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事?」
「拜托……帮我。」
陆时忍的身心压力几乎到达临界点;他另一只手也伸来握住方恒绿的手,像请求垂怜似地把额头靠了上去。
「跟我妈说你要照顾我,让她回家去。她在这里我脑子完全无法运作,快被她搞疯了。」
点头之後才想到陆时忍现在目不视物,方恒绿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回道:「没问题。」
过了几分钟,陆妈妈端着刚炸好的甜甜圈走出来。
刚炸好又急着献宝的甜甜圈糖粉沾裹不够而且稍嫌油腻,但方恒绿一连吃了三个,还频频称赞陆妈妈动作快、手艺好、能干俐落得不得了,惹得眼上蒙着纱布的陆时忍不由自主地转头朝他那边「看」了几下。
「很好吃齁?唉唷,我看电视学的啦,呵呵呵呵……」
「您一定常常做给孙子们吃吧?小朋友都喜欢甜甜圈,您做的又这麽好吃。」
陆时忍又「看」了方恒绿一眼。
听到他提起孙子,本就溺爱小孩的陆妈妈立马被勾起思孙之情,当下长吁短叹起来:「唉哦说到那两个小的,平常皮得要死,不过真的是很可爱,几天不见还真正会想欸,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阿嬷?小的那个有够黏我的,晚上都要跟我一起睡……」
「他们一定很想阿嬷。我小时候跟爸爸睡,爸爸出差时我还会梦游呢。」
说到这里,陆时忍已经知道方恒绿的手法了,他跟着接腔:「对啊,你这麽多天没回去看一下,哥有打电话给我,说成成每天晚上都会哭闹,要阿嬷回去抱他睡觉。」
陆妈妈眼睛一瞪:「真的?那我打回去时你阿嫂怎麽说没事没事?」
因为真的没这回事啊。陆时忍大气不喘一口:「她可能不想让你多烦恼。」
「是喔……成成每天哭着要阿嬷喔?唉……」陆妈妈一脸心疼,看来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孙子身边。「可是阿忍又不能没人陪,要是有人可以替一下……」
就是在等这句话。方恒绿向前挪了挪身子,对陆妈妈说道:「陆妈妈,我可以陪着陆大哥,您就放心回去照顾小朋友吧。」
陆妈妈闻言连连摇手说「这怎麽好意思」,脸上却已露出喜色——看来她窝在这里一个星期也是闷坏了。
「您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陆大哥,虽然没办法像您那麽仔细,不过至少我们都是男生,有些事情由我来总是比较方便。」
「对啊妈,恒绿很细心,有他帮忙我还可以处理一些工作的事;你就安心回去,家里这几天没有你在,一定也是一团乱。」
在方恒绿的示范下,陆时忍略为掌握到了跟母亲说话的诀窍。
「唉唷,好吧,真的是很歹势,那我们阿忍就拜托你了……」
在两人温言软语劝说下,陆妈妈勉为其难但又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原本她想等方恒绿隔天过来再换班,但陆时忍心怕过了一夜她又反悔,便用「今天晚上成成不知道会哭多久」进行了一次有效的攻击;陆妈妈中招後果然归心似箭,迅速收拾好行李,三两下就跟方恒绿交接完毕。
代理性恋盲症(二十)
「那我回去了喔。」往门口踏了半步,陆妈妈突然又向後转头,朝陆时忍念道:「阿忍你要卡温顺卡合作咧,毕竟是拜托人家照顾,脾气不要那麽大知道吗?
然後啊,等眼睛好了,要记得谢谢人家……」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娘之将走,其言也善;陆时忍难得地没有顶嘴。
方恒绿帮陆妈妈提着行李和打包好的甜甜圈,原本想一起下楼为她叫计程车,却被她婉拒了。两人才走到电梯前,她就接过方恒绿手上的东西,要他不必再送。
「囝仔大汉了就是跟朋友在一起才会轻松,再来就麻烦你,陆妈妈先代替阿忍跟你说多谢;若是他心情不好哼哼叫,也着要靠你忍气开导。」
陆妈妈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方恒绿却听出她的语重心长;他点头答了声好,正想再说几句承诺的话,电梯门叮地一声打了开来。
陆妈妈走进电梯,按下按钮後就摆手赶他回去;电梯门很快关上,方恒绿看着灯号开始沿楼层下降,才转身跑回屋里。
在屋里待了一下午,没有注意到外头天光的变化;从灯光明亮的走廊再回到没开灯的客厅,方恒绿这才惊觉窗外的天色已经很黑了。
而陆时忍正坐在一片黑暗中。
听见开门声,陆时忍自然把脸转向门口,接着传进耳里的是清脆的开关切换声。
方恒绿在屋里大步走了一圈,把室内各处灯光全都打亮。
「陆大哥,现在还没六点,我先回公司跟胡姊说一下,然後到我家拿点东西,回来时再帮你带晚餐。我会尽量在七点半之前回来。」
「好,你不必太赶,骑车要小心。」
陆时忍顿了顿,想了想,虽然有点不甘愿,但还是这样说了:「其实你不必真的来照顾我,在我妈面前装装样子让她放心就可以了。对了,还要帮我把手机充好电,我妈说她不会弄……」
方恒绿似乎是笑了,陆时忍听见他从鼻子出气的声音。
「说那是什麽话,我才刚答应你妈妈,怎麽可以背信忘义。手机在哪?」
帮陆时忍找出因没电而关机的手机後,方恒绿把充电线移到沙发旁,再将插好充电线的手机放在陆时忍手边。
「你要开电脑听广播,还是开电视?」
陆时忍想了一下。「电视好了,听听新闻台。」陆妈妈是不看电视主义者,他已经与世隔绝一星期了。
电视遥控器被交到陆时忍手里的同时,原先挂在电脑椅上的懒人毯也降落到他膝盖上。
摸到那柔软的人造纤维布料,陆时忍一阵失笑。自己这样可真像个失能老人了,坐在沙发上等年轻人送饭,电视用听的,还要盖厚毯子暖脚。
「可以跟你拿大门的钥匙吗?」方恒绿赶着回公司,正在玄关处准备穿鞋,没有察觉他脸上的笑容。
「应该在鞋柜上。」
「谢谢,那我出门了,马上就回来。」
「再见……啊,那副钥匙你收着,不必还我了。」
陆时忍又说了这麽一句话,关门的声音戛然停止。几秒後,门边那人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小心把门带上。
方恒绿一离开,四周就又静了下来。
陆时忍拉了拉腿上的懒人毯,拿起遥控器摸到电源键,把电视打开。
新闻主播那略嫌刺耳的嗓音此刻入耳如逢老友,平时觉得吵杂的SNG现场收音现在听来更是无比亲切。
陆时忍舒了口长气,听着莫名其妙的社会新闻和乱七八糟的政治口水,终於有了生活回到常轨的实在感──即使他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
方恒绿还没七点就回来了;陆时忍先是听到开门声,接着闻到食物的香味。
「陆大哥。」方恒绿进门後先出声打招呼。
「怎麽那麽快?」新闻才刚开始重复第二轮而已。
「我没回家,怕你饿所以直接从公司过来。晚一点我再到楼下便利商店买盥洗用具。」
「不要买,牙刷毛巾我有备用的;明天好像会变冷,衣服外套你也尽量拿去穿。」
「……好,那我就不用再下楼……你要吃猪排丼还是炸虾丼?」
「都可以,你先挑吧。」
方恒绿先到厨房拿好餐具,再把食物带到茶几上打开。
日式酱油的咸香味扑鼻而来,让陆时忍好生感动。说来不肖,妈妈的手艺吃了一星期,他超级想念外食的味道。
「呐,给你猪排饭。」方恒绿把纸碗和汤匙放进他手里。「我有请老板把猪排稍微切小块一点。」
炸猪排、半熟蛋汁、洋葱和花椰菜。这种把所有食材放在一个碗里的餐点对陆时忍来说很方便。他深深觉得方恒绿细心。
「能自己吃饭真好。」陆时忍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我妈坚持要喂我,说什麽我眼睛看不见怕我把饭吃到鼻孔里,拜托,我被她弄得快要胃溃疡了。」
「不会吧,那她喂你喂了一礼拜?」
方恒绿吃东西很安静,陆时忍只能从他动筷的细微声响间确认两人正在一起用餐。
「第一天而已,我後来坚持自己吃,她就用剪刀把所有食物都剪得碎碎的搅成一碗,完全把我当婴幼儿看待,我到今天才知道为什麽我侄子吃饭都要追着跑来跑去,那种东西实在太难吃了。」
陆时忍边吃边说话,讲到激动处,也不怎麽介意仪态。
「忍了两餐之後,我就跟她说我想吃三明治面包披萨那类东西,虽然吃多了也很腻,但至少不用吃副食品,也不必让她一口一口地喂……唔?」
嚼嚼嚼嚼嚼。「我的猪排饭里怎麽有炸虾?」
「不知道欸,可能是老板心情好,额外奉送。」
方恒绿一边回答,一边又从自己碗里分了几块切好的炸虾过去。
陆时忍停下汤匙,冲着方恒绿直笑。他喜欢他偷偷分炸虾给他的善心,也喜欢他说「不知道」时,从淡淡的语气间泄漏出的笑意。
「笑什麽?你下巴有饭粒。」
感觉到方恒绿的手指在自己下巴上捺了一下,陆时忍乖巧地张开嘴巴。
虽然没听见什麽声音,但他知道方恒绿在把饭粒弹进自己嘴里时肯定也是笑着的。
那一瞬间,陆时忍发现自己极度想念睽违了一个星期的方恒绿的各种表情,很想看看此时那张脸上是如何故作无事地笑着。
可惜现在没有办法。而他居然也想像不出来。
只好自己笑给对方看了。
代理性恋盲症(廿一)
两人吃过晚餐,方恒绿略作收拾之後,便向陆时忍转述他下午回公司向胡宁报告的经过。
得知陆时忍眼睛受伤,胡宁一口就回绝了方恒绿请长假的要求,改而特准他这两个星期在家工作,只要每隔一两天到公司一趟,用网路和手机随时保持联络,把事情准确交接好就可以了。
「这麽乾脆?」陆时忍咋舌。
「因为我们老板已经不能没有她了,所以公司大部分事情都是她说了算。」
当陆时忍还在赞叹胡宁呼风唤雨的本事时,方恒绿接着又说道:「胡姊要我把新书的二校稿念给你听,让你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如果没有,就可以请你签合约,这样刚好能赶上下个月书展的档次出书。如果你愿意,她还想在书展上帮你安排几场签书会,让读者亲眼目睹你眼盲心不盲的作家丰采,为你残而不废的坚忍毅力感动,进而多买几本书。对了签名可能要先练一下。」
「她……是鬼吗……怎麽能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
见陆时忍抱头喃喃自语,方恒绿静静地笑着,没有转述胡宁後面说的话。
她说,恒绿,我们要尽量找事情给阿忍做,最好是忙死他,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也要让他每天工作,更重要的是让他没空想东想西。
眼睛外伤很难搞,谁也不知道愈後的情况会怎样,谁也不能保证以後视力会不会再恶化——但在真正死到临头之前,再怎麽烦恼都是多馀的。我希望他不要花太多心神去烦恼,无谓的猜测只会让情绪愈来愈糟。
「所以喽。陆大哥,现在可以开始了吗?不累的话,我先念第一章给你听。」
方恒绿说着就要拿稿子出来,陆时忍朝他摇摇手,笑道:「反正没有加班费,你就不必那麽认真了。今天下午听我妈念了那麽久,我想让耳朵休息一下。」
「好吧。」方恒绿从善如流地收起稿子,又问:「那你现在想做什麽?要我帮忙吗?」
陆时忍抓抓头,笑得有些尴尬。
「我想洗头……还有刮胡子。」
因为医生嘱咐不能低头或弯腰,加上怕弄湿脸上和眼周的伤口,过去这一个星期,陆妈妈严禁陆时忍洗头(事实上他也无法自己洗头),只拿酒精帮他擦擦头皮,要他忍耐到眼睛痊愈再说。
方恒绿从阳台搬了一把扶手椅进来,椅背紧靠着厨房水槽放好,再拖一张矮凳来踏脚,最後将泡澡用的浴缸枕拿来挂到椅背上——就这样完成了一张简易的洗头椅。
准备就绪之後,方恒绿自己也有点得意。他一边说明「恒绿式洗头椅」的组装方法,一边牵着陆时忍走向厨房;流理台上已经放好洗发精、毛巾和浴巾。
陆时忍坐到椅子上,让方恒绿调整他的姿势。先是确认屁股落座的位置,再来微调肩膀、脖子及下巴的角度。
配合着方恒绿轻柔的力道移动身体各处,感觉对方靠自己很近,陆时忍难免有些害臊,话就又多了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不能洗头比不能洗澡还难过,我每天早上都是被自己脏醒的。
我妈不让我洗头就算了,还老爱说什麽「咱坐月子时可是要挡一整月不洗,你才几天就哀哀叫真不是款」……」
「其实你可以请陆妈妈带你去外面让人洗啊。像这样仰头坐着洗,既不会弄湿伤口,也不怕增加眼压。」
方恒绿一面说,一面拉过伸缩水龙头,调好水温,打湿陆时忍的头发。
「欸,对喔,我们怎麽都没想到。我还真是白忍耐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前几天常下雨,陆妈妈怕你出门不方便。」
「这麽说也有道理。不过想想还挺可怕的,我从医院回家之後,好像真的就没出门过。」
「那我们明天出去走走吧,这两天没下雨了。看你想去哪。」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间,方恒绿已揉开洗发精,在陆时忍头上搓过一遍。
七日未洗的头发连泡沫都搓不太出来,但方恒绿还是很仔细地用指腹梳按过每一寸头皮,务求钜细靡遗,清洁彻底。
恰到好处的力道、洗发精的芬芳香气、由里到外的爽快清洁感……陆时忍着实享受了一阵;坐在方恒绿特制的简易洗头椅上,飘飘然犹如置身云端。
「还有哪里会痒吗?」
「没有没有。」
「那就冲水罗。」哗然水声中,方恒绿再问道:「坐这样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呀。怎麽了?」
「那等一下冲好,我把吹风机和刮胡刀拿来,就在这里吹头发刮胡子,一次完成。你现在这个角度很好,别说胡子,连鼻毛都看得很清楚。」
陆时忍闻言一阵忧郁。他不想被方恒绿看见鼻毛,可是鼻孔又没办法凭一己之力阖起来。
「鼻毛不用帮我处理谢谢。」
当他从方恒绿微颤的手指察觉到对方正在憋笑时,他才知道原来有时候这家伙也是很坏心眼的。
「恒绿,你在笑吗?」
「没有啊。」
方恒绿关掉水龙头,抽来一条毛巾按在陆时忍额上,再用浴巾包起他的头发;确认不会有水珠往下滴落後,让他慢慢坐正身子,接着拉开浴巾,为他把头发擦乾。
「你明明在笑,欺负我看不见。」
「我才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就笑你,不管你看不看得见,我都会拚命忍住——」
「所以你还是在笑嘛!」
「哈哈哈哈。我去拿吹风机……刮胡刀是浴室镜台上的那一把?」
方恒绿的脚步声随着他的笑声咚咚咚咚地远离,没多久又咚咚咚咚地奔近。
吹风机嗡嗡响起。方恒绿做事总是先想下一步,他手指在陆时忍的发间穿梭,眼睛却望着放在一旁的手动式刮胡刀。
「陆大哥,我没用过手动的刮胡刀……应该不能直接刮吧?」
「当然不行,要先用热水拍一拍,让毛孔张开、胡根软化,然後抹一点香皂作润滑……」
於是在享受洗头和吹头服务後,陆时忍又理所当然地享受了方恒绿的刮胡服务。
「我从来没帮人刮过胡子,现在好紧张……」
方恒绿左手捧着陆时忍的脸,右手拿刮胡刀战战兢兢地进行作业,频频吞着口水。
那清澈的说话声几乎就在自己唇边,脸上又不时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拂,陆时忍脸痒心也痒;在两人都沉默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有种即将被吻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