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片雪——英田沙希

「他才刚回来而已，你们找他有事吗？」

「很抱歉，我们想找他回警局里谈一谈。」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柊也做好接下来就要被警方带走的心理准备，然而椹木斩钉截铁地说：「我拒绝。」

「只是协助调查吧？如果想要和柊也谈话，不妨改天重新约个时间地点，我们会找律师陪同。」

「什么？别开玩笑了！」

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立刻对椹木发飙，但是椹木不为所动。

「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不敢来警局？」

年轻刑警的声音越趋严厉，不过椹木只是冷淡地瞪着他。

「要是跟你们回去，他接着就会被关进密室。很多人去警局明明只是协助调查，警察却会强行拷问、逼人认罪，我不会让柊也跟你们去那里，让你们违法审问。」

「闭嘴！你再继续这么嚣张，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

椹木慢慢地靠近激动的刑警。

「小鬼，想要带他走就拿逮捕令来，否则免谈。」

椹木嗓音压低，语调冷静却充满魄力。年轻的刑警一瞬间慑于椹木的气势之下，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不甘心地咂舌并退了一步。

「铃村，够了，让我来谈，你先回车上，好好监视。」

年长的刑警下了指令，年轻的刑警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监视的说法让柊也心头一紧。

「椹木先生，不用这么提防我们。我们并不认为春日先生是凶手。」

「咦？」

对方出人意表的回答，让柊也不由得紧盯着刑警的脸瞧。

「春日先生，关于内田弘登被杀的消息，是你打电话告诉警察的吧？」

柊也觉得「警方没有怀疑自己」很可能只是他们问话的手法，为了让人松懈而说谎，所以依然存有戒心。

「柊也，事实就是事实，直说无妨。」

椹木安抚似地说道，柊也只好回答：「没错。」

「我们别站着说话，要不要去咖啡厅坐坐？」

柊也看了身旁的椹木一眼，椹木轻轻地点了头，于是他答应刑警的提议，一起走进之前与匡和碰面时去过的餐厅。

刑警自称福井。咖啡送上来之后，他放了三包棒状砂糖进去，以汤匙搅拌数次。

柊也不经意地想着——放这么多糖，再怎么搅拌还是没办法完全融化吧？这时，椹木开口说道：

「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柊也？」

「椹木先生，这是因为之后的调查才有的判断，要查到这一步并没有那么简单。嗯……看样子我得先诚实地告诉你们一些事情，春日先生才能信任我、把经过告诉我。」

听到这种类似套话般的结论，柊也慌乱地回答：「啊？没、没错。」

「好吧，不过……接下来我要说明的内容只能在这边公开，请你们保守秘密，不能对别人提起。」

事先声明后，福井开始娓娓道来。感觉上，他原本就打算将调查的内容告诉柊也。

「刚开始，警方根据以下两个线索将春日先生当做嫌疑犯而展开调查：一是在房子里找到春日先生的指纹，再来则是根据被害者的朋友——前园亨先生的供词，我们得知前一天晚上，春日先生与被害者一起喝酒时曾经有过口角争执，而且在凶器——也就是腰带上头也找到一枚春日先生的指纹。不过呢，皮革上所残留的汗水与油份短时间就会被吸收，难以采集指纹，然而光凭这一点不足以洗刷春日先生的嫌疑，关键在于皮带的金属扣环部分找出了一枚第三者的指纹。」

「你们已经知道那枚指纹属于谁了？」

福井摇了摇头。

「最初我们毫无头绪，然而这个第三者的指纹也出现在房子里，几乎涵盖所有地方：浴室、厨房、还有阳台的窗户……毫无疑问地，第三者是一个平常就频繁出入被害者家中的人。另一方面，我们同时调查了死者内田先生的交友关系，发现浅木匡和这号人物。调查内田先生的手机通话纪录与电子邮件，很轻易地能得知内田先生与浅木先生有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

福井暂停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咖啡。不知道是甜度不够，或是太甜，咖啡入口之后，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们拜访了浅木先生的住处，针对他与内田先生的交往问了一些问题，当然也趁机询问他关于春日先生的事。当我们问他知不知道您的去向时，他拿出酒吧的打火机，告诉我们，春日先生现在与这家店的店长同居。」

那个打火机……是自己在居酒屋时送给匡和的吧？柊也不可置信地望着福井。匡和知道警方正怀疑自己，于是主动告知警方相关情报，让柊也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为了确认，我们也询问事件发生当时的浅木先生人在何处，他说那天晚上为了做实验而住在研究所的研究室里，还有好几位人证。不过，我们仔细地浏览浅木先生与被害者之间的邮件，发现可疑的内容，原来内田先生勒索浅木先生，要他付钱。前天，我们找浅木先生到警局问话，他笑说勒索的内容只是内田先生开的玩笑，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种严重问题……啊，对了，当时我们希望他能留下指纹帮助调查，却被他拒绝了。」

柊也可以肯定警察已将匡和列为头号嫌疑犯。

「目前我不能告诉你经过调查得知的犯案时间，但我们会彻底地调查浅木先生在那段时间中是否真的在大学里。我只能保守地告诉你们，浅木先生绝对有问题。」

听了福井的说明，柊也回想起椹木的意见——他认为匡和很可能偷偷溜出大学，行凶后再返回大学。

「我们拿了他放在大学的私人物品，从上头取得浅木先生的指纹，果然与凶手留在皮带扣环上的指纹一致……对了，你们今天来找他的目的是……？」

柊也看着椹木，不知该怎么回答。椹木想了一想，说：「我们找他的目的和你一样。」

「也就是说，你们也觉得浅木先生是凶手？」

「没错，弘登被杀的那晚，柊也因为喝醉而留宿在他家，他们睡在不同的房间。当柊也醒来，发现弘登死在自己的卧室中，于是赶紧报警，但是又怕被误会是杀人凶手，才慌张地逃离现场。离开案发现场应该没犯法吧？毕竟他已经尽了通报的义务。」

椹木故意这样说。福井面露苦笑，抓了抓头说：「的确没有犯法。」

「你不应该逃离现场的，反而引入怀疑。对了，你们为何锁定浅木先生是犯人？有找到什么证据吗？」

看到福井望向自己，柊也摇头说：「没有证据。」

「我们查出弘登勒索的对象正是匡和，才猜测可能是他。来找他就是为了确认。」

「原来如此。其实……我们找不到浅木先生，他好像还没回过家，昨天和今天都没上学，你知道他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匡和行踪不明——

这个事实使柊也大为震惊，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与匡和是童年玩伴，这阵子才再度碰面，已经七年没见，并不知道他最近过着怎样的生活，交了些什么朋友……」

「这样啊。」

福井颇感遗憾地叹息。

「我们找过他母亲位于北海道的家，也找了他哥哥家所在的大阪，全都没有他的踪影，逃亡的可能性很大。对方是个很一板一眼的年轻人，必须尽早找到他比较安心。」

一股寒意爬上柊也的背脊。听到要尽早找到匡和，他的脑中便浮现「自杀」二字。

「你们已经发出逮捕令了？」

椹木问，福井则回答说：「还没。」

「浅木先生目前是重要的证人。虽然腰带上的扣环验出他的指纹，却只能代表他平常就经常进出内田先生家，并不能肯定是行凶时留下的指纹，所以我们一方面也想办法查出更多证据，应该近期内就能对浅木先生发出逮捕令。」

匡和消失了。对警方来说，行踪不明跟认罪没两样。

「假设浅木先生联络您，或者是知道他人在哪里的话，请务必联络我，拜托您了。」

将名片递给椹木之后，福井拿起帐单站起来。他的背影让柊也回想起四天前椹木拿着帐单去结帐的背影，也连带想起那一天见面时，匡和那张疲惫的脸孔。

那个时候，匡和的脑中在想些什么呢？

从柊也口中得知弘登的死讯，却仍假装像是第一次听到般惊讶。

还有那双谴责柊也逃离弘登家的眼神。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柊也？

如果那些都是演戏，也未免太过分了。

一回到羽隅的公寓，柊也便催促着椹木打包行李。既然嫌疑已经消除，自然不需要继续住在这里。

柊也很庆幸能够返回椹木家，只不过一旦想到匡和的事，便很难放意畅怀。

每当想起匡和的脸孔，柊也的心就感到一阵刺痛。和福井谈完之后，他打了很多次匡和的手机，却始终没有接通。

柊也好焦急。他很想见见匡和，想问问他在想什么，可是不知道匡和人在何处。随着时间流逝，焦躁感愈来愈沉重。

只希望匡和不要做傻事。柊也由衷地祈祷，却又忍不住想像出各种可怕的可能性，顿时觉得手脚的血液唰地消退，冰冷得有些难受。

「柊也，准备好了吗？」

椹木来查看他打包的状况，柊也点头说：「好了。」人却依然瘫坐在地上，无法动弹。椹木跟着在他面前坐下。

「你是不是很担心匡和？还是说因为被他背叛而难过？」

椹木温柔地握住匡和的手，然而平常颇具安定力量的温暖，现在也无法让柊也冷静下来。

「老实说，我很担心匡和……即使他杀了人，我依然不愿意责备他。」

「因为你很喜欢他。先说了，我这样说并不代表嫉妒他。」

为了让柊也放松心情，椹木故意开玩笑。

「我是喜欢他……但是感谢的心情占了大部分。匡和总是帮助我，对我那么好，小时候有匡和在，我才能得救。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不能因为他伤害我一次就生气。」

「我了解。」椹木点头。

「之前我们前往餐厅见匡和回来之后，椹木先生不是问过我跟他的关系吗？还问我说『跟他之间是否有过暧昧？』你那样问，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匡和也喜欢男人？」

「不是察觉，是感觉。」

「感觉？」

「嗯，第一次在拉面店前面碰到时，就觉得弘登跟匡和如果不是情侣，关系也非比寻常。」

柊也拼命地回想当时的记忆，却找不出任何会让椹木如此推测的理由。

「他们有任何动作让人觉得是情侣吗？」

「没有特别像情侣的肢体动作，不过就是给我那样的感觉。因此，当我听到你跟他一起喝酒的时候，才会特别生气。」

「什么啊，你果然还是在吃醋嘛。」

柊也无力地笑了笑。「别取笑我啦。」椹木浅浅地笑着。

「光听你的形容，弘登与匡和似乎只是普通朋友，可是我自己看的感觉并不相同。当我得知弘登被杀、最有嫌疑的人是他男友时，即使他说过男友是个年纪比他大的上班族，但是每次提到他男友，我的脑中便会不断浮现匡和的脸孔。」

「所以你才会不停追问我与匡和的关系？」

「是啊，如果你们过去曾经交往过，就表示匡和喜欢男人，也有可能是弘登的男友。」

柊也深深地叹息。如果能早点察觉到两人的关系，就能够劝匡和自首了。

如果匡和的消失是因为跑去躲藏在某个地方倒还好……不，应该说但愿他真的是躲起来了。

无论如何，只希望他不要自寻短见。

「走吧。」

「好。」

柊也提着行李站起身，椹木体贴地接过他手上的行李。走到客厅时发现电视没关，当椹木拿起遥控器正要关掉电视时，柊也阻止他：「先别关。」

「怎么了？」

椹木一脸狐疑地看着柊也，只见柊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似地站在电视机前凝视画面，动也不动。

电视正播放着某个综艺节目，镜头拍摄着一间房子正要被拆除的场景，一对像是屋主的老夫妇神情复杂地看着，并对主持人说：「住了这么久的家要被拆除，还真舍不得。」

「家……」

柊也低语着，椹木听了皱着眉问：「家？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匡和的家啊！他在静冈的老家现在没有人住，预定明年初拆除，以空地的形式出售。之前跟他一起喝酒的时候，匡和曾经说过，要再回去看看那个从小住到大的地方。」

「原来如此。」椹木若有所思地望着电视画面。被机器无情地摧毁的老旧屋宅，让柊也联想到匡相的家。

「你认为匡和在那间无人居住的房子，是不是？」

「没错。机会也许不大，但是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去那边找看看好了。」

「我陪你一起去。」

「真的要一起去吗？去了也不见得能找到他，也许会白跑一趟。」

椹木咚地敲了柊也的头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谢谢……」

两人立刻走出大楼，往东京车站前进，并在那儿搭上新干线「光号」列车（注：新干线光号为日本着名的子弹列车。）前往静冈。

柊也与椹木并肩坐在新干线上，内心强烈地祈祷匡和真的躲在静冈。

窗外景色飞逝而过，没多久，静冈就到了。下了新干线之后，两人改搭地方列车，约半小时左右便到了目的地。

隔了七年，柊也才回到故乡的车站，怀念与近乡情怯的心情同时涌上。周边的景物多少有些变化，但月台与车站本身还是原来的样子。

「啊，可以搭那台公车。」

他们在车站前搭上公车。除了坐在他们前方的两位老人家，车内乘客并不多，柊也与椹木挑了公车后方的位子坐下。

车内的暖气有点强，让车窗蒙上一层薄雾。柊也伸出手抹去雾水，看着窗外的街道。椹木看着柊也，在他耳畔问：

「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是啊……不过这里变了好多，多了很多没看过的店。」

柊也深刻地感受到七年的时光流逝所带来的改变。就在感到不胜唏嘘的当下，公车到站了，走下公车的柊也瞬间感到寒风刺骨。

「好冷，天气也不怎么好，东京明明还是晴天呢。」

「是啊，好像快下雨或是下雪了。」

天气阴冷。两人并肩走在满是砂砾的公路上，并在走了一会儿后，看到左方出现一间小学。

「这就是我小时候念的小学，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小很多。」

校舍与学校庭院都和记忆中的不尽相同。

「我曾经在那边的轮胎玩具处被坏同学抓住，被他们像对付节分的鬼那样以沙子乱丢一通；就在我抱着头蹲下闪避时，匡和跑来救了我。」

通过学校前方，两人继续往前走，熟悉的建筑物跃入眼帘——那是以前和妈妈一起居住的公寓。颇有历史的老旧公寓外墙斑剥，经过许多修补。

柊也胸口一紧，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即使知道妈妈已经不住在这儿，他还是忍不住感到紧张。

「这是我以前的住处，就住在晒着红色衬衫的那间。」

柊也指着公寓的某一间房间说道。椹木顺着指示的方向看着阳台：「是不是三楼最边边那间？」

「就是那间，我跟我妈就住在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住？」

柊也停下脚步，仰望着曾经是家的房子。

「我并不想再回到这里，毕竟和妈妈住在一起的回忆可以说是不堪回首，比那段卖身的日子还要痛苦。说真的，一想到这里就很难过，觉得自己好悲惨，很怕一旦踏入这里，自己就会再回到当时那种生活，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即使车程只要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却像是地球的另一端那样遥远，彷佛是这辈子不可能到达的地方一样……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