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就这么说了出来。
“我爹,还是占了上风。”莫芋缓缓开口道,“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他最终要了你的命。算起来,是两清的。只不过,你最终
暴露了自己,而我爹,连根手指也没动。”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不过我可以肯定,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还说过,百里巽风……不一定是你的儿子,可是,你养
了他这么多年,你死了他给你守孝,说到底,你们这辈子都是父子。你若在,也许终有一天会不认他,可是现在这真相,除了
我又有谁知道呢?”
莫芋起身,给他整了整寿衣,接着道,“可是有一点,我爹不如你。”他顿了一下,心有些发寒,“你和我爹比着时间来算计
,你输给他,是因为你没有告诉百里巽风;而我爹,是连我和我弟弟,都算了进去。”他观察百里巽风这些日子,并没有知道
一星半点蛛丝马迹的样子,可见这百里王爷再坏,终究没舍得对儿子下手,当初他做主把自己许给百里巽风,也许并没有恶意
吧。
“我爹的藏宝图之谜,现在只有我和莫芜知道了,很可惜我们不能告诉你,你死前不瞑目,死后还是安心吧。”他说到此似乎
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气无力跪在那里闭目养神。这样不知捱到什么时候,感觉有人动他,睁眼看时
,原来是百里巽风,正准备抱他去休息。
“什么时辰了?”
“丑时,你没睡着?”百里巽风吃惊道。
莫芋摇摇头,反问他,“你睡了么?”
百里巽风点点头,“睡了会儿。”
“睡着了?”
“睡着了。”
莫芋伸手抚他紧蹙的眉,“别安慰我了,你哪睡得着。”
百里巽风抱起他,送回寝室床上,给他解了衣盖了被,看他闭眼发出均匀的呼吸,这才拖着蹒跚的步子去往灵堂。莫芋睁开眼
,看着他瞬间沧桑不少的背影,心里梗塞的如同塞了蜡,这个男人,自己要怎样给他新的希望?
第二日天不亮,便有朝廷的人来处理殡葬事宜,太医再次验了尸,依旧未查出具体原因,只能肯定是暴卒,脏器均无损害。百
里巽风呕得胃里快涌血,却没办法责怪任何人。而按祖例,今日老王爷便要入殓。百里巽风跪在堂前,看抬棺人把自己老父抬
起,放入紫檀的棺椁里,石灰一洒,棺盖一上,便真正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一时悲从心起不能自已,两行清泪就这样滚
落下来。门外站着的莫芋一直看着他,见他难过,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也许真的是病从心起,他突然感觉胸口无比发闷,肚子
也有些疼痛。后面的丫鬟看他不对劲,上前小心询问,莫芋也不知是何情况,只说没事,然而站到晌午,终是忍不住,跑到旁
边吐了两口酸水。
下午陪百里巽风成礼,死的是王爷,皇亲国戚各级官员均要来吊唁。百里巽风跪在堂边磕头,他跪在另一边里烧纸。被烟熏得
喉咙发呛,几度欲呕,却只能忍着。凌靖仇一进门就看见憔悴得快没有人形的莫芋,心下疼得不得了。还没看两眼,听见主持
的太监唤他,这才回过神来,接了香敬上,又拜了三拜,冲百里巽风道,“小王爷节哀顺变。”又走到莫芋面前吊纸,“小王
妃节哀顺变。”莫芋抬头看他,略一点头回礼。凌靖仇差点冲动想揽他到怀里安慰算了。
七日后出殡。
皇家葬礼,声势浩大,连皇上都亲自前来吊丧,莫芋见到这位中年皇帝,突然觉得百里巽风与他长得很像,转而一想他们是叔
侄,长相相似也是情理之中。而后去往皇陵的路上,莫芋一直不太舒服,送葬队伍太长,浩浩荡荡一条街,百里巽风在最前面
,他拖在尾端由丫鬟扶着,走了半时辰实在坚持不住,管家命人送顶轿子将他搀进去。莫芋一坐上轿子就觉得不对劲,他手伸
到下面一摸,竟是半手的血。
莫不是……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又惊又喜。
“少夫人你还……呀!少夫人!你这是怎么了!”跟路的小丫鬟不放心,掀帘一看,见莫芋一手红,吓得赶忙找管家,管家一
听也吓一跳,正要往前面去通知百里巽风。莫芋叫住他,“算了,别告诉他。”
“那少夫人你……”管家担心无比,小王妃要出了事,他可担当不起。
“能找个地方歇歇么?”莫芋不清楚皇家的规矩,出声问道。
“可以可以。”管家找管事的太监一问,得了令便立马吩咐轿夫往回返,拉莫芋会王府歇了,找了个太医一看,果然是又有喜
了。
第三十七章
莫芋的再次有喜,给整个阴霾的百里王府,带来了一丝希望。
百里巽风承袭爵位,成了百里王府的新主人。皇帝念他新丧,特别恩赐他三月不上朝,除在家戴孝以外,还可以陪护有身孕的
莫芋。对于这个天赐的孩子,百里巽风甚感欣慰,当初他虽有让莫芋再怀一个的想法,却没想到这个孩子来得如此及时。他和
莫芋都遭受了太大的伤,一个新的生命无疑能最大程度抚平伤口;故去的人虽令人怀伤,但新的生命更能令人振作。为了这个
孩子,无论百里巽风和莫芋,还是府上的家丁仆妇,大家都不约而同缄口,似乎都将往事遗忘了一般,再也不提。
半月转瞬即过,莫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呆在王府养胎,外界纷扰,他早已疲于知晓,万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了。
然而近日,百里巽风心中却压起一块大石头。绞杀盐案余孽的刑期,转眼即来。
莫芋半分也不知道,他爹将于近日斩首。
这件事情巽风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但凡有人说漏嘴,一律杖刑赶出王府,这对于一向宽待下人的百里王府来说,
是较了真的大事,可见王爷对王妃,也是疼惜到了极致。
这日百里巽风趁莫芋睡熟,去了一趟廷尉府。盐漕一案,最熟案情的,非凌靖仇莫属。
“王爷亲临,下官未能远迎,实在失敬,在下大理廷尉凌靖仇,叩见百里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凌靖仇似乎早有准备
,百里巽风本是微服,随从只带一二。凌靖仇却正装官带,扫屋相迎。他一正式,百里巽风有些私话反倒不好开口,更别说此
行更是有事相求。
二人并未正厅说话,凌靖仇引百里巽风书房详谈,只奉得两杯清茶,凌靖仇便屏退左右,留百里巽风与自己,瞧那新王爷一副
欲言又止的模样,凌靖仇先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百里王爷今日前来,可是为盐案莫老爹一事?”
百里巽风知他备着万全等自己,因此也不避讳,直答,“正是。”
“不知王爷想知道什么?”
“盐漕一案,本王一无所知,”百里巽风这般回答,倒让凌靖仇诧异不已,只是尚未等他开口,百里巽风又道,“不过,本王
也不想知道详细。本王只问,莫老爹是否非死不可。”
凌靖仇忙下跪,谢罪道,“下官无能为力。”
百里巽风听他回答,半晌无话,凌靖仇一直跪着,房间里一时沉寂无比。
“你可知,莫老爹是内子的半条命。”突然,百里巽风的声音就这样响起来,“孩子的事,想必已传到你耳朵里,稚子夭亡,
已经要了他半条命,我不想……”他走到凌靖仇跟前,俯视地上对莫芋一直心有戚焉的那个男人,道,“我不想,让他生不如
死。”
凌靖仇俯首叩拜,“下官无能为力。”
他垂首伏地,眼睛前方那双红锦玉帛边靴依旧立在原地,凌靖仇抬头,直视那双威仪的凤眼,从里到外收拾起玩世不恭,甚至
眼睛里,也是一派严肃。他并没有开玩笑,他拿莫芋开不起玩笑。
百里巽风未作多言,从凌靖仇抬头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答案,心正式一沉到底。凌靖仇一肚子花花肠子,从不喜定睛直看某
一物,而他敢抬头直面自己,反倒说明他心里此时坦荡到底,莫老爹一事,他并无隐瞒。
如此一来,这便当真是他和莫芋避不过去的劫了。
“起来吧。”百里巽风说道,脚步黯然的离去。凌靖仇依旧跪在原地,愣愣伏地好久。
百里巽风回到府里已是月上掌灯,偌大的桌子,莫芋一个人坐着吃饭。几盘小菜,清瘦的人,伴着不算太亮的烛光,门口两个
值夜的家仆,见百里巽风连忙行礼,“王爷。”
“回来了。”莫芋只淡淡看了百里巽风一眼,打了个招呼便继续端碗喝汤,他既不问百里巽风白日所忙,也无其他琐碎杂话,
百里巽风反倒欣赏他这点。一年下来,诸事历遍,莫芋脱胎换骨,那个初嫁时懵懂咋呼得少年小子,如今从容泰然许多,历经
生命的来去,心境终归淡然。他此时气定神闲地执瓢,一勺一勺汤水舀得稳当,脸上虽无太多表情,却也不似往日一般,心存
太多失落之感,他现在并不悲伤,也不喜悦,若定要说出一种心念,也只是养好肚里现有的这个罢了。
“怎么现在才吃饭?”百里巽风对面而坐,有丫鬟奉上碗筷迅速退下。百里巽风看一眼,道,“也不喜欢有人陪着?”
“嗯,人多了闹得慌。”莫芋抽空答道,“饭倒吃的不晚,一个时辰前吃了补餐,这会儿是晚膳。”他口里塞得半满,筷子在
桌上不停顿来去,丫鬟新端上来的糕点,瞬间去了一半。莫芋指着那盘糕点道,“梅子糕,尝尝。”
百里巽风拈一块放到嘴里,立马吐了出来,他苦脸道,“这么酸!”
“腌的梅子,自然酸些。”莫芋不以为然,又挟一块到嘴里,道“冬天哪有新鲜梅子,不过这腌的也别有味道,将就着也能吃
了。”他说的挑剔,嘴上却完全没得下空闲。
光“将就”您也能这样,那要真真是你心仪的菜,得吃成什么样!百里巽风暗自咋舌,没敢往外说。只讪笑着拍马屁,“芋儿
胃口似乎大了不少啊,看来这肚子里小子好吃!嘿嘿!”
“好不好吃不知道,有劲倒是真的。”莫芋吃累了,瘫在椅子上揉肚子,“手脚都没长全,就开始动!我这天天肚子往下坠,
难受的紧。”
“是是。”百里巽风赶忙点头,“等出来了我教训他!”
“行了,少拍马屁了!”莫芋起身道,“你慢慢吃,我先回房休息了。”百里巽风瞧他样子刚稍宽慰一点,转念想到凌靖仇给
的态度,顿时又没了吃饭的胃口。
而此时凌公子的廷尉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传皇上口谕,召大理寺卿凌靖仇即刻进宫议事,钦此!”
送走百里巽风,凌靖仇一身官袍尚未换下,便得了谕旨,就着这一身官服,进宫面圣。小莫芜躲在回廊的栏杆下,悄悄看着公
子出门。
“小蝌蚪,在干什么呀!”府里的丫鬟姐姐发现了暗处的小身影,她踮脚过去,吓了莫芜好大一跳。
“是丫鬟姐姐啊,”莫芜暗叹好险,“你找我么?”
“我觉得啊——你是不是……”丫鬟眼珠一转,“在看公子……”
“才、才没有!”莫芜红脸争辩道,“我只是——”他又没想好理由,在那“只是”了好半天,最后没了声音,失落的站在那
里。
“你想见公子可以直接去找他啊。”丫鬟好心提醒道,如果她没记错,这个小鬼是公子要留下来的,他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可爱
的小孩,偷偷在底下叫他小蝌蚪。
“小红!小红哪儿去啦!”
“呀,管家叫我了!”丫鬟摸摸莫芜的小脑袋,“以后有心事可以姐姐说哦!”说罢匆忙离去了。
“谢谢姐姐……”莫芜小声嗫嚅道,他怯怯抬头看着大门道,“可是……可是……公子好像不太理我了……”
晴空朗月高挂,照得莫芜的圆脸蛋一阵失落。
“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凌靖仇掀衣叩拜,字字铿锵有力,声音在疏风静夜中显得尤为清越。
或许是声音太过清晰地缘故,那负手立于梅花下的中年男子不得不听,他不想找个谦卑的臣子陪他吟花赏月,至少他找凌靖仇
来,不是这个意思。
“你非要和朕这般作对么?”这是一把浑厚的男人嗓音,除掉声音里常年累积的威仪,竟能筛出刻意放柔的温意来。
“微臣不敢!微臣一心效忠皇上,从未做他想。”
一袭龙袍的皇帝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拿你无法,起来吧。”
“谢陛下!”
“今夜难得皓月,邀你过来,陪朕赏梅。”
凌靖仇心念一颤,听皇帝继续道,“年关将至,这梅也适时开了,只是好多年没有开得这么轰烈,往年总是几支残朵,雪中傲
立着,叫朕看得……心伤。”他转身看向凌靖仇,“梅花可喜欢?”
凌靖仇拱手道,“回陛下,寒梅孤傲,傲迎霜雪,品格清奇,自是臣等应推崇效仿之佳友。”
“哈哈哈哈!”皇上哑然失笑,“你还真是……你明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他见凌靖仇克持有度,始终不放身段与他亲近,
心中悲气相交,却又无奈重重,而那些百转千复,早就应呼之欲出的话,生生如鱼骨梗刺在喉,好半晌,皇上才道,“云娘最
喜欢的,就是梅花。”
他仰天望月道,“这样的月亮,这样的花,好多年不曾有过了。”
凌靖仇始终垂首,只是当有些话拨动心弦时,不禁也失神怆然,眼眶欲湿。
“朕派人查过了,凌尚书并非你生父,而你与他长得,也并不相像。神德三年殿试前,你是从蜀中赶过来的,后来中了进士,
凌大人才收你为养子。”
凌靖仇双拳紧攥,等着皇帝继续说下去。而那即将层层剥离的真相,并非是使他仕途蒙耻过去,而不过是一段倾毕生之力欲抹
去的回忆。
第三十八章
神德三年,一位名叫凌靖仇的年轻人自蜀地入京赶考,他广袖青衫,挟一把青冥长剑执笔挥卷,在芸芸考生中甚是显眼。众人
纷传他乃蜀地武林世家之子,能耍一手豪气万丈的凌云剑法;然而他身材颀长,面容苍白瘦削,虽有风流神采,却无挥金掷银
的手笔气概,殿试期间,竟连一顿正常的汤菜饭食也点不起,活活啃了三天馒头,那指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握着馒头缓缓递向
口中,就着劣皮水囊里的凉水,勉强而艰难的下咽。莫说周围远观指点,就算有好事者端饭邀之共食,他也只继续啃那生冷馒
头,半分搭理之意也无。他身边的青冥长剑早已锈迹斑斑,一身朴衣倍感清寒,然而他目无斜视面色冷峻,眼睛有的不过绝然
与冷漠。
神德三年殿试,甲等三名者,凌靖仇。刑部尚书凌顾晚念其同姓投缘,特收为义子。由其继承衣钵,送终戴孝。新科探花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