咐着去睡觉了。
外面的雪还在飘飘摇摇的下着,地上已经积了一两尺来深。上官清浔就这样呆望着外面的夜雪望得出神,嫌手炉太烫不肯拿,
也没发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印象中,小时候的夜晚总是喧闹的,不像现在这样万籁俱寂,静得有些萧索,静得有些怕人,却又静得这般惬意,惬意得让人
有些享受了。
夜渐浓,天也渐寒,终于,垂花门外走进来一个模糊身影,那身影显然也见到了屋子里正托腮坐着的人,原本平缓的步伐忽然
就成了大步流星,三两下跨到了上官清浔跟前,清冷的霜雪气息中还夹杂着一股隐隐的火气。
“你怎么就这么坐在这里?不怕再被冻出病来么!玉儿跟小三呢!”
上官清浔仍是一脸笑意的任着那人边怒喝着边将自己拉人了他的风大衣内,将自己冻成冰块的手放在那双热烘烘的粗糙大掌中
轻轻揉搓着。
“是我叫玉儿他们去睡的,我就想坐在这等你回来。”
如果是为了等这个人,哪怕倾尽一生也是值得啊……
“要等你也可以在里面等,不是说了让你爱惜自己么?就你这副身板经得起几次冻?”
难得见刑枫冲自己发起了脾气,上官清浔忽却笑得愈欢了,于是乖乖认错道:“知道了,以后不敢了。”
刑枫自然也没再舍得责难,顺手就将手里那件崭新的貂裘披在了上官清浔身上,“暖和么?”
“这……哪儿来的?”
“老朋友送给你的见面礼。”
“什么老朋友?人都没见到也算见面礼么?”
上官清浔爱不释手的抚摩着身上这件裘皮,这样质地柔软色泽光亮的货色他也只在良王府见过,不禁好奇刑枫口中的这位“老
朋友”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就是个专卖兽皮的商人而已,这次做生意刚好路过孤岩镇,来得匆忙赶不及上门一趟,说是下次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刑枫没打算扯出太多,当年那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也不想再提。
“哦?你倒是交游甚广,卖兽皮的你也认识。”
“怎么说我也是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多认识些朋友也不奇怪。好了,现在天也晚了,去睡吧。”
上官清浔显然听出刑枫的话里有隐瞒,他也懒得去多问,这会儿还真发觉脚冻得发疼了,也就任对方搀着自己回屋去了。
到了床上刑枫就帮上官清浔脱去了鞋袜,先将两只冻得冰凉的脚用手捂热,接着又摸到了右腿膝盖上轻轻揉着,问:“膝盖疼
不疼?”
在来孤岩镇的一路上,上官清浔就喊过几次膝盖疼,久在军中的刑枫对这种情形自是再熟悉不过,知道他是膝盖上的旧伤受寒
所致,每次犯疼就拿活血药酒替他揉擦舒缓疼痛,一来二去倒成了两人间的小情趣了。
上官清浔也不答疼不疼,只管舒舒服服的享受着对方的伺候。
“枫,明天你让徐三多招几个下人回来,玉儿有身孕了。”
“玉儿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听到消息的刑枫登时乐开了一张脸,手上也失了准头,痛得上官清浔闷哼了一声,龇着牙咒道:“又不是你当爹,你激动个什
么劲儿?”
知道自己用大了力,刑枫忙又轻揉细按的讨好着,面上仍是笑意不减,“小三跟玉儿的孩子,我当然也会视如己出。”
上官清浔见刑枫这般欣喜,心里却是一阵涩然,不禁问:“你很喜欢孩子?”
虽然竭力掩饰住了语气中的低落,但话里的意思还是很明白了,刑枫也听明白了,忙道:“也不是说我喜欢孩子,我只是说这
是件喜事嘛,你说呢?”
上官清浔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今天跟那位老朋友都聊了些什么聊到现在?”
“都是他那些生意经,还拉着让我去帮忙。”
“那你答应没?”
“嗯……反正现在也闲着了,学学做生意也不错。”
刑枫挑了挑眉,作出一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上官清浔马上配合的扮出娇羞状,“夫君与妾身成亲不过数日,难道就不想多在
家陪陪妾身?”
刑枫见了顿时形象全无大笑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人如此俏皮的模样,忍不住将人搂进怀中亲了又亲,“为夫当然舍不得你
!”
隔天刑枫就让徐三又雇了四五个佣人进府来,还专门留了两个丫头负责照顾玉儿,倒是弄得玉儿浑身不自在了。她都伺候人这
么多年了,哪习惯被人伺候,有了俩贴身丫头也跟花瓶似的摆着好看而已,凡事还是要亲力亲为。徐三感叹连连,说你就不是
个享福的命。
刑枫跟上官清浔则像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两人整天腻在一起就是下棋,也不嫌单调,倒见棋艺渐长,彼此都摸透了对方的棋
路,时不时还会互相模仿,再不就捧着本棋谱一起研究,俨然成了俩棋痴,若不是三不五时就有街坊邻居亲朋旧友的上门串门
,两人还真能对着棋盘耗上一整天。
玉儿也感叹了,真是“棋逢知己千局少”,什么疯事儿都有干。
那日袁朔与刑桉离去后,自然也没少被人问起这位新将军夫人的事,袁朔是个地道的读圣贤书的,只会说好听的,坏的一句不
提,刑桉呢,自然也不愿自己家里丢了脸,同样只管捡好听的说。两人也就异口同声,说新将军夫人本是江南一位名门闺秀,
两年前曾与将军定下三生之约,谁知两年后将军再往江南迎娶时,佳人却因天灾人祸毁去了容貌。
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城里镇上的居民已经可以自行脑补,镇国大将军的形象更是变得无比高大起来,姑娘们都恨不得能嫁到这
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好郎君,尤其,袁朔还代刑枫放出了一句话——此生绝不二娶——更是碎了一地芳心,那几日的昱城每日都
可以听到从闺阁内传出的幽怨叹息,更有无聊人士赋诗调侃:“朝逢将军归故乡,豆蔻桃李竞芬芳。夕闻将军有新妇,繁花空
待怨凄凉。”
这日,刑枫夫夫二人又泡在书房里研读《棋经》,刑枫端着书靠在暖榻上,上官清浔则被整个圈在了他的双臂间,手里还抱着
个被他强制带上的手炉,二人姿态甚是亲密。徐三刚推门进来,旋即又准备原路退出去,以为自己撞见了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
。
“什么事?”刑枫叫住了他。
“呃,是袁大公子求见,还带来了一位大夫,说是来医治夫人脸上的疤痕的。”
徐三小心的看了看上官清浔的反应,似乎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夫人的性格了,觉着这事应该不是夫人愿
意的。
上官清浔这也才记起,前些日子袁朔应了他说要引荐一位医术超凡的大夫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真把人给请来了,于是望向刑枫
,对方也正望着他,等他回答:是见还是不见?
“那就去见见吧。”
既然人家都不辞辛苦的将大夫请来了,他也没什么好别扭的。
第十五章:异客(下)
刑枫扶着上官清浔去了前厅,袁朔见人来了,忙放下手中的茶盅,起身给双方介绍。
“丹羽兄,嫂夫人,这位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位大夫,薛言欢。”
袁朔口中的那位大夫看上去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一袭素衣,模样清隽,器宇不凡,倒是个如玉君子。
“小民薛言欢见过将军,夫人。”
薛言欢恭敬的作了个揖,刑枫跟上官清浔显然都有些诧异,印象中大夫不都是一把年纪外加一把胡子么?这种年纪至多只是个
学徒吧?
薛言欢也从这二人的眼神中读出了疑问,又微微笑道:“二位可是觉得薛某太年轻,不像个大夫?我这人皮相天生显小,年纪
其实跟刑将军差不多。”
这话一出,二人反而更诧异了,袁朔忙帮着作证,“薛大夫的确有三十多岁了,他闺女都十六快嫁人了。”
“好了,年纪大小不重要,薛大夫还是先替内人诊治吧。”
也没说好大夫非得有把胡子,刑枫说着将上官清浔扶进偏厅坐到了炕床上,薛言欢跟了过去,话也没问一句,从药箱里取出脉
枕就替上官清浔号起了脉。
片刻之后,薛言欢转头望向其他在场的人,说道:“几位能否先暂且回避一下?”
其余人都是一愣,袁朔问:“不是让你医脸么?这有什么好回避的?”
薛言欢徐徐答道:“是这样,薛某刚刚替夫人诊脉,发现夫人身上似乎还有其它隐疾,需要再作进一步诊视。”
刑枫听了这话,忙问:“什么隐疾?”
“将军莫急,容薛某仔细诊视过再说,各位请还是先到外面等候吧。”
薛言欢说着起身就要赶人,刑枫自是担心这一诊视就漏了陷,犹疑着没动。薛言欢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薛某绝不会
做出逾礼之举。”
听了这话,刑枫才算是放了心出去了,其他人也都跟着离开了,屋子里只剩薛言欢与上官清浔两人。
“薛大夫可是有话要单独同我说?”
上官清浔已经隐隐觉出了什么,毕竟有些事情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薛某有些问题想问夫人。”薛言欢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夫人若是不愿意回答也无妨,薛某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上官清浔沉默了片刻,还是应允了,“你问吧。”
“夫人可是不久前曾小产过?”
虽是心理早有准备,薛言欢此言一出,上官清浔心里仍是像被什么狠狠击中一般猛地一紧。
“……不错。”
“夫人可知那次小产对你的身体造成了极大损害,若是不好好加以调理,以后再受孕,恐会滑胎。”
又是闷声一击,薛言欢依旧语调平和,上官清浔却已有些坐立难安了。
“那……又如何,我若无法生育,就让夫君再娶房妻室便是。”
“夫人真这么想?可是薛某听闻,将军已经向世人宣布誓不二娶,夫人若无法为将军诞下子嗣,那将军可就要后继无人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成亲那日刑枫的确允诺过此生不会再娶,上官清浔却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他以为他会对自己做下这样的承诺只是因为他对自
己的热情还未褪去,迟早他还是会要以子嗣为重违背诺言。
“这个可是整个昱城人尽皆知的事,都不知道伤了多少少女芳心,原来夫人还不知道么?将军对夫人可是一片痴心啊!”薛言
欢笑道。
上官清浔这下终于阵脚大乱,捏在手中的衣袖几乎都要被他揉出个洞来。他也不是全然没动过自己替刑枫生孩子的念头,可是
他打从心底都在抗拒这种事情,让一个男人生孩子,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其他人。
薛言欢早看出了上官清浔的不安,便问:“夫人可是担心自己以男子之身孕子,恐遭人鄙斥?”
上官清浔倏地站起身来,猛然瞪向薛言欢的双眼中除了震惊,更有警惕。
“夫人不必紧张,”薛言欢仍是不徐不疾的说道,“薛某既然将其他人都请了出去,今日的这些话便绝不会再对第三人提起。
”
“你是如何知道……”
“呵呵,不瞒夫人,薛某曾经就遇上过一位同夫人一样阴阳同体之人,还是薛某帮他接生的。”
“……”
见上官清浔稍稍放松了些,薛言欢又道:“关于子嗣之事,夫人可以慢慢考虑,不过调理身体之事还是不宜再拖,否则病根一
旦落下,他日若是再改变主意可就来不及了。”
上官清浔半晌不语,似乎一时半刻他也理不清这个问题,最后只得有些无奈的点下了头。对事,薛言欢倒是已经看得十分明白
,上官清浔此刻虽然没有马上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说明他内心已经有了孩子的打算,只不过还差一点助力罢了。
薛言欢相信,这点助力迟早会由刑将军提供,估计再过不久,他就又可以继续研究有关男子妊娠的问题了。
“说完这点,”薛言欢又接着道,“该说说夫人脸上的疤痕了,恕薛某直言,夫人脸上的疤应该不是烧伤所致,而是烫伤留下
来的。”
短短时间内,上官清浔不知道这个年轻大夫已经让自己惊讶了几次,而这一次显然是让他最不愉快的。
关于自己脸上的疤痕,上官清浔甚至没有对刑枫多说过一句。如果说曾经在天牢里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噩梦,那么自
己脸上疤痕的来历便是他第二个噩梦的开端。
『舅舅……不要……』
偌大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宇内,一个衣着的单薄少年跪在地上,少年面前放着一盆炭火,炭火上是一盆已经沸腾滚动的开水,四
周站满了人。
少年苦苦哀求着身旁一名身着华服的瘦削男子,只希望这个自己在世上唯一仅存的血亲还能对自己有半点恻隐之心。
华服男子弯下腰来,捏起少年的下巴,眸光冷冷扫过那张精致却苍白的面容,吐出的话语却是让人心寒到极点:『你本来就已
经够脏了,更让人恶心的是,这个肚子里还怀了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你实在不配拥有这张脸!这是对涵烟的玷污!』
说着,华服男子的目光移到了少年的腹部,与少年纤瘦的身形相比,那里明显不自然的隆起着,宛如怀孕的妇人一般。华服男
子顿时像是看了什么让他极其不自在的东西般怒吼起来:『还等什么,还不快给本王把这张脸剥下来!』
站在少年身后的两名侍从立即应声而动,一人禁锢住少年的一条手臂就要将少年的头往那滚烫的开水中按下去,少年更是激烈
的挣扎起来,大声嘶喊哀求着,在座之人皆不忍观视的侧过脸去,唯独那华服男子仍是神色冰冷,无动于衷。
『王爷,』制住那少年的其中一名侍从忽然开口道,『若是直接这样将公子的脸按入滚水中,恐怕会有失明的危险,这样以后
定会有诸多不便,是不是要将公子的眼睛保护起来?』
华服男子稍稍犹豫了一下,颔首应允了,那侍从又接着道:『若是嘴唇也被烫毁,恐怕会影响进食,属下就曾见过这样的犯人
因嘴唇粘连而活活饿死的。』
『那就将嘴也包起来,其他不要再啰嗦了!』
华服男子显然已经相当不耐烦,那侍从忙让人准备了两条用冰水冰过的厚实布条来绑住了少年的眼睛与嘴唇,然后轻声安慰了
一句:『公子挺住,很快就过去了!』
趁着少年分神的刹那,侍从猛地将手按住少年的后脑勺,将他推向了那盆翻腾的沸水。霎时间所有人都不由的屏住了呼吸,胆
小些的婢女们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宽敞的屋子里回荡着的除了扑腾的水声,就只剩那少年凄厉的呜咽。
片刻之后,那名华服男子忽然又显得焦躁起来,『够了够了!快!快放开他!』
两名侍从又迅捷的将少年的头从那盆滚水中拉了出来,只见那原本白皙如雪的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粉红,如同吸水洗皱的布料
般层层脱离了原来的位置,鲜红的血水不断从那溃烂的伤口中汩汩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