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看他,唐家祥的车载着我冲了出去。
十一、(5)
里程高达两万多,你怎么骑的呀,别告诉我你硕士刚毕业便有钱到购置这部复古车。我想像唐家祥过去怎样在海边的公路上单骑驰骋,没来由地惋惜,不曾早点跟上他的身影。既然总有终点,如果我们小时候便相识就好了,如果讲垃圾话的日子多几年就好了。我全速逃开,不愿让他看见我脸上一丝一毫的惆怅。
我垂涎这架车已久,临上车还沿着古典型车把的弯弧摸了一下,速度中我身子前倾,胸前那颗倒水滴状的油箱优雅得装模作样,可是我就是爱。好像它的主人,分不清是绅士呢还是机器人,我却抛不下。W650其实很吵,吵得很高频率,很嚣张,它的心脏不是那种隆隆低音。如此矜持的外观却沿路发出放肆呼啸,我知道这是它的主人矛盾内心的写照。
感谢「唐太太」换档轻易,起步不久便挂成四档,距离出发之处已远。我瞄了一眼前方公路的上山岔道,打算在其上享受一下五档飘游的快感再回来。现下时速不过九十公里,太慢了,太慢了,追不上我俩错过的一切。我的薄夹克两袖在逆风中紧贴手臂,敞开的领口灌入夏风,原来夏天的风也会这么冷的。
一百一十。还是追不上。一百一十五,我不清楚「唐太太」的极速是多少,可是我要追的东西,世间恐怕没有一架机动车辆能办到。科技其实没有多大用处,飞机可以载着谭小姐,一天一夜便从太平洋彼岸追回唐家祥,却不能带我回到和他一无芥蒂的最初。我要的,是最初的最初,是空手空臂、步履轻快的起点,还不知道会去爱的那一天!
——「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所以不要我了?或者,你从来没有忘记过?」
是我记起来了,或者我没有忘记过?我真的不知道。这能由我作主吗?记忆它自己有性格的,它不是脑里的资料,它是附身的幽灵啊!
——「他的确记住许多旧事而转世了,偏偏忘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你觉得是甚么原因?」
「可能是生前同那个人过得太伤心了,心甘情愿地忘个干净。」那个圣诞夜,我回答他。「你看他转世的时候宁可忘记,就知道他下了决心。」
——「可是,那样便永远没机会修补遗憾了。」那夜他说完这句话,远天也已蒙蒙放光,繁华文明再度掩盖晦暗不明的残存记忆。每一世,我们都有生活要过,有责任要尽,他紧抓着遥远的遗憾不放,难道是将我当作他的责任?他永远这么有心,但我不想作他的责任,那有甚么滋味?我俩都欠对方很多,即便这样在一起,只不过是偿还契约!
我约略知道方向,我俩圣诞夜对话的青山步道离此不远,于是我想过去看一看。
让我把这个你远远丢开,驰向已成为历史的种种痕迹。我会追上相识还不太久的我们,那时的人生宗旨是倾诉垃圾话和酒食作乐;然后,我可能便会追上还没见到你的自己,Sherman创厨初开张、游戏人间的自己;再接着,是童年孤独受虐又死不低头的自己;再接着,是尚未降生的混沌。
我会逆向追上时间!终有一日会再见到那个你,和那个我,那时我们都好好活着,不是恋人,却比恋人还亲密相契,一双一对,暮暮朝朝。一想起那院落地上我俩肩并肩的影子,我怔忡了一下,时速降到九十。时速回升,一百。时速超越我的预期,一百二十五。太久不曾骑摩托车的我,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汗水冒出,又被狂风吹乾,反反覆覆。我的念头很怪诞,可是我别无他法,我只能向前,不能调头回去,我处理不了自己作下的决定。在曲曲折折的山丘公路上,我只能逃。
逃离现世身份,和它所背负的凌乱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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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有那么一次,我真正离开了俗世的爱欲。至少有那么一次经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只记得有个声音问我:「忘,或者不忘?」打从童年至今,这声音时时回荡在醒睡之间。我无法确知自己到底忘记了甚么,却记得那一次遗忘有多艰苦。
遗忘也是很苦的。不是说忘了便解脱了。我作下那决定时并不知道:遗忘才是枷锁的开始!
遇见唐家祥以后,那声音更形逼真。在从梦寐到清明的时刻,一颗心往往惊得好似沉入了捞不回的所在。我常常在原本模糊平淡的夜梦之后,被那声音所胁迫,怕得不敢醒来,怕醒来才是摔入长长的恶梦。
——没有他的幽黯长梦。也许心真的沉在梦里了,无从打捞。
一定是太不想忘了,没有第二个解答。说不清何时开始,我逐渐领略真相。我看到自己是怎样在那个关卡犹豫难决。那个关卡的四周,一无风景,也可以说是风景太多太杂,终至混浊。那些风景是甚么呢,全是已然完结那一生里的痴念。
我点算着自己的痴念,百转千回,都绕回同一个人身上。不能忘呀,一忘,心里便没有他了,不就等于心里甚么也没有了。可是不忘记吗,带着他的身影走,也就是带着我俩都最不愿意回看的记忆走。他如何将我送到他手上的心轻轻放在一边,如何拒绝得若无其事,我都无所谓;就只那一次,最后告别的一次,在我俩之间划下了裂口。我不后悔,但作出这告别已耗尽我所有气力。自然,也耗去了自己那一世的生命。
是我自己把自己从你身边抽开的,是我害得你伤心一世。那时的我像现在一样,甚么都不怕,只怕这个人难过,没想到他此生最难过的一件事,是我害的。这怎么可以啊?
想到从心里剥下他是那么痛,我又退却。若只是痛,倒也不怕,那一生可不知挫折过多少次,无一不是扬起微笑、一步从荆棘地里跨过便算。那么,别遗忘吧,好不好?他会追上来么?如果他会,我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不,我该如何面对自己?
我不想忘,我真不想忘。只要有他在的记忆,便是哀伤也教人留恋。可是,我没有别的路。生死关前,是谁呼声震耳:「魂魄不得踟蹰,是忘是留,就地速决!」
我目光慢慢抬起,如平时微笑,把所有过去复习一遍。疼得如此逼真,像是回复了肉身,而后肉身的肌肤被片片剥下,又像脏腑溃解,血液抽空。在已结束的那一世里,我也许作了很多恶,前头正有刀山油锅等着,我知道折磨是逃无可逃,却没料到,行到这里便遭到如此剧痛,使得刀山油锅也是寻常了。
而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决心遗忘。遗忘又有何难?难在那是他,忘去自己前生后世都不该忘的他啊。
一个于其他魂魄而言再轻微不过的决定,没料到是这么痛。这是用情太深的惩罚。
我说,让我在这里留个记号,好不好?将来他经过此处,看见记号,便知道我在忘记他之前曾经犹豫过,知道我原本不愿意忘记他的。
我才动念,来时路已盛放绚烂嫣红,是火色熠熠的一丛花。眼前灰败世界中,唯有这一抹艳色,在爱恨勾消的人间边缘,成为俗世情衷的最后记认。
该办的事情都了结了。于是我微笑不减,说,好了,现在让我都忘了吧。
这句话一出,我再也不是我。一刹那我以为魂魄已让疼痛撕散。
——我种下的花,会开放到你来的那一天。你看到了吗?
十一、(6)
后来你终于看到了,对不对?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留的记号,所以你才暗渡我俩的回忆,甘愿走过一世又一世沉重的追寻?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自己忘了。原谅我的爱情吧。千疮百孔的它,偏顽强到连遗忘都不准许。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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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似醒似梦的记忆讯息牵引着,脑袋发胀,不由自主地减速,偏转车身,脚在地下一蹬,在无人的倾斜公路上调转了车头。我朝着来时的路程出发,眼前是那一丛红花影子,既然你都知道了,让我问问你,当日看到它们绽放没有?
他会怎么答?我知道了答案又如何?我俩过不去的还是过不去。可是,我必须问。
车灯照耀下,我已能看见唐家祥在岔路口张开双臂挥舞。
谁要你迎接!我又怯场了,略略减速,驶入对向车道,要绕过他身体。时速九十,七十,六十五。对向公路转弯处冷不妨冒出一辆车,夏日天亮得早,失魂落魄的我被灰沉天光中突然显现的车身吓了一跳,急摆车头回到这侧车道。
我翻倒了。先是膝盖砰地敲打在坚硬的路上,接着手肘、肩头依次撞击地面,没有手套保护的手部也频频在路面擦过,整个人难以控制地翻滚出不知多远。最后被公路护栏挡下来时,我身不由己地躺平,身体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不断发颤,这是肾上腺素高过了头,而头殻在安全头盔里磕碰得嗡嗡作响。
那辆私家车安然驶过,「唐太太」则不知跌到哪里去了。
头盔面罩被揭开。唐家祥捏着我的脸,大叫:「曾兆文!」
我喘了几口气,说:「没死,也没晕。不必喊得惊天动地。」说完,又开始喘。我想叫他别捏得这么大力,脸皮都被他捏出皱纹来了,心搏却快得我说不出话来。一静下来,全身痛得分不清哪里是伤。终于我又感觉回到了现世,真真实实有着一具肉身的现世。
唐家祥瞪我一眼,开始检查我的身体。他轻轻地抬动我的四肢,又不忘在我脸上再捏几下,好像怕我在这一分钟内昏厥。
我把口里衔着的疑问吐了出来:「你看到我留下的记号没有?」老子跌这一大跤,就是为了要回来问你这句话。说罢,我才发现嘴唇内侧也在摔跌中咬破了,血腥气冲鼻。
唐家祥搬着我的腿,愕然回顾。我口齿不清地又问:「红红的,我种给你看的花。专门为你留的。」
唐家祥大为紧张,放下我腿,帮我除去头盔,测试伤者意识的问题一叠声溜了出来:「你说甚么?你哪一年生的?我是谁?我们在哪里?今天几月几号?」伸出三只手指在我眼前晃动:「这数字是多少?」
是我错了,这节骨眼好像不适合问他那么形而上的事情,平白无故被他当我摔坏脑子。我叹口气,抬起抽痛的左手,说:「我不知道那是数字几,只知道这是数字一。」对他竖起中指:「放过我吧!」
唐家祥哼了一声,面上神情却宽了心。他拉起我上半身靠住他,一手抄到我膝弯里,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走路,一手拎着头盔,很体贴地支持着我的后脑,令我的颈部不至有额外的负荷。敢情他刚刚是在确认我有无骨折,才动手搬运我,这小子一定是飙车多了,受伤也多,甚具急救常识。
他抱着我走到路边草丛里放下,一副要弃尸的样子。我说:「你不是要弃尸吧大哥。」
唐家祥忽然发怒:「不要乱讲疯话。」他撇下我,站起身跑远了,很像是闹别扭的小姑娘。我正奇怪他怎么会来这一套,又无力坐起来观看,唐家祥已经推着唐太太,慢慢来到我身边。原来是去找老婆。经此一役,我大概一辈子都别想再染指唐太太了。
唐家祥从侧袋取了个绿色十字急救包出来。「你跌一跤,要讲多少句不吉利的话?」
我膝盖上一凉,裤子已被他剪出个大洞。我一惊,大叫:「你干甚么剪我条裤子……唉哟痛!」
唐家祥小心翼翼将沾黏在伤口的布料翻起,仍疼得我冷汗直冒。一阵碘酒味扑鼻,唐家祥正在擦洗我的伤口,然后从一大捆纱布上嗤嗤嗤地撕下一截,缠住我的左膝。接着又如法炮制,来剪我夹克衣袖。我闪躲着,又叫:「不要再剪了……不要剪了!」
唐家祥停下动作望着我,脸上怨气甚浓。我嚷道:「拜托你不要剪,我又不是你,好有钱买衣服,我穿来穿去就只有这几件,你通通剪烂了,我怎么出门?」
唐家祥说:「我不剪也一样,你衣服磨都磨烂了。」说着又动手处置我。动作之俐落,简直令人怀疑他是护理学校出身。「还要等好一阵子才到得了医院,一定要先消毒,否则会感染的。」
他把我翻来翻去地搞了好一会,我痛得难以回嘴。唐家祥一边料理我,一边气冲冲地道:「我再让步借车给你,就不姓唐。你以为踢我一脚就抢得到车?那是我让你!」终于他叹口气:「剩下右边大腿的伤口不能处理,太深了。」
我说:「还有个地方你没处理到。」唐家祥连忙在我身上四处观察,问道:「哪里?」
「嘴唇咬穿了一个洞,很容易处理,亲我一下。」我豁出去地耍赖。你害我痛成这样,给我一点甜头也不为过吧。
出乎意料,唐家祥以一种身赴刑场的姿态点点头,一脸大义凛然,逐渐俯低了身子。漆黑眼瞳越来越近,然后被他合起的眼皮遮去,救命呀他是来真的,他的呼吸热热地落在我的上唇…… 我忽然转过脸,大笑道:「逗你的,不必那么牺牲啦!」
唐家祥的双唇停在我脸侧。过了一秒,不知他心里在想甚么,竟然仍在我嘴角吻了一下。我顿时遍身瘫软。摔倒至今,我的反应自问还算硬朗,他一吻却令我感到千般委屈。更要命的是,身为一个血迹斑斑的伤患,居然在这时感觉血液都往下体冲去。希望唐家祥不要再去检查我的下肢,否则会发现我禽兽的一面:伤成这样还心怀不轨。
「来,我们上车。你走得动吗?走不动,我叫救护车。」
「不如你叫救护车来接我,自己回去睡觉。不要在我身上花时间了,你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唐家祥系上急救包,闻言又变得脸色阴沉,他啪一声把急救包当鞭子似地抽在地面:「这些废话就少讲。」
我凝视他的悻悻然神色。各处伤口一阵刺、一阵麻。他捉着我手指,那是难得没有受伤的地方,他掌里因激动泛起的潮热温暖着我冰冷的指节。他非常在意我,这也够了,我何必分辨那是友谊或者爱情呢?
「好,我可以走。你去发车,载我到医院。你想陪我多久便陪多久。」我乖顺地说,「不过我还有一句话。」
「讲。」
「将来哪天我真的要死,也有你在旁边看着,这就好了。」
唐家祥没接腔,我料他也不知怎么接腔。他忿忿地看着我,手里猛然狠捏住我手指。我的妈呀!我没跌到骨折,倒差点被他捏到骨折,这就是他的评论。这一痛真是雪上加霜,我接连大骂数声,差点掉眼泪,却看见他对我施完刑罚后,眼底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
捏断我手指,以后谁煮东西给你吃?还好,没有说出来,证明我真的很清醒,这一摔也未曾把木已成舟的事实摔掉:自然是唐家祥煮、谭倩仪吃了,我在旁边观赏恩爱戏都嫌多馀。
还有件事,我也没说出来,省得他又来对我做伤患意识调查。
——我那句话,是当真的。因为上一次你也送过我。那次我其实很高兴,离开人世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你,这是多大的运气。
十二、(1)
这年仲夏,Sherman创厨的店主兼主厨大腿外侧缝了五针,从肩头到屁股伤痕累累,任何姿势维持久了都会全身酸痛,缠着纱布的手掌连洗菜也洗不了,整个人成了三分之一残废,指骨没受伤已是万幸。小棋和Ivy吓死了,新加入不久的两名助理阿梁和Joe也愣住。
「这是我戏弄『唐太太』的代价。」我单腿站立,冷汗直流,表情从容,向两位同为男性的助手说,「阿梁、Joe,朋友妻不可戏,这句铭言要谨记。」
小棋私下问我:「所以你和唐先生现在没事啦?」我答以:「从来都没有过『有事』,现在当然还是没事。」
可是整间餐厅只有我一个能煮,小本生意一旦休息,马上会被客人遗忘,我只得每天身残心不残地去上工,只是在晚间九点提前下班,委托小棋独力支撑下半场。养伤期间的公休日清晨,是最对不住她的时候,惯例的渔市采买进行不了,货物运到时也少了一个主要劳力。我也很感激两位新助手,上班不久便见店主挂彩、生意滑落,竟然待得下去。
小棋的隐藏本领在非常时期大放惊人异彩。她自谦不擅长品尝,我也总觉她是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曾几何时,她竟然将准备用料的步骤记了个烂熟,手势练到极为滑溜。残废店主坐在板凳上调酱汁时,那些该片的该剁的该刮该困的各色食材,已经在她手中条理不紊地魔幻变出。我大叹:「陈可棋女士,本店主身体有恙,能力欠缺,今考虑顶让餐厅,请问您是否愿意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