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刚才的探查,他也发现了这里的真相。这条道路是由魔法构成的,但是其所在的空间不是。佛洛尔对空间魔法的了解并不多,不能确认这黑幕一样的空间到底是什么。这里并不是由魔法师创造的,而是在构架起这条通路之前就存在了。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里为什么汇集了那么多的魔力。”
当他们的前方接近视野尽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平台和两条岔路的时候,拉维德越发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佛洛尔不能用“这里本来就是会发生任何事的森林”这样的搪塞来回答他。在他听来,拉维德的声音在询问中带着疑惑和自嘲的成分。佛洛尔不记得自己看到过拉维德发表过任何核迷途的森林有关的见解,但他一定有了什么想法,而且是此前从未公开过的想法。
过去佛洛尔一直很喜欢听拉维德的讲演,因为这个人虽然经常会抛出一些新奇的言论,但仔细研读就会发现这些言论都依附于魔法史之上,有着很强的可行性。他一度觉得如果拉维德是魔法师,他将会取得不亚于他老师的成就。现在想起来佛洛尔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他虽然是一个魔法师,却是一个注定只能隐藏身份的死灵法师。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越接近森林的中心地带魔力就越是紧密,那么说明在那里应该有一个释放魔力的源头。”
回忆着森林里的魔力波动,佛洛尔做出了他的回答。
“那么这个源头会是什么?”
“按照你的说法,这里是大陆上最接近深渊的地方,那么其源头当然是……”
佛洛尔咽回去的半句话呛得他的喉咙有些痛。顺着拉维德引导的话题到达这个结论理所当然,却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跳过诺恩的背影看着拉维德想要向他提问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这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响起,这不免让人背脊上产生一股凉意。
那是他的母亲温柔呼唤他名字的声音。
虽然已经五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但他绝对不会把其他任何东西发出的声响误认为她。
佛洛尔像是被人从后颈塞进一块冰块一样挺直了腰杆。这确实是她的声音在持续呼唤他的名字。此前他从来没有想到她温柔的呼唤会带给他坠入冰窖一样的可怕感觉。
他想起了诺恩的叮嘱。
“无论有谁呼唤你的名字都不要回头。”
不知道诺恩是出于什么原因那样嘱咐他。这个看起来单纯但骨子里难以捉摸的家伙的话实在太少了,让他很难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
佛洛尔发现自己想着诺恩、看着他走在自己前面的背影,就能缓解那个听起来和他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区别的呼唤带来的不安。他并不打算叫住诺恩或是拉维德,他猜测他们两个应该也被这可怕的呼唤困扰着。
越来越多他熟悉的人的声音加入到呼唤他的行列。他的老师、罗宾、约瑟夫……他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但偏偏又可以让他听清每一个人的音调。明知道这些人现在没有一个可能在这里呼唤他,这些声音还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既没有回应这呼唤,也没有回头。终于,在佛洛尔觉得冷汗已经浸透他的衣背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之前看到的连接岔路的平台。那些呼唤消失的瞬间他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另外一个声音从深幽不知其所在的地方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上去像是诺恩的声音又不很像,呼唤的像是他的名字又不像是他的名字。但是出于某种突然出现在他心底的激动情绪,他在反应过来之间就转过头去。
“佛洛阿雷亚……”
11
诺恩从骤然下坠的状态中停止,轻巧地落在粗糙的石地上。过于柔软的鞋底几乎没有抵消落地的冲击力,这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佛洛尔为他准备的这双靴子虽然做工精巧,但并不适合在恶劣的环境中远行。一半是出于警惕一半是出于习惯,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了佩在腰上的细剑的剑鞘。从手指上传来的皮革的触感远比鞋子的粗糙,反而给他他一种安定感。
相比之下,拉维德虽然以非常有风度的姿态从地上站起身来,总体上却没有他收放自如。诺恩无法理解死灵法师堪称优雅的起身动作。在他看来要么是避免摔倒,要么是在摔倒以后第一时间站起来,无论哪一种都和优雅扯不上关系。
“突然发生了一些意料外的状况,我们脱离了科斯蒂内尔制造出来的空间,所幸没有被抛到太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应该在第三个信标,靠近森林中心的那一个附近。”
拉维德说着,开始整理起自己长袍的下摆。魔法师这样的行为背后有着和注意仪表的贵族完全不同的含义。法师袍上通常绣着一些防御性质的魔法阵,随时保持自己长袍的整洁状态有助于维护魔法阵的运作,其原理和剑士爱惜自己的佩剑一样。
诺恩只是点头示意。佛洛尔和拉维德之间关于魔法和魔法史的对话大部分是他不能理解或者不感兴趣的。对他来说离开一个由咒语和魔力构成的空间反而是一件愉快的事,没有任何剑士会喜欢呆在一个那样的地方。
“……不过佛洛尔的运气似乎就差了一些。”
扫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拉维德那么说。
他们站在一块可以让四匹马站上去的平整岩石上,这一点的高度虽然不足以让他们望得多远,却足够确认佛洛尔不在附近。
诺恩再次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让拉维德好奇的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刻。在死灵法师看来诺恩和佛洛尔的关系不止于保镖和雇主,这让他现在的冷静显得有些过分。不过他的好奇心虽然不亚于佛洛尔,却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开始打量起四周之后,两个人就都没有办法从眼前的景物中再挪开视线。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广袤的平原,现在被一张交叠的人和马匹的尸体铺就的地毯覆盖着。即使是拉维德这样经常和尸体打交道的死灵魔导士也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那么多的亡者。
诺恩以严厉的目光扫过累累的尸骸。这些尸体都被破坏得很严重,离他们最近的几百具尸体全身焦黑,铠甲和面目都难以辨别。他们的躯干和地面上都没有灼烧过的痕迹,这说明这些焦黑的痕迹不是由火焰而是由雷电造成的。更远一些地上甚至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所有的人马和铠甲都像是被巨型的镰刀砍过一样,断裂成大大小小的碎块。他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平原上到处都是这样死状凄惨的尸体,像是一个巨大的展示千奇百怪又残酷的杀人法的展示场。空气中很奇怪地没有任何气味,但是死亡的腐臭和血腥气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一样覆盖着这块平原。
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手上紧握的东西吸引了诺恩的注意。这个人精美的铠甲经过这可怕的破坏依然炫耀着卓越的锻造工艺,他的手上紧紧攒着一面破损的旗帜,上面的花纹依稀可以辨认——蔷薇、盾牌和剑。
一个深埋在他记忆中的名字这个时候浮现出来。
米尔多拉平原。
那是一块由一整块无边无际的巨大岩石构成的平原。坚硬的石头上仅铺着薄薄的一层泥土,它们在原地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每逢起风的时候,就会从原地被大风卷起,高高地抛向远方。即使能在沙漠深处扎根的坚韧野草也没有办法在这片只有石头的平原上生存,在古语中这它的名字就包含了不毛之地的含义。
一千年前的某一天,这块几乎被人遗忘的平原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诺恩抬起头看着天空,而拉维德已经维持着伸长脖子仰着脑袋的姿势好一会了。
厚重的乌云盖满整个天空,乌云之下平原之上则被一副巨大的“画幕”笼罩着。这幅由无数鲜艳红色线条绘就的图画没有厚度,远不像云层中隐约可见闪电划过的乌云一样充满着压迫感。这些繁复却不散乱的线条还带着一种精致的美感,它们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小圆圈,然后再由这些小圆圈拼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每一个圆形的内部除了纵横的线条,还有一些亮紫色的文字在闪烁。圆形上文字和线条都顺着某个方向缓慢移动,一个圆形带动另一个圆形……直到整个平原上空的圆形都转动着为止。
诺恩一开始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只能称其为奇怪的圆形。直到他见过钟表内部转动的零件,才知道这样连绵不断转动着的东西叫做齿轮。而佛洛尔告诉他,这样内部有着文字的“齿轮”属于魔法。
“……呼唤雷电的亚德里、比风的呼啸更大声的阿尔比纳、炽热的雷姆斯……”
抬起头之后拉维德就陷入一种激动的情绪中,他的喉结颤动,勉强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名字。这些名字正写在离他们最近的几个圆形上。对于看不懂这些文字的诺恩来说这些名字毫无意义,如果这时候站在拉维德边上的是一个年轻魔法师,也许已经跪下来对着头顶巨大的魔法阵顶礼膜拜了。
在相当长的岁月里,魔法师想要使用魔法,就必须念诵这些人的名字,从他们订立的古老的契约中获取力量。他们是大陆上最早的魔法师。
战场、尸骸和天空中漂浮的魔法阵都把眼前的景象指向过去时代的那场著名的战争。
“难道这就是魔导战争的真相……禁咒是一个大型的复合魔法阵,难怪一千年来没有人能够复制其威能……”
拉维德喃喃自语起来。不过他的激动情绪并没有维持很久。拉维德很快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眼前的景象越是逼真,就越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那场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当他以学者的身份去观察眼前所见的一切,又不免疑惑起来——这时候只是他的妄想?这凄惨的古代战争的终局是否只是有人窃取了他的种种猜测之后展示在他面前的幻境。而能把已经逝去的场景再现的,也只有各种幻术。
他不由警惕起来。这时候在他们不远处的前方,平原边缘的一座山坡上,向着天空升起了一道黑色的光柱,突破魔法阵的乌云的覆盖在天地之间撕扯出一条巨大的裂缝。不断有黑色的烟雾从尸体上升起,它们移动的时候像是流水穿过尸体,带着死气和不可逆转的威势,奔腾地涌向光柱的所在地。魔法阵的图案开始抖动,先是小一点的魔法阵被破坏了,然后那些大一些的也加入这声势浩大的洪流,和旋转翻滚的乌云一起像是被卷入巨大的龙卷风一样没入光柱。
诺恩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拉维德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在死灵法师看来这像极了使用死灵魔法的时候召唤亡者的灵魂的步骤,其中又有微妙的不同。他下意识地观察起其中流动的魔力却一无所获,这时候他更加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觉。
随着这阵黑雾的掠过,平原和尸体都在渐渐变淡,当它们彻底淡去的时候,两人所处的环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他们回到了森林之中。
看到自己面前的珊瑚树和忍冬,拉维德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能闻到那种馥郁的花香和被风掀动的树叶的絮语,这都是幻觉中不具备的真实的元素。这里比起迷途的森林中的任何地方都破败了许多。地上的泥土不再偏于干燥,而是松软的腐殖土,从土壤中冒出来的草叶稀疏,偶尔能看到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骨头和铠甲的碎片。这里除了那颗珊瑚树外仅有的几棵大树都枯死多年,呈现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树干被一种有着软绵绵下垂的紫红色叶片的藤蔓缠绕着。虽然头顶没有树枝覆盖,这里的光线却很昏暗,空气中似乎还有比灰尘更大一些的东西漂浮着。他伸手在半空中一挥,有几颗停留在他的手掌心。仔细看的话,是像种子一样的悬浮物。
这才是古战场经过岁月的侵蚀之后真实的模样。
拉维德并没有对这种强烈的今昔对比发出多少感叹,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是谁制造了刚才的幻觉,又是谁把他们从魔法空间中拖了出来?不在这里的佛洛尔发生了什么?
“小心,她就在这里。”
他沉思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过于投入了,诺恩不得不出声提醒他。
“她?”
就像很少有魔法师会对剑士特别有兴趣一样,在拉维德的眼里诺恩只是佛洛尔似乎隐藏了什么特别之处的小跟班。不过拉维德明白他这样惜字如金的人,一旦开口就很少会是废话。
这一次提醒之后诺恩就没有再看他,而是走向了这篇腐败的林地的中间,拔出自己的佩剑对着地面刺了进去。
米奥丽卡在自己最新猎物的意识中欢快地穿梭着。虽然对于另外两个人的动作发生了一些意外,但她相信短时间内这两个人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其中一个毫无魔力,她从来没有见过没有魔力又强大的人类。另一个……她的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不知道在啃完这个猎物之后那个人身上的魔力是否还够得上饭后点心的分量。
现在被她的藤蔓网住的年轻人有着充沛的魔力,似乎他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否则不会轻易被她捕获。当她深入他脑海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感情不加隐藏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对于新进认识的朋友的奇怪感情的疑惑、珍视之人遭到陷害的愤怒、为了前情人的种种惆怅……直到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第一次被母亲拥抱,感受那年轻妇人的温暖时候的幸福感……
米奥丽卡贪婪地吞噬者这些记忆和感情。这是她喜欢人类的原因。这些人类,有魔力或是没有魔力的,他们的感情就是她的食量。她喜欢用自己的舌头从他们的头脑里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卷出来远超过用藤蔓把他们的肌肉从骨头上往下扯。同时她隐约知道,在自己作为一颗种子被吹到这里之前,她的母亲辈们想要获取这样充足美味的食物是多么困难。
不过她迫不及待地开始享用这顿美餐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一次的猎物与众不同。
这个年轻人的感情虽然热烈,但是和她现在深入的地方相比,依然只是薄薄的一层。米奥丽卡遇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人类在自己能想起的记忆之下还隐藏着一些更深的东西,而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些东西埋藏得特别深刻,深入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于他自己都忘记了。米奥丽卡知道他的忘却并不是因为不想回忆,而是因为太珍视这份回忆唯恐失去他,所以只能把它深深埋藏起来,最后埋藏到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角落。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最安全的,因为不会被想起的回忆就不会被忘记。
她原先的目标是三人中的年长者,在偶然发现这一点之后,她就无法抗拒这其中的诱惑力。因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缘由,这个人为心底最珍视的回忆打造的盒子上出现了一丝裂缝,虽然只有非常细小的裂缝,也让她抓住了机会,最终俘获了这个实际上并不容易对付的年轻人。米奥丽卡相信自己一旦把他心底的那些东西吃得一干二净,在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之余也可以获得更大的力量。
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在穿过漂浮各种回忆的脆弱土壤之后,米奥丽卡终于抵达了那个“箱子”。就像她所想的那样,有强大的力量和无比香甜的气息藏在箱子里。她感到自己的枝蔓因为兴奋而颤抖得近乎难以控制。这是她一千年来最为满意的一顿美餐,也许吃完这一餐她就有可能回到当她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生活的地方。
不,她不要回去那里,在这片土地上有更多这样带着甜美味道的人类,也许她可以离开她唯一可以生存的这片森林,到那些有着大量人类活动存在的地方去。城市……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字眼。虽然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森林,但是从自己吃掉的人类的记忆中,米奥丽卡知道世界上有那样的地方。
她开始撞击那只箱子。虽然年轻人对这里的防护近乎完美,但是她已经抓住了那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