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之后,等菜上齐,洪大少将旁人都挥出去,亲自给方叔叔倒茶盛汤,添饭布菜。
方笃之坦然举箸,细嚼慢咽,只待他开口。
“方叔叔,有件事,跟咱俩都有关系,却一直没想起来交流交流。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提醒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请教。”
方笃之没抬头,用心品尝风味十足的晋州呛锅鱼。
“两年前,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候,我爸给甲金竹帛工程捐了一笔钱。这事儿,我想您肯定知道。”
方笃之顿住筷子:“知道。”
“数目您应该也知道?”
“知道。”
“那……钱花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方笃之心下大惊。慢腾腾放下筷子:“一部分从梵西博物馆租借了墨书楚帛,另外的,基本用于购买资料。钱都分到各个子课题组,具体怎么花,除非查账,我可真不知道。”
“那万一……有人来查账呢?”
方笃之哈哈一笑:“都审计过了的项目,谁那么无聊翻旧账?要翻也随他翻去,不过两年的事,东西跟人都在,那还不好说。”
洪鑫垚吃两口饭:“方叔叔,跟您说实话,我不是担心您,我是担心我爸。”
“哦?”
“您也知道,最近出了不少事。我身边有数的,比方我们高中一个姓汪的同学,突然悄悄出国去了;前两天姜老先生看见电视里有方敏之小方叔叔,直嚷嚷……要变天。”姜老先生,就是方院长给洪大少介绍的顾问之一。
洪鑫垚说完变天两个字,便盯住方笃之不动。
方大院长淡然微哂:“变来变去,变的都是风云,天不还是那个天?”话锋一转,“你怎么会认识方敏之?”
洪鑫垚赶紧回答:“卫德礼那会儿不就是跟他一块儿抓进去的么?卫德礼我能捞出来,他我可捞不出来。”
方笃之啐道:“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
洪大少愁眉不展:“方叔叔,我爸可不是您,那是个超级顽固死脑筋。除了金帛工程,还塞了不少钱在别的地方。我真怕他一头栽进去。可他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方笃之心下沉吟,又夹了一筷子鱼:“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别的都是虚的,赶紧把钱转走是正经。我都打算好了,地皮楼盘统统让出去,真心堂的藏品尽快卖掉,凡是能划拉到手的全部折成现金……”
“现金又怎样?你还能挖个地窖藏金子?”
“不是,我准备把现金换成古董。反正东西本来就不在国内,买下来也先在外头搁着……”
方笃之这回才正眼打量起面前二十郎当的小少爷来。
第〇八〇章
洪鑫垚一点不保留,将自己这套国内东西换成钱,再拿到国外换东西的思路坦白交代,跟泰山大人详细讨论怎么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利益最大化。方笃之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已经尝到不少甜头。洪大少又加送一个人情,提醒了金帛工程账目上的漏洞,本就牢靠的裙带关系无疑绑得更紧。最难得的,是洪家少爷表现出的信赖和诚意,令方院长十分感动。
方笃之权衡一番,在洪鑫垚给自己盛第三碗汤的时候,终于道:“小尧,下个月我可能去一趟花旗国,有机会到普瑞斯,说不定还会见到那个卫德礼。”
原定六月的交流洽谈活动,是和花旗国友好学校续签下一阶段的合作协议,并不需要院长亲自去。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又累,吃得又差,还浪费时间。本打算按照惯例,派个年轻体力好的副手带队,领一批没出过洋的教职员工开荤玩一圈就算。听罢洪大少的计划,方院长不禁有了些新的想法。
听到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洪鑫垚又惊又喜:“真的?那……劳您费心,那几件东西,亲自掌掌眼?”
方笃之没好气道:“真懒得看见姓卫的那洋鬼子。”
洪大少偷窥他一眼,一脸讨好的笑:“那家伙人品还是靠得住的,就是办事有点儿拎不清。正好您去给当面指点指点,我打赌……他肯定听您话。”又小心翼翼凑近些,“那个,叔啊,我跟洋鬼子合伙做生意的事,从没跟我哥提过。洋鬼子讲信用,也一直替我保着密呢……”
“不提就对了。一码归一码,叔叔很欣赏你这点,做什么事都公私分明。”顿一顿,方笃之又道,“真心堂现有的东西,国内肯定不如国外卖得起价。你要是信得过我,倒可以帮你带一批过去。”
“这……就怕太麻烦方叔叔……”
“你要不放心,就算了。”
洪鑫垚赶忙站起身:“您这么说可让我,咳,都没脸出这门。我就是不敢开口啊,让您替我受累担风险,我心里头,这个……”
方笃之笑:“怎么,难道你还打算让我夹带违禁品不成?”
洪大少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这可不敢。只是您也知道,文物出境管得有多严。凡是共和以前的东西都不让出去,能出去的每一件都要申请出境鉴定证明。到时候过海关,万一……肯定给您添麻烦。再说您下个月就走,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当年送洪玉莲跟Lewis两人回花旗国,事后才知道,那一背包小摊上淘的民间工艺品被拦住查了半天,几件仿旧的东西因为一没发票,二没鉴定,愣是被扣下了。真心堂开起来后,也只敢往那边寄共和以后产出的,明确标着年份作者的东西,每次鉴定更是手续繁琐,费税高昂,为此搞了不少公关,是以洪大少很是知道其中难处。
不料方笃之轻描淡写道:“你要只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东西拿给我,跟学院带过去的礼品放到一起,统一开个出境证明就是了。我既然要去,诚实肯定跟着,你直接找他就行。那边具体怎么交接操作,也跟他说。”筷子在碗里点点,轻笑,“反正他也从你手里分红,交给他办不是正好?”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解决一个大问题,这可是实打实帮了大忙。洪鑫垚免不了千恩万谢,直把方叔叔捧到天上去。
方笃之摆出谆谆教诲姿态:“小尧,这无非是体制内跟体制外的区别,跟我个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体制这个东西很微妙,有时候十分方便,有时候又非常累赘,要进得去,出得来,得下苦功夫啊……”
翁婿二人谈话投机,自然顺便解决了胡以心的婚房问题。方笃之又暗示多来一套:“我虽然无所谓,但小思一直不太喜欢住在校内。我这当爸爸的,也该为儿子将来考虑考虑。”
洪鑫垚屏息凝神,小心接话:“您说的是,我哥那人从来不会替自己打算。”
就见方笃之脸色一正:“小尧,你说你认小思做哥哥,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从没拿你当过外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跟他合伙瞒着我?”
洪大少脑子里嗡一声,强作镇定:“您说的……是什么事?”
方笃之认定他是知情人,忿忿道:“他跟谁谈恋爱呢?别说你不知道!”
“有、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自己都招了,你还跟我装什么!”
洪鑫垚这一惊吃的,心都要蹦出来:“什、什么?!”
要招也该先跟自己商量啊。莫非昨晚哪里漏了马脚,被老丈人审出来了?没道理跟他爸招了不通知自己,难不成老丈人大发雷霆,把儿子关了禁闭?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跟揣着定时炸弹似的,惴惴问:“他招、招了什么?”
方笃之看他一眼:“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他招了什么。”
洪鑫垚忽地笑了。若方笃之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绝不可能坐着跟自己安安生生吃饭说话这么久。顶多就是有些蛛丝马迹,讹自己来了。
定定神,心底撑起十二分警惕,面上一派诚挚歉意,说出来的话相当欠揍:“方叔叔,对不起,我不能说。”
方笃之筷子拍到桌上:“哼,这么说你就是知道了?你觉着你讲义气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玩先锋前卫,不觉得是个事儿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对他前程会有什么影响?跟个学生搞同性恋,一旦暴露出去,他学位还要不要了?课题还做不做了?施钟起在这些事上向来保守苛刻,还能借此踩我一脚,你觉得他会手下留情?”
施钟起,是京师大学现任校长,行政级别与方笃之相同。
洪大少这才理解刚见面时对方端着架子憋着气所为何来。看样子是知道了抽象事实,还没落实到具体对象。
想了想,小心开口:“叔,这事儿,我答应我哥保密,就是跟您,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我保证,学校里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您不如……告诉我他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看能不能,在可能范围内,给您参考参考?”
洪鑫垚口风如此紧,反而让方笃之觉得放心不少。语调降下来:“他只说是课题组一个大二的男生。”哼一声,“他肯体谅人年纪小,人肯不肯体谅他的处境?别没遮没拦蠢到捅出去,弄得不可收拾。再说了,对方家里什么情况?如果是传统保守家庭,趁早一拍两散,回头搞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以你哥的脾气,你忍心叫他受那折腾?”
最后长叹一口气,抹了把脸:“且不说将来有多难,就说眼下,现在的小年轻,哪个不是精刮滑溜一肚子算盘?小尧,我实在是……怕他吃大亏啊……”
说起来,之前方笃之对洪鑫垚莫名其妙跟儿子示好还有些疑惑,在方思慎坦白恋情之后,反倒去了那点疑心。最重要的原因,是课题组三个字。因为没有人特意跟他说明,所以方大院长断然想不到,不学无术的洪大少爷,会名列在华大鼎的课题组里。第二个重要原因,是方思慎那句觉得爱情非常美好的表白。在方笃之的认知里,儿子看中的人,怎么也得有几分灵魂知音精神伴侣的潜质,无论如何联系不到眼前狡猾世故的暴发户家二世祖身上。
如此一来,洪鑫垚便被方笃之无意中搁在了儿子恋爱对象的盲点位置。
稳住砰砰狂跳的心,强忍着抬手擦冷汗的冲动,洪鑫垚脑子转得比什么复杂应酬场合都快。福至心灵般想起上次从芒干道回来跟老丈人的谈话,忽然就明白该说什么了。
“叔,我哥他今年多大?”
“年底满二十八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看,我才二十岁,跟这儿瞎捣腾,我爸基本什么都不管。”洪鑫垚一面观察方笃之脸色,一面试探着往下说,“我哥都二十八了,您不觉得……”
“那他能跟你比吗?就他那……”
“叔,”洪鑫垚正经严肃起来,“我说话没轻没重,您多担待。我是真心觉着,您除了应该多理解我哥,还应该多信任我哥。他都这么大了,您就不能……就不能相信一次他的眼光?”
方笃之长久没说话。洪鑫垚手心都湿了,听见他说:“你替我盯着点儿,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告诉我。”
如释重负,响亮应了声:“嗻!您老放一百个心!”
整个周末,一想到方思慎跟他爸招了那么多,洪鑫垚心里就飘啊飘地扬起无数小红旗。这充分说明他已经像自己一样,开始为两个人的将来做长远打算。如此振奋人心的好兆头,怎不叫人情绪高昂心情舒畅效率大增气魄大涨?
星期一大清早,拎着早点来到华鼎松办公室,果然,门一推就开,却没见到人。把袋子放到桌上,一转身,失笑,怎么睡那儿了?
办公室当中有张摆放资料兼开会用的长桌,两边放着几条长板凳。就见方思慎把四条长凳拼成窄窄一张床,脑袋下枕两本字典,双手交叠在身前,正睡得安稳。
洪鑫垚心说这是昨儿晚上熬夜了么?想找点什么给他盖上没找着,衣裳只穿了件单的也没法脱,不如叫醒起来吃早饭。走到跟前,看他安安静静睡得那么好,除却胸口随着呼吸的频率起伏,一动也不动,不由得就怔住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干什么。
他慢慢跪蹲下去,魔障般盯着微微开启的双唇,屏住呼吸,低下头,用最轻柔最谨慎的幅度,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就这样停留在原地,仿佛雕塑般凝固不动。
猛然间心中警铃大作。一抬头,有个人站在门口,是同班的课题组成员江彩云。江彩云双手紧紧捂住嘴,因为惊吓过度,眼睛瞪得凸出来一般。见他发现自己,慌张无措下转身就跑。
洪鑫垚噌地蹿出去,几步追上她,伸手扣住肩膀。手指力度奇大,女孩当场就疼出了眼泪:“放开我!”
“你站住,我就放开。”
也许是太疼了,也许是被他恶狠狠的模样吓到了,洪鑫垚刚松手,江彩云腿一软,靠在墙上哭起来。
两人平时关系其实很熟,曾经一度还传过绯闻。同在一个课题组里,碰了面跟其他人一起吃喝玩闹也是常有的事。但洪鑫垚仔细观察过,他知道江彩云对方老师很有点意思,只不过表现得非常含蓄,完全没撩动书呆子的神经罢了。
江彩云被吓得不轻,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已经有勤快的工作人员和师生出入,以为小情侣闹别扭,瞥一眼也就走了。
洪鑫垚压低嗓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下个星期论文答辩。”
江彩云抬起头:“我,我不会说出去……”
洪大少全部神经都松了一档,但脑子还抽得厉害,顺口问出个充分暴露邪恶本质和一贯作风的愚蠢问题:“你要多少钱?”
江彩云的生长环境阳光单纯,从小到大都是学生干部,属于少有的正义感很强的女孩子。听见这话顿时气得脸色通红,又或者夹杂了某种无法明言的怨恨,一股恶气激上心头,抬起右手,使出浑身力量,“啪”一声甩到洪鑫垚脸上:“你这个混蛋!”
围观路人都吓得抖了一抖。
方思慎被这番动静闹醒,爬下长凳揉着额头走出办公室的门,恰看见洪鑫垚被泪眼婆娑的女孩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虽然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方老师下意识觉得有责任,开口道:“你们……怎么回事?进来有话好好说。”
江彩云看见他,泪珠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方老师,他、他……”说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到底哭着跑了。
洪鑫垚心中懊恼到极点,扫视一圈,远近几个围观群众无不被那双阴沉的眼睛惊得一哆嗦,心道这小两口一个比一个狠,静悄悄迅速散开。
洪大少无声逼退闲杂人等,重新走进办公室。方思慎看他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样子,偏顶着半边脸上五个手指印,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随即一点阴影蒙上心头,勉强笑道:“第二次了,看见你被女孩子当众打耳光。”
洪鑫垚回头把门锁好,走过来,忽然伸手抱住他,头枕在肩膀上:“刚才你睡着了,我没忍住,亲了一下,被她看见了。”
方思慎浑身一僵。
“我跟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答应保密。不过这也不好说……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