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也,洗澡水准备好了,去洗吧!」
在厨房做饭的椹木说道。
「好,谢谢!」
尽管小不点还想要柊也继续陪玩,但是柊也不理会它,起身走向浴室。将身体浸入盛满热烫洗澡水的浴缸后,柊也发出深深的叹息。好久没有待在自己家里,久违的安全成充满了全身所有的毛细孔。
柊也持续泡在浴缸中,直到渗出汗水为止。走出浴室,餐桌上已经摆满食物——旗鱼生鱼片、炸虾、茶碗蒸,还有帆立贝沙拉。
「哇,看起来好好吃!都是我爱吃的食物耶!」
「快趁热吃吧。」
柊也坐下之后,椹木又端来刚煮好的饭,还有料多味美的猪肉味噌汤。柊也双手合十,并在说了声「开动了」后开始吃饭。虽然椹木的手艺原本就很不错,但是今晚的餐点吃起来更加美味。
「每道菜都好好吃!真的真的好吃!」
椹木替自己倒了啤酒,笑着说:「太好了,多吃点。」
刚开始,柊也很开心地吃着,但吃到一半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鼻酸,很想哭出来。
然而他又不愿意一边哭,一边吃椹木替他做的饭菜,只好拼命忍住泪水,笑着继续吃下去。
「柊也。」
「啊?什么事?」
柊也故作开朗地回答,低着头不看椹木,不愿让椹木发现自己已经快哭出来。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吃。」
「胡说什么啦,我哪有勉强!这些菜真的很好吃嘛。」
「边哭边吃的话,再好吃的菜也食之无味吧。」
虽然没有哭出来,观察力敏锐的椹木依然发现柊也不对劲。柊也放下碗,低声说:「对不起。」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突然很想哭,胸口也闷闷的……对不起,我竟然在吃饭的时候这样……」
「哭出来吧。」
「可是,饭会冷掉……椹木先生特意替我做的好吃饭菜会冷掉……」
说完,柊也的眼泪跟着滑下来,桌上的菜因泪水而看起来一片模糊。
「不要再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尽量哭吧!」
「椹木先生……」
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冲动,柊也很想好好哭一场,不停地哭,直到抽空身体所有水份为止,想要把堆积在身体里的某种存在全都借由泪水发泄出来。
「呜呜、哇啊啊……哇……呜……」
柊也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肆无忌惮地哭着,嘴里的饭就这么一点一点地从嘴角掉出来。
尽管模样看来狼狈且肮脏,椹木却不发一语,继续静静地吃着饭,像是没注意到身旁有个大声哭泣的人一般,尽量不打扰到柊也,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柊也捧着碗,手中抓着筷子,无助地抬起头大哭着。
「呜……呜呜……」
无尽的悲伤不断涌现,连柊也都搞不清楚缘由……就是觉得好难过。
一想起匡和现在即将面临的一切,他就忍不住悲伤地哭泣。
想起自从十六岁之后再也没见过面、现在不知去向的母亲,他也忍不住哭泣。
小时候被同伴欺负时的那种不甘心涌上心头后,想哭;忆起温柔的邻居伯母,也想哭;第一次和男人上床被弄到流血的痛;与椹木相遇的幸运……一切都让柊也好想哭。
悲伤而痛苦的回忆充满恐惧与辛酸,让柊也感到五味杂陈,几乎无法承受。
可是所有不愉快的回忆一旦成为过去,都会成为令人怀念的记忆。
现在的柊也总算能够轻松看待过往的不堪回忆。
他总以为自己很孤单,其实不然,人的一生当中一定会和无数的人有过交集,绝不可能完全孤单。
即使受到许多欺骗而受伤,也曾经被遗弃过,却也有人好心地伸出关怀之手,静静地在一旁守护。柊也很惊讶,自己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以前的他只拘泥于自己身上发生了哪些不好的事,但是从今以后,柊也决定多往好的方面想,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想活久一点,活出认真的人生。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与其怀抱着恨意而活,不如带着感谢的心而活。
不能继续希望某人来让自己幸福,要想想如何才能让身边的人幸福。
柊也觉得活到二十三岁才想到应该要这样做的人,可能只有自己吧。
也许这个觉悟来得有点晚,不过还是比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好多了。
「椹木先生,我……一定要让自己幸福。」
脸上满是鼻涕与眼泪的柊也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椹木一边喝着味噌汤,一边回答:「真的?」
「很好啊,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一石二鸟。」
「是啊,一石二鸟。我还要再吃一碗。」
柊也猛吸鼻涕,递出空饭碗,椹木惊愕地说:「要哭还是要吃,可以选一个吗?」
「吃你做的饭才能幸福嘛。」
椹木收下碗,轻笑着说:「原来你的幸福这么容易得到。」
「也好,如果我做的饭能让你幸福,我会一直替你做饭,直到死去为止。」
听到椹木的话,柊也原本止住的泪水再度溃堤。
幸福时光
「……这是咖哩饭?」
羽隅看着盘子,语气带有很明显的疑问。
「是啊,羽隅先生不是说过『最爱吃咖哩』吗?」
柊也夸张地挺胸,跟着坐下来。
「那开动吧,我要吃啰。」
羽隅拿着汤匙戳了戳盘子里的东西,像是在研究不知名物体般疑惑,但是看到椹木大快朵颐的样子,又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舀起一口放进嘴里。
「……」
「如何?好吃吗?」
羽隅瞪着柊也,直截了当地说:「好难吃!」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肉跟蔬菜都焦掉就算了,马钤薯中间竟然没熟!要怎么煮才能煮到材料不一样熟啊?喔,对了,这个沙拉也很可怕,黄瓜片怎么切的,竟然还连在一起?」
严格的评语像机关枪般无情地扫射着,椹木暗自叹息:「果然如我所料。」
当柊也提议要亲自煮饭请羽隅吃时,尽管椹木认为没有必要,还是很感激柊也有这份心意,感觉自己的心情犹如一位父亲,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总算懂事那样开心。
然而当柊也将他赶出厨房、主张要一个人完成这些菜的时候,椹木才开始觉得大事不妙;搞不好柊也亲手做的菜不但不能表达感谢,还会造成羽隅的困扰……他的预测果然正确。
「这种东西根本不能给人吃!」
「这样讲太夸张了啦!」柊也生气地回嘴。
「哪里夸张了?椹木……你真强,居然吃得下去?」
「不至于不能吃。」
即使称不上好吃,咖哩就是咖哩,既然是用咖哩块煮出来的,就算蔬菜没熟透,也一定能吃。
「你看,椹木先生都这么说了!他每次都能把我做的东西吃光光。」
羽隅用无限同情的眼光看着椹木。
「你真厉害,原来你经常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啊……爱的力量真伟大。」
椹木不清楚这算不算爱的力量,但是一想到是柊也费尽心思做出来的料理,再难吃也吃得下去,而且柊也做菜的技巧渐渐有进步。
「跟羽隅先生这种口味挑剔的人交往,一定很辛苦。」
「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了当我女友,不管有多辛苦都无所谓?是我嫌定下来太麻烦,才没和其中之一固定交往耶!」
羽隅一边和柊也斗嘴,一边把盘子里的咖哩饭吃个精光,连沙拉也一并解决了,真是个面恶心善的人。
吃完饭后,喜欢猫的羽隅和小不点玩了一会儿。柊也建议他:「如果真的这么喜欢猫,何不自己养一只?」但是这个提议被羽隅拒绝了:「流氓才不养猫咧!照顾猫的流氓一点都不酷。」
说是这样说,但是羽隅拒绝的真正理由并不是为了黑道的面子。羽隅曾经养过一只猫,大约是二十多岁时的事情,当时和他同居的女人养了一只丑丑的三毛猫,名字好像叫做「Cecile」,和它十分不搭的名字,但是同居的女人非常疼爱这只猫,一如替它取名时慎重。
后来不知为什么,女人丢下猫离家出走。当椹木去羽隅家时,羽隅抱怨说:「这只猫真烦人,长得这么丑,一点都不可爱。」说完之后还用脚轻踹了猫咪一下,看上去心情颇差。
椹木以为羽隅会丢掉猫,没想到他却继续养了两年。虽然他没丢掉猫,但是猫的年纪也大了,于某个寒冷的冬夜在睡眠中离开这个世界。
猫死了之后,椹木接到喝醉的羽隅打来的电话,电话中的他一边呜咽地哭着,一边发酒疯说:「它就像我的家人,我再也不养猫了,因为我不会像爱它一样地爱其他的猫。」
隔天,椹木再见到羽隅时,羽隅却一副没事的样子。椹木猜想,对方可能完全不记得哭着打电话的这件事,也可能因为觉得很不好意思才假装不记得。不管真相如何,羽隅的哭泣算是绝无仅有、唯一的一次,可见他多疼爱那只长相不可爱的猫。
羽隅刚开始对待柊也的那种不友善态度,让椹木回想起他踢开那只猫的情景。之前一直讨厌柊也的羽隅,最近似乎渐渐觉得柊也满可爱的;不过他有一点把柊也耍着玩的倾向,让柊也到现在都无法对羽隅放下警戒心。
当椹木与羽隅开始喝酒之后,柊也说想看连续剧,一个人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羽隅是个口才不错的人,妙语如珠,让椹木很专注地听羽隅说话。就在他们聊得开心的当下,柊也竟在沙发上蜷曲着身体睡着了,于是椹木到卧房拿了毯子替柊也盖上,随后回到餐厅,却看到羽隅不怀好意地贼笑着。
「干么那样笑?」
椹木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问着。羽隅点上一根烟,嘲笑地说道:「你好像他妈妈一样。」
「真的这么喜欢柊也?」
「是啊,真的很喜欢。」
椹木直爽的回答让羽隅忍不住咂舌,埋怨地说:「拜托你也低调一点!」
「他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
看着柊也的睡脸,羽隅问道。椹木很佩服他观察入微,柊也今天的心情的确很好。
当儿时玩伴——匡和向警方自首之后,柊也一直郁郁寡欢,但是昨天接到花店面试通过的消息后,总算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因为找到了新的打工吧?」
「居然为了这种小事而开心?还真容易满足,是什么样的工作?」
「花店。如果表现不错,有机会升为正式员工。」
花店啊……羽隅露出不太能认同的表情,缓缓地吐出紫色的烟雾。
「他有做过正式的工作吗?」
「好像没有,不过他这次是真心想认真工作,应该没问题的。」
如果是从前那个对生活不积极的柊也,可能做不到,但是现在的柊也已经变了,变得积极而开朗。椹木乐观地认为,柊也一定能在这个新的职场好好打拼。
「不过呢,这样总比他赖在你家当尼特族好。话又说回来,你也真蠢,好不容易出狱,能一个人轻松过活,结果又自己找一个包袱背上。」
羽隅的声音里面含有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怜悯、体谅,抑或是责备。
「你用『包袱』形容,是因为觉得他很麻烦,认为他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是对我而言,他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完全不以为苦,甚至为了他加诸在我身上的重量而感到喜悦。」
听到椹木的回答,羽隅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只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就不怕辛苦,是吗?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一切操之在你。」
出狱之后,羽隅对椹木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组里。」不过椹木知道自己回去组里,对羽隅来说并不是件很好处理的事情。
前任组长之所会被逮捕,就是因为椹木出面作证的缘故。不管背后有什么苦衷,在黑道世界中,背叛老大是不能原谅的行为,若让椹木回到组里,羽隅身为组长的威信便会动摇。
椹木已经决定金盆洗手,再也不当黑道,现在也只和羽隅一个人保持联络。即使知道他们已经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羽隅对椹木来说仍是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朋友。
「娶了年轻老婆的男人通常能活很久喔。」
「我的感觉不像是娶了年轻老婆,比较像是多了一个令人操心的孩子。不过,不管是有年轻老婆也好、麻烦小孩也罢,我都得想办法活久一点。」
椹木十分严肃地说着。羽隅听了,愉快地笑道:「你变了耶。」
椹木才刚泡进放满热水的澡缸中,柊也便打开气窗探进头来。
「椹木先生……」
柊也一脸睡眼惺忪、才刚睡醒的模样。
「羽隅先生回去了?」
「三十分钟前回去的。既然你醒了,就先回房睡吧。」
「嗯……我也想泡泡澡,可以一起泡吗?」
当椹木点头答应之后,柊也高兴地缩回头,脱了衣服,花五分钟左右草草地洗完头与身体,接着噗通一声跳进浴缸。
「两个人泡有点挤,我先出去好了。」
这个浴缸很难容纳两个男人。椹木为了让柊也能伸展四肢,轻松地泡澡,决定先出去。
「不行!你不要出去,我就是想跟你一起泡才洗那么快的。」
「这样啊?」
「是啊!我之前就有这种感觉,你在这方面好像满迟钝的耶。」
迟钝?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椹木说过,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他试图整理受伤的心情。柊也转过身,背靠着椹木。
「我今天去了花店。」
「我记得打工是从后天开始,是不是想先去打声招呼?」
「不是为了打招呼啦,是有事情想跟店长谈一下。我之前没有把坐过牢的事情写在履历上……」
柊也挣扎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照实填写履历表的赏罚栏(注:日文履历表中的栏位之一,用来了解调查求职者有无服刑纪录。)。曾经服刑过的人必须将自己的服刑纪录写在这个栏位,不过没有人会想聘请坐过牢的人,因此几乎所有服刑过的人都不会照实填写。
「你用的履历表并没有赏罚栏,不算是故意隐瞒,不需要这么介意啊。」
「但是就这样蒙混过关也不太好。」
「也对,万一被发现,可能会被解雇吧。」
「我想说出来不是因为怕被解雇,只是不想骗人,不想欺骗一个给我工作机会的人,所以打算老实地告诉店长。」
椹木替柊也的成长感到欣慰,同时却也觉得成长可能让柊也活得更辛苦,忍不住替他担心。正因为柊也拥有过痛苦的过去,如果想要诚实地过日子,便可能会受到大众的歧视或厌恶,并因此受伤。
「结果店长怎么说?」
「店长问我『现在有没有从事什么违法行为』。」
椹木有点不太懂为何店长要这么问。柊也回过头来笑着说:「店长是个很奇特的人吧?」
「我告诉她『我现在没有做坏事』,于是店长回答我『那不就奸了』,还说她不在乎我过去犯了什么罪,只在乎我现在的工作表现。」
就各种角度来看,敢任用一个坐过牢的人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椹木佩服地想:「这位店长真是个有度量的人。」
「我好开心!她知道了我的过去,还肯给我机会,很棒吧!」
「的确很棒,你一定要认真工作。」
「嗯,我会的,每天都会认真工作,不让店长失望。」
不能背叛他人对自己的信任,只要有人对自己抱持期望就要努力——这么简单的道理,柊也却是从现在才开始体会并且加以实践。
「希望你能早点学会怎么插花,我很想用你插的花装饰酒吧。」
柊也满心欢喜地点头,随即反转身体、紧拥椹木,浴缸里的热水因而晃荡不已。
最近柊也只要一开心,就会给椹木大大的拥抱,让椹木觉得很窝心。
「椹木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