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尔又擦了两下眼角,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不称职的听众。他在他的黑眼睛里看到了为一对夫妇的哀悼,这不是那些偶尔在他眼睛里出现让他鲜活起来的东西,但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不再是纯黑的了。
他干脆搂住诺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我刚才想起来了……我刚才想起来了,他来看过我一次,在我出生的时候,是该死的深渊之花把那些记忆翻出来的,他确实来看过我,他对我履行过一次父亲的义务,所以这时候我履行儿子的义务没有关系吧?”
“恩。”
佛洛尔这时候却没有哭。他在诺恩身上感到很温柔的东西,温柔地不像是这个快得象风,坚硬得像是石头的年轻人身上会有的东西。那种感觉和他接近自己心底珍藏的那份记忆、那块美丽的宝石的感觉很像,就像是……
他一直在那里一样。
“是因为她?”
佛洛尔感到诺恩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在后脑勺上一阵摸索。此前他只被两个人这样摸过脑袋,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是约瑟夫。他的手指很冷,既不温柔也不纤细,动作也不是在抚摸,而是在从他的头上拔去什么东西。
不是头发,而是她留在他脑海里的触手。
他的手每一次拽着触手的残片离开,他都觉得大脑里的馄饨在缩小。
“她把我的记忆都看了一遍,把我的头脑搅得很乱。有些我自己都无法回忆起来的记忆也被她唤醒了。那是……”
“是什么。”
虽然诺恩的语气永远缺少起伏,但佛洛尔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他很少在他叙述的时候插话,也不会提问,这次却是一个例外。
虽然很难从诺恩说出的短短几个字里揣摩出他到底为什么提问,佛洛尔这时候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并没有真正看到的拉维德和诺恩之间的对话。
诺恩一次都没有提起过米奥丽卡的名字,像是出于什么奇异的忌讳。
当他们第一次遭遇这怪异的深渊之花的时候,他指点诺恩进行攻击,但看起来,诺恩远比他跟了解他们的对手。
这种了解不是来自于书本,甚至不是什么口耳相传的继承,而是实战。
看上去就像他曾经真的和这些深渊生物作战过一样。
因为自己的这个念头,佛洛尔的心脏“砰砰”跳得很快。
在这个时代,有谁可以和那些家伙作战?
“我也不知道……很模糊……”
佛洛尔不想让诺恩等太久,但是也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看到的。
在他的心底有一面安静的湖泊,湖面已经结了冰。
他曾经被米奥丽卡拽到湖面上,看到里面的东西。
另一个他捧着一口箱子,沉睡其中。
那口箱子也许是金属制的,也许是木质的,重要的是那其中的东西。
米奥丽卡正是被那口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吸引而把他当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猎物。他也能闻到其中甘美的气息,但是他又惧怕打开它。
为什么要害怕?
在醒过来之后他也问过自己,但是没有得到答案。
即使想要碰触那个盒子,他也能从手指尖感到战栗,这种感觉却是十分真实的。
佛洛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盒子面前感到巨大的恐惧。这是让他无法产生反抗念头的可怕压迫,让人感到自身之渺小的庞大之物。那是……
他的手不安分地在诺恩的身上蹭了起来。
这是他抵抗困扰的小手段。
诺恩的身上有人的气息,和现实相联系的温暖气息,能把他从内心深处的湖泊边上拉回来。
就像他在斯佛兰见过的那样,这个小个子的身体虽然看上去销售,肌肉却很结实,是鹿一样看起来灵巧却很有爆发力的生物。
他在他的麻布衬衣下面摸到了绷带,紧紧缠绕在腰部的皮肤上的绷带。
这让他的疑惑暂时平息,同时另一种心情涌现。
如果连这样一个原以为你冒着生命危险的人都不相信,你就什么也没有了,佛洛尔·泰林。
他对自己那么说,然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先回去休息然后吃午饭吧,我没事了,倒是你还需要休息。”
诺恩把手从他的脑袋上撤了回去,佛洛尔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无法割舍从他身上得到的体温。虽然少,毕竟很温暖。
风从东北方吹过,三月已经走过一大半的时候,微风中的暖意和花草的香气越发浓郁。佛洛尔在原地跳了两下,皮靴在石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这些遗迹的石材大多不错,但是在西斯勒没有任何人敢于把这些弥尔顿时代的石头搬到家里,唯恐从这个覆灭的古老帝国上沾染到什么。
“怎么了,在想什么发呆?”
诺恩还是坐在原地,佛洛尔不得不低头问他。
他无法看到刚才映在诺恩黑色眼睛里的东西。
就在他再一次陷入自己内心深处的时候,在这片林中空地上,有人回应了他。
诺恩能看到那家伙苍白的手从地下挣扎着升起,试图回应诺恩心底的呼唤。
那是……
他站了起来,选择和佛洛尔一样,找点别的什么事坐来驱赶这份怪异的担忧。
不远处被佛洛尔之前的魔法破坏的树干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原本是这棵树背对着他们的部分,现在这截断裂的树干翻转过来歪斜地倚靠在另一棵树上。
一小块黑褐色的痕迹,在深棕色的树干上并不显眼。
佛洛尔顺着诺恩的视线,也发现了这小小的血迹。他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然后跑了过去。
诺恩不紧不慢地跟在佛洛尔的身边。
在这棵树后的草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滴滴答答地延伸向小丛灌木。
佛洛尔在很多地方的树林里见过这种叶片是褐色的,枝干上长着硬刺,通常能长到男人腰部的灌木,不过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丛树枝,一双穿着铁靴的脚露了出来。原本应该光亮如同镜面的铠甲现在颜色暗淡,就像是生锈的银器一样。
“退开两步。”
诺恩一退开,佛洛尔就对着这从灌木放出一个小小的旋风,一下子把长势茂盛的职业卷开,让尸体完整地呈现在它们的面前。
这个全身披着铠甲的男人面朝下倒在地上,身体的下方,渗入地面的鲜血像是为泥土铺上了一层褐色的地毯。
男人戴着的头盔在后脑的部位有一个明显的凹陷,但从出血来看,致死的原因并不是这一下重击。
“呕……”
虽然有了准备,被血腥味冲进鼻子的佛洛尔还是捂住口鼻,把脸暂时转向一边。还好风是由他们所在的位置吹响尸体,否则他连呼吸新鲜空气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诺恩握住尸体的脚踝,把他从灌木残余的枝干中拖了出来。他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被砸得变扁的头盔,然后把尸体翻转过来。
致命伤在咽喉的部位,铠甲裹着死者的脖子,但没能阻止凶手一剑把他的喉咙连同铠甲一切切断。
“圣骑士卢普尔。”
捏着鼻子走回来的佛洛尔看了看死者的面孔,叹了一口气,说。
6
不到中午,小镇大部分的房屋都换上了黑色窗帘,但是街头来往的行人的脸上,已经很少看到哀戚的神色。毕竟国王之死和新王即位对于这座不起眼的小镇的居民来说,还是遥远了一些。
在迷途的森林的周围,这样零星分散在森林和道路两边的小镇数不胜数。这些城镇的居民祖上大多有过冒着生命的危险从森林中获取财富的经历,现在出于古老的避讳,不要说进入那座可怕的森林,连闲聊的时候都很少提起它的名字。
玛尔塔这个名字在西斯勒语中并不常见,在弥尔顿的时代却有过类似名字的城镇,因此镇上的乡绅常常会自豪地宣称这座小镇有着超过千年的历史,甚至比首都伯里纳更加历史悠久。不过最近百年,玛尔塔先后遭遇两次严重的地震,不仅老建筑物悉数被毁,连记录小镇历史的资料都遗失了,因此没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种说法。
包括现在是黑醋栗旅馆的那栋大屋,镇上的建筑物大多是五十年前的地震之后重建的。当时的镇长不知道是因为固执还是因为守旧,坚持把重修的小镇打造成地震前的样子,让这里成为了西斯勒不多的,还保存着接近弥尔顿时代风格建筑物的地方。那时候的人们也许是出于抵御什么“野兽”的考虑,偏爱这种砖块厚实,看上去很扎实的房屋。除了镇中心广场上的钟楼,整个小镇再没有第二所有尖塔的建筑,和当今西斯勒的人们喜爱的高挑纤细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
小镇上最奇怪的建筑,还是广场四角的“灯柱”。
这些灯柱看上去和大城市的路灯很像,又细又长,但从来不在夜里亮起。平滑的顶端也没有钩子可以挂上油灯。
埃拉克雷正懒洋洋地靠在灯柱上,打量着稀疏的行人。
他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旅馆门口,经过老板旁敲侧击的要求,他把有着六芒星图案的一面露了出来,让偶然路过旅馆的人都对这辆马车投以惊讶羡慕的注视。
这辆“炼金术士的马车”没有在平静的小镇上激起再多的波澜。
这是那个叫做迪努的少年记忆中的小镇。
埃拉克雷眯起眼睛,把这座城镇和自己很久以前从诺恩的记忆力读到的进行对比。
这几乎是两个世界了,他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的关系。
埃拉克雷现在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样貌,站在人类的城镇里的样子,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深渊之中的住民。
他所居住的世界在这里之下,但是是一片更广袤更富饶的土地。在深渊中也有一些覆盖着焦黑的岩石的不毛之地,也许人类最早接触的是那些地方,才把这块地下的乐园称为深渊。
虽然深渊之中的野兽被人类灵魂的味道吸引,频繁通过被称为“裂隙”的通道前往人类世界,他们这些深渊住民却从来没有对那片土地和其上生活着的脆弱人类投以注目。人类对深渊的认识充满了谬误,但是埃拉克雷也毫不关心。那些离奇怪异的传闻甚至不构成谈资。
一直到那个人到来,然后带走深渊之主为止,他都是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直到那之后,他才积极寻找穿越横亘两个世界的伟大障碍的通路,直到在半年前终于取得了成功。
虽然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理解的变故,但是埃拉克雷也不觉得担心。相比人类,他更有耐心,也有着更多的时间去等待。
一千年的时间虽然对他们也有些漫长了,却更锻炼了他的耐心。
一颗小小的皮球落在了他的脚边。
埃拉克雷看着和他面对面,眼对眼的人类的儿童。这个男孩不到五岁,还没有他的膝盖高,用有些胆怯的眼神看着他。
也许是怕生,也许是用儿童敏锐的直觉观察到这个男人的影子里隐藏着什么,这个大眼睛的男孩站在埃拉克雷的身前,急切地看着那颗皮球,又不敢靠近他。
埃拉克雷也就这样看着男孩。
然后那颗皮球从他的脚边慢慢地浮起,飘向男孩伸出的小手。一把抓过皮球之后,男孩转身就跑得离他远远的。
埃拉克雷正在琢磨着这个奇怪的人类男孩,就看到那个人——诺恩,捧着一卷羊皮纸从街角走来。
虽然没有留下伤痕,但他马上就回味起被被他击中嘴角的滋味。
“嗨,没找到佛洛尔?”
“他去看罗宾了。你有笔吗?”
“有,在楼上的房间里。其实也不是我的,是那辆车原来的主人的——别瞪我,你难道以为那辆马车是我凭空变出来的?它停留在那里有一阵子了,也许是主人抛弃了它吧。你要笔做什么?难道是准备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我听说……人类管这个叫做回忆录?”
诺恩推开埃拉克雷房门的动作有些大,发出一声让人担心门板是不是会裂开的重击声。
这间本来可能是书房的房间不小,只放了一张工具台就显得有些小了。
他快步走到埃拉克雷的工具台前面,拿起笔,就把纸张和尺扫到了一边,然后把那张厚厚的羊皮纸在工具台上铺展开来。
这是一张西斯勒王国的地图。
淡黄色的羊皮纸上,黑色和绿色的墨水勾勒出王国的地貌。在大城市可以买到精细的地图,在小城镇能买到的只能是这种看上去像模像样,实际上经常把城市的位置标记错误的地图。
诺恩提起笔蘸了蘸墨水,就开始在地图上涂抹起来。他首先划掉了地图上标记最为醒目的首都和几座大城市,然后在地图中间偏向左边的位置画了一个圆圈。
埃拉克雷好奇地凑了过去,发现他标画出来的位置离这里不远。玛尔塔实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镇,所以即使是当地出售的王国地图,也没有把小镇标识出来。
诺恩在这个位置画了一个人形。
他并不善于绘画,只是粗略地用笔描绘出空白的人影,然后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个叉。
这个人只有脑袋和上半身,大白脸上被诺恩粗糙地勾勒出一双空白的眼睛,显得滑稽又恐怖。
佛洛尔和诺恩在广场分手之后,看着他走进旅馆斜对面的杂货铺,然后捧着一卷地图走了出来。
他这样的魔法师可以一眼辨认出地图和普通羊皮卷的区别,毕竟俯瞰王国的山脉和森林并且记录下其面貌的工作只有魔法师才能完成。
之前站在街角,几乎和房屋的阴影融为一体的埃拉克雷这时候走出来,佛洛尔猜想他早上一定在诺恩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所以笑容有些僵硬。看到他在诺恩这个自己也无法搞定的顽固分子面前略有些拘谨的样子,佛洛尔就觉得心情有所好转。
只是两个人攀谈起来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说是攀谈,实际上也只是埃拉克雷主动和诺恩说话,但是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佛洛尔回忆起自己见过的诺恩和其他人打交道的样子,发现他对于他们的态度和对埃拉克雷的态度有微妙的区别。
诺恩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有必要和别人交谈的时候总会保证必要的礼貌。他对埃拉克雷提出要求的样子(虽然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欠缺的正是这种一板一眼的礼貌。
佛洛尔只为这个奇怪的发现纳闷了一会,当他走到迪努家门口开始敲门的时候,他关注的重点已经完全转回刚才他和诺恩在树林里的发现了。
明显的脚步声之后,迪努年轻到有些稚嫩的面孔出现在门后,面颊上还沾染了几点淡紫色的汁液。
“铃莓的汁液不能用水洗。”
佛洛尔顺口提醒了他一句,让迪努的脸色一下子微红起来。
“谢谢指点。泰林先生你是来找罗宾的?”
“对,打扰了,我自己上去吧。”
迪努应了一身,等他进屋之后关上了房门。
佛洛尔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走到了罗宾休息的房间,没敲门就推门走了进去。
罗宾还是坐在床上看书,从他手上那本厚重的《植物学图鉴》向左边翻开的厚度来看,他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对于从小就在各种政治、军事方面的书籍中打交道的罗宾来说,阅读这类书籍说不定正是难得的消遣和享受。
“我以为你在为我突然成为孤儿难过呢。”
佛洛尔酸溜溜地说。
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整天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正是罗宾。佛洛尔吃不准他和诺恩谁安慰人的本领更差一些,但恰恰是这两个人能给他安定的感觉。
“我确实很难过,佛洛尔。”
罗宾对于他的突然到来并不吃惊,他合上书,侧转身体看着他。
他眼睛里沉痛之情让佛洛尔的心头有些温暖。
一国之君的死亡会有盛大的哀悼,但真正为他的死亡而难过的人不多,确切说是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