该直接告诉我了。说吧,我不是早就和你保证过我不会有多余的好奇心吗?”
事实上佛洛尔觉得经过昨天和拉维德的谈话,他已经抓住了诺恩的秘密。
“等一会在路上,无论有谁呼唤你的名字都不要回头。”
佛洛尔暂时没法着诺恩的眼睛,所以只能直接用一句“我知道了”做出回复。
9
拉维德并没有让他们等很久。在佛洛尔琢磨着诺恩让他永远也不明白的心思的时候,死灵法师回到了露营地。佛洛尔当然不会指望这个平时就以严谨着称的人会在洗脸的时候溅湿衣服,不过他的看上去比之前精神了一些,应该是冷水的功效。这时候他才发现拉维德的脸色也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憔悴。
“不准备帮我收拾一下帐篷?”
拉维德那么说着站在帐篷边上,自己却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诺恩在知恩图报这一点上做得比佛洛尔好得多,马上走过去开始拆帐篷。帐篷设计的时候肯定考虑过方便拆卸,只要卸下中间的主支架,整个帐面就几乎是自动地收拢起来了。佛洛尔在帮忙还是借机嘲笑一下拉维德之间思考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前者走过去帮忙的时候,诺恩已经把折好的帐篷交到了死灵法师的手里。
“不只会握剑,做事的时候也很利索,真是一双灵巧的手。”
拉维德把帐篷收进自己的“行囊”,顺势称赞了诺恩一句。得到这位不轻易夸奖别人的学者的赞许,诺恩也只是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他点头时候脑袋低下的幅度从来不会改变,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士官学校的刻板教育。对于拉维德来说,这也是他在赞扬别人的时候收获的稀奇反应,死灵法师不由多看了诺恩一眼。
佛洛尔稍微警惕起来。他没有忘记昨天晚上拉维德的旁敲侧击。虽然他尽量想表现出对死灵法师并没有特别忌惮的样子,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信任这位学者。在他看来拉维德对诺恩感兴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确信诺恩身上的秘密和他们都很感兴趣的东西有关的时候。
好在死灵法师很快把视线转向了他。他的眼神很热烈,看起来对见证魔导士科斯蒂内尔留下的通道和通道另一头的“渊源”充满了期待。佛洛尔虽然也有些迫不及待,但是让他担忧的事实在太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里绝对看不到这种热切的期待。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先用一下早餐吗?”
连续两次被不以幽默感见长的人用奇怪的幽默感击败让佛洛尔有些不自在。他接过拉维德丢过来的干面包,说了声“谢谢”就开始用餐。在斯佛兰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有女佣准备好考好的面包,相比之下干面包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好在佛洛尔并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在有些饿了的情况下吃得也算津津有味。诺恩比他更不挑剔,但动作文雅很多,慢慢把撕下来的面包条往嘴巴里送。
拉维德自己也吃了点干面包,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药水喝了一口。他的动作很快,佛洛尔没怎么看清瓶子的样子,他就把小药水瓶塞回了口袋。不过还是有一缕香气飘到了佛洛尔的鼻子里。这是魔法师治疗冥想过度带来的失眠症状的时候常用的一种药水,成分也许和他平时见到的有些不同,不过确实是这种药水。看来不管拉维德在森林里做了什么样的梦,他睡得不算舒坦。
喝完药水,死灵法师站直身体,把手臂向着自己的正前方以王宫仪仗队的标准伸直,然后念起了咒文。
“遵从这个名字缔结的契约,以撕破夜空的科斯蒂内尔之名,为我指向通向信标的方向。”
佛洛尔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亲眼见到一位死灵魔导士使用空间魔法的机会也不多。看上去诺恩对此也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待回应的拉维德。对于普通人来说,现场见到魔法师使用魔法机会就更少了。
在魔导士科斯蒂内尔的时代,咒语的形态还不固定,一位法师创造了某个魔法,其他魔法师就必须通过他的名义才能使用。到了现代,经过改进,大部分常用魔法都摆脱了这种繁文缛节,大大降低了使用魔法需要的时间。佛洛尔即使在魔法学院里也没有见到哪个魔法师这样“规规矩矩”地念诵咒文。拉维德这样朗诵咒语的原因是这个魔法在科斯蒂内尔的时代之后就已经失传,所以现在只能借用这位魔导士的名义再度使用。
一道光线从他食指的指尖向前射出,当它到达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桐树前的时候,就像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一样,向着右前方折射而去。这道细细的光线如同一条蛇一样在树与树之间曲折前进,为他们指出了一条通向前方的道路。
“跟上。”
拉维德一迈出步子,这道失去源头的光线就迅速黯淡下去。即使如此,死灵法师还是走得不紧不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魔法师绝对不会扯开腿跑步。佛洛尔虽然不是那么传统的魔法师,这个时候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现在我和你说话不算‘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吧?”
他问走在他身边的诺恩。
“不算。”
“你不觉得这样子让人想起小时候吗?”
诺恩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瞬间的分神让他差点掉队。跳过一截伸出泥土的树根之后,他摇摇头,表示不解。
“你小时候没有看着冒险小说然后做过自己这样跟着闪烁的路标在森林里冒险的梦吗?”
佛洛尔说的是他十岁的时候在伯里纳很流行的一部冒险小说,那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梦想成为探险家的少年在精灵的指引下深入精灵之森冒险的故事。当时还是魔法学徒的佛洛尔在自己刚接触魔法的时候就被告知精灵根本是小说家的胡扯,尤其是那些“人类的魔法来自于精灵”的说法,更是胡编乱造中的胡编乱造。但是对于平时整天在老师的法师塔里学习各种魔法,休息日回到母亲的身边也是被带着去各种绝对安全的地方游玩的佛洛尔来说,这本小说里描述的自由冒险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向往了。不仅如此,他还发现那阵子这本小说在和他年龄接近的魔法学徒中十分流行。
“小说的名字是什么来着着?你记得吗?”
诺恩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这本会出现在任何伯里纳长大的年轻人的记忆中的小说并不在他的回忆中。除了一些历史书和学校里的课程,他对阅读没有任何兴趣。
佛洛尔并没有觉得扫兴,而是看着拉维德的背影和他们追寻的光路。如果他能见到自己的表情,那一定是他的蓝眼睛亮得像是有光在其中闪烁般的模样。一旦忘记那些困扰自己的事情,佛洛尔马上认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有多么了不起——他们是几个世纪以来首次再度追寻传说中的魔导士的足迹的人。即使首都魔法学院的几位空间魔导士也不会有这样的冒险。在拉维德念起咒语的瞬间,他感到流淌在自己身体中的魔力一阵激荡,他越是感到困扰,这种激荡就越难以控制。当佛洛尔最后决定把自己交给这种激荡的情绪的时候,他反而轻松了起来。一阵风从他的手臂升起,环绕着他们一行三人,让他们感到了暗淡稀薄的光路的前方。
“看来你确实完全恢复了。”
由在草地上前进改在风中前进的拉维德说。对他们来说这都是好消息,佛洛尔既没有隐瞒的想法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但他这样做也不是炫耀自己的力量,而是单纯觉得再没有比驾驭自然之风在森林中前进更美妙的事了。
这个时候光路终于在他们的前方停了下来。就像那本笔记所写的一样,一棵有三柱忍冬环绕的珊瑚树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佛洛尔之前觉得“黄金花的忍冬”这种描述有些模糊,这个时候却觉得豁然开朗。每一株忍冬上都只挂着一朵花,而这仅有的三朵小花是那么闪亮,就像它们是由黄金铸成的一样。
这里的植被比之前的任何地方都密集很多,树和树之间只留下很少的空隙。三个人不得不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了临时的队伍。佛洛尔看到诺恩想要退到他的身后殿后,马上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前面。
“我的背后没有人,这样有谁招呼我我也不会回头。”
他小声说。
在他看来诺恩走在队伍的中间才是最恰当安全的选择。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在魔法的领域中,让魔法师殿后远比让一个在中间随时可以支援同伴但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剑士适合。他的另一点私心是无法接受让诺恩站在自己的背后分担大部分危险。
就在他那么思考的时候,拉维德已经完成了“开门”的咒语。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个很短的咒文,似乎是魔法语中的“听从吾命”。
忍冬的枝蔓一下子蜷缩到了珊瑚树的树根部,花朵摇晃的时候依稀能听到一阵铃声。在树干的中间出现了一条由底部向上的淡蓝色细线,在达到十尺高之后,线的顶部向两边伸展出向下的线条,先是拼起来即为半圆的弧线,然后笔直向下,在树干上划出了一扇拱门。
10
这扇由光线画成的门向内缓慢地打开,以蓝线为界限,之外是树木和森林,内部则是一条位于一片黑暗中的纯白色窄路。外界的光线不会反射在这条窄路上,也不可能照亮这片比见不到星星的夜空更加黑暗的空间。这种真实和空虚之间的强烈对比让佛洛尔有些目眩,但是在看到拉维德毫不迟疑地踏入大门之后,他马上把这份眩晕感抛到脑后了。
门里门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如同他踏上的只是一条普通的道路。
佛洛尔抬头仰望自己的头顶,毫无层次感的黑色充满了他的视野。低下头的时候能看到这条薄薄的像是彩带一样的道路下方也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因为这黑暗同样没有层次感,就像脚下的只是一块黑色的地毯一样。走在这条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白色道路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拉维德和诺恩的背影。这里有和清晨一样明亮的光线,但看不出光从哪里照射过来。这里同样很安静,他呼吸到的空气看上去和森林里的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了始终弥漫在森林里的淡淡香气在之后还显得更加怡人了。
他深呼吸,然后闭上了眼睛。幕布一般黑色的空间和作为立足地的白色道路都不见了,他看到的是由无数文字组成的道路。这正是他熟悉的魔法文字,以前所未有的紧密的样子交叠在一起在他们的脚下铺成一条道路。只是这样“看着”这条道路,他就觉得头脑里一阵刺痛。这说明他和当初完成这个魔法的人之间的差距太大,让他完全无法解读其中的奥秘。
佛洛尔有些扫兴地睁开眼睛。对于魔法师来说,一个深奥的魔法不设防地放在自己眼前却没有办法领悟相当于让一个赌鬼看着别人赌博。虽然只有一瞬间,这种难熬的滋味还是开始啃噬他的意志。
“不用太在意。恐怕那位魔导士本人都没有办法在这里以外的地方再次完成这个魔法,否则我们读到的魔法史应该已经改写了。”
拉维德听上去有些遥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因为他本人就在他非常近的前方,这声音让佛洛尔有些恍惚。
想到死灵法师应该也在试图解读科斯蒂内尔的魔法的过程中遭到了挫败,他就稍感平衡。他只是一个年轻的魔法师,拉维德则是一个魔导士,但他们同样在科斯蒂内尔留下的魔法面前碰壁。即使借助了迷途的森林里异常充沛的魔力,这个魔法本身对魔法文字的运用也达到了一种极限。认识到自己和那位古代的魔导士之间的差距之后佛洛尔感到的不是沮丧,而是迎头赶上的动力。毕竟他还年轻,将来会有很多机会提升自己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