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立难安的情绪被即将得到眼前之人的莫大喜悦压倒,只听得见胸腔里愈发剧烈的心脏搏动之声。
心一横,越明桓不自然地避开顾惜缘刀锋一般尖锐的视线,厉声催促传旨太监赶紧宣旨,上扬的语调里尽是掩不住的焦急,看
得顾惜缘心下又是一声冷哼。
传旨太监见顾惜缘长身玉立,毫无下跪之意,正欲呵斥,却被这竟陵王爷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威慑住,一时竟不敢多言。怔愣
片刻,想到此人将有的下场,也便懒得计较这许多,当即清清嗓子,展开手中三尺黄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查竟陵王越清扬私自结交江湖草莽,大兴邪教,危害百姓,动荡朝局,兼且与异族突厥往来密切,
珠胎暗结,疑有犯上作乱,通敌叛国之嫌,现押至天牢候审。钦此!”
传旨太监话音落地,半晌都为听见顾惜缘领旨谢恩的声音,大感不耐,但见太子都未发话,也不敢贸然开口。
自始至终,顾惜缘都只是看着端坐于马上的越明桓,眼神冷然中带着几丝难以察觉的不屑,让越明桓凭空生出一种被俯视的卑
微之感。心头不禁涌起一股苦涩与悲凉,自此之后,这人便越发不会再正眼看他了。
今次,怕是这人于他最久也是最后的注视。
然,出此计策,他绝不后悔。
捕捉到越明桓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决然,顾惜缘忽而抿唇一笑,清丽淡雅如百合初绽,微微勾起的嘴角处却尽是可以伤人于无
形的嘲讽。
不愿再多看越明桓一眼,顾惜缘收回目光。
半仰起头,正巧天际飞过一只孤雁,啼声凄厉萧瑟,顾惜缘见此骤然放声大笑,清拔之音直冲云霄,却森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眼见孤雁一路向南,寥落的身影最终消逝于山峦迭起之处,顾惜缘不由越笑越大声,蛰伏的鸟雀都被惊得四散奔逃。许多士兵
只觉头晕眼花,耳膜胀痛难耐,耳中似有液体流出,抬臂一摸,竟是满手鲜血,身心俱是一阵骇然。
伸手捂住双耳,越明桓心里的骇然不下于在场任何一人。虽然世人皆传琴圣武功之高隐有超过四大家主之势,他却只当是百姓
神化的溢美之词,今日见这遍地鸟雀的尸体和接连歪倒的士兵,始才相信外间传言非虚。
看来,还得想办法废去他这一身武功才行。
越明桓正自盘算,却听顾惜缘倏忽收敛笑声,四下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仿若未曾有过适才那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正正衣衫,顾惜缘恭恭敬敬地从传旨太监手里接过圣旨,殊无起伏的语调听不出是怒是恨,“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没料到顾惜缘爽快至此,竟半句不问缘由,传旨太监先是一愣,随即吩咐,“来人,将犯人拿下。”
“大胆,都给本宫退下!”
“何须多此一举。这般天罗地网,公公还怕在下逃脱不成!”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冷厉,一淡然,却各有一股不可违抗的意味,几个正欲上前拿人的士兵闻声立刻退回原地。
顾惜缘却不去看越明桓,只是向传旨太监微一颔首,淡然道:“烦请公公带路。”
家家户户尽皆门窗紧闭,往日繁忙的南大街上不见半个闲人,顾惜缘一边暗笑自己何德何能,一边伸手拈起肩头一片落叶,放
在眼前凝视半晌,而后轻轻一吹,那落叶便飘飘悠悠向着远空飞去,又孤寥,又无主。
西风摧树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第二十五章:智者千虑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是夜,万籁俱静。
虽不知晓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对于天子禁军倾巢而出的慑人气势,即便未曾亲眼得见,仅仅只听到那震天动地的脚步声
,长州城的百姓也甚觉心有余悸,禁令解除后仍不敢出门,唯恐一不小心犯下什么过错,便即招来牢狱之灾、杀身之祸。
整个长州城因而陷入一片死寂,阒无人声,仿若空城一座。
而城中最寂静的角落,莫过于紧挨着宫城最西侧的天牢。
偌大一座天牢,竟听不见半丝犯人的吵闹喧哗。只因,除了今日刚被关进来的人,其余钦犯皆被暂时转移到了京城府衙的牢房
。甚至,都没有一个狱卒敢大声出气,生怕动静稍稍大一点,便会惊扰了里面那个谪仙一般的人。
依旧是被捕时的一身白衣,飘飘然若九天瑞云。顾惜缘负手而立,站在牢房正中,微微仰首,沐浴着自头顶天窗处倾洒而下的
淡淡月华。
月色迷蒙清浅,幽幽流转的光华透着几丝虚无,在暗处看来有若幻象。偏偏,顾惜缘一袭白衣,朦胧月色中的身影更显飘渺邈
远,怎都看不真切,让人不禁心疑,若用手指去轻触那一圈皎洁盈润的光晕,入手却只会是无形的空气。
唯一尚可证明月光中的身影真实存在的,便是那一股淡若幽兰,却叫人不得忽视的凄楚。
放倒牢外狱卒偷潜进来的了尘,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顾惜缘——淡然依旧,挺拔依旧,刚韧依旧,孤绝的背影却散发着强烈到
让见者心惊的哀戚。
这人,又被伤了。
即便不关心,不在意,甚或不需要,却终究血浓于水。
一次又一次的禁锢与伤害,那个人,便是这样爱护她唯一的骨肉、他十八年未尝得见的儿子的吗?
心疼痛惜的情绪瞬间如涨潮般汹涌袭来,心里气得恨不能立时冲进皇宫横剑质问越昭衍,了尘挥手斩落一片衣襟,暗道,你我
二人自京洛论道大会相识,至今近十年,便于今日此刻,割袍断义。
听闻利剑破空的风声,见识过狱卒尽皆噤若寒蝉、不敢高声语的情景,顾惜缘心下大奇。禁不住回头,就见一道黑影离弦之箭
般冲将过来,接着便被抱了个满怀。
视线却来不及收回,仍旧落在了牢门处。那里,儿臂粗的铁链委顿一地。
“你来了。”
鼻端尽是熟悉到刻骨的气息,顾惜缘甚至都没有怔愣,被拥住的一刻,便轻轻将头靠上来人的肩,以缓解仰首过久而致的酸痛
,而后便带了些欣慰与欢悦,叹息一般说道。
听出顾惜缘语中几乎微不可察的心酸与倦怠,了尘煞是心疼,不禁用力将人搂得更紧,微沉着嗓音缓缓道:“嗯,我来了。”
“都听郁青说了?”
“嗯。”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这么相拥而立,静静感受着对方的呼吸,体温,心跳,以及由之蔓延开来的情思爱恋。
顾惜缘似乎累极,渐渐地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交付于了尘,眼睑也缓缓合上。许久,久到了尘疑心他是否睡着之时,顾惜缘才
伸手松松环住了尘的腰,轻问:“你可是想带我走?”
“我自然是想。但我知道,你不会走。”
“即便我今日走了,越明桓也不会就此罢手,定会穷追不舍。”口里说得淡然,顾惜缘眼中却浮起一抹狠厉,却是稍纵即逝。
“须得想个法子,叫他死了心,再不纠缠。”
了尘心下也是这般想法,听得顾惜缘如是提议,不由问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诈死。”
这两个字,顾惜缘说得极为果决。了尘听后却是一怔,只觉心头忽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于是转头轻蹭顾惜缘的脸颊,
感到怀里之人是真实地存在,略觉安心,方道:“这倒是个好法子。人死如灯灭,定能自此绝了他的念想。只是,此计若要实
施起来,恐怕不太容易……你打算怎么做?”
“先不说这个。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陪着我可好?”
看顾惜缘满面恳求,了尘不由抬手抚上他清瘦的脸颊,以掌心温暖那沁凉的肌肤,柔声道:“好。”
抬眼四顾,牢房可谓简陋至极,竟只一张铺着薄薄棉絮的矮床。
幸而,还有一张床。
顾惜缘拉了了尘到床前坐下,自己则翻身上床,枕着了尘的大腿,片刻便沉沉睡去。旅途劳顿,回到府里还未及休息片刻便被
捕入狱,顾惜缘确实累了。
轻抚顾惜缘泄落一地的如瀑青丝,看着他在皎皎月华下安然静美的睡颜,了尘不由微微一笑,心头的气恼忿恨瞬息消散于梦中
人清浅的吐息之间。
约摸辰巳之交,顾惜缘从睡梦中醒来。
还未睁眼,便先闻到一阵浓烈的檀香之气,陌生已极。心里一惊,顾惜缘当即翻身坐起,目之所及的情形不禁让他为之大骇。
梨木雕花的门窗,覆盖着锦布的桌椅,挂满字画的墙壁,以及身下帘幕重重、宽大奢华的床铺……不是自己的房间,也不是相
国寺里的任何一间禅房,甚至感觉不到属于那人的一丝气息。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谁带他来的这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脑中不断自问,顾惜缘不禁去回想昨日的行动:
他与了尘商量好,于大理寺提审的前一晚行动。亥时三刻,由郁青在天牢放火,他则吃下假死的药丸佯装被浓烟闷死,而后便
只等了尘将他从墓中救出。
若行动顺利,此刻,他应该置身于越朝的皇家陵寝,甚或远离长州城的马车,怎么都不会是这样一间奢侈华贵的屋子。
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不是亥时三刻!
起火的时刻,不是亥时三刻,而是早了半刻钟。
当日一心急着逃脱束缚,闻到烟味时并未多加思虑,现下仔细回想,却还能忆起,那确实不是自己与了尘、郁青两人商定好的
时间,而是早了半刻钟。
顾惜缘可以肯定,计划绝没有分毫泄露。
那便是有人与他不谋而合,也想用诈死的法子把他弄出天牢。
那个人,应当就是越明桓。
圣旨上既已说得言之凿凿,也必定是有如山铁证,才能迫得越昭衍下旨,那他,便是必死无疑。然而,废了恁多心机,越明桓
目的自然不是想让他死,定会在斩首前有所动作。
只没料到,竟与自己选了同一天。
顾惜缘微微一哂,转眼瞥见锦纱帐幔上隐约闪现的龙形暗纹,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果然,他才醒了不到片刻,便听门外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俄而,房门大开,越明桓满面狂喜地向他奔来。
“清扬,清扬,你果然没死!你整整昏睡了三天,太医们都说你死了,连心脉都探不到,本宫才不信那些老东西的鬼话……你
没死就好!”
越明桓说着,便想凑过去拉顾惜缘的手,却被顾惜缘闪身避开。这才省及自己的失态,越明桓稍稍收敛起狂放的神态,眼角眉
梢仍是掩盖不住的喜色,“清扬,你终于醒了。”
顾惜缘不作理会,只盯着越明桓的一身素缟,脸色阴沉,良久方才问道:“我死了?”
稍一怔愣,越明桓旋即明白顾惜缘所问何意,不禁微带了些得意地道:“竟陵王烧死狱中,举国大丧,服孝百日。你终于是我
一个人的了,清扬!”
顾惜缘双眼失焦,心下正在思索了尘听闻他的死讯后竟会如何,突然就觉腰间一紧,却是被越明桓趁机搂住,不由怒道:“放
开!”
“幸得我下手早,不然你便走了。你的那个随从,可是叫郁青?还有了尘那个臭和尚,他们竟想带你走,本宫绝饶不了他们!
”
听到了尘的名字,顾惜缘心里一紧,赶忙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被他们逃了。”想到此处,越明桓就是满腹怨气,不自觉便加大了手下的力道,“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本
宫会抓到他们。尤其是了尘那个臭和尚,竟敢对你抱有非分之想,不杀他我绝不甘心!我不许你再想着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
的人,我不许你再想着别人,清扬!”
腰被箍得生疼,顾惜缘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越明桓怀中,便想施力把他震开。然而,手上却怎么都提不起劲来,一查内息,竟
然气海空空,心头又是一阵大骇。
“你对我做了什么?!”
越明桓正兀自说着不着边际的妄言,听得顾惜缘暗带怒气和些微惊恐的质问,心下又是一阵得意,竟放肆地把嘴唇凑到顾惜缘
耳边,吹着热气道:“为防万一,我亲自给你喂了一剂化功散,幸得你果真没死。清扬,你逃不掉的,不如乖乖从了我。”
话音方落,越明桓便张口含住顾惜缘秀气的耳垂。
何曾被人这般轻亵过,顾惜缘大怒,提腿狠狠踩了越明桓一脚。趁他吃痛,顾惜缘奋力挣开禁锢,后退几步瞪视越明桓。
“清扬……”
见顾惜缘满面怒气犹带娇俏,越明桓一时迷醉,忍不住喃喃一句。直待感觉到顾惜缘视线中如九天寒霜一般的冰冷,越明桓才
稍稍清醒,语气却忽而变作强硬,负气道:“你还想反抗?若无我的命令,你连这间屋子走不出,还想拿什么来反抗!”
顾惜缘不语,只觉思绪翻滚如遇狂风的江海,一时竟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惊惶多些,心头忐忑比了尘与他僵持那几日不遑多
让。
“清扬,你为何不肯从我?甚至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那个臭和尚有哪里好,什么都不能给你!”自从进门,顾惜缘便一直对
他冷眼相待。心头不甘,越明桓越说,眼神也越发狂热,“若你跟了我,清扬,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等我日后当了皇
帝,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闻言,顾惜缘忽而牵起嘴角无声冷笑,不无讥讽地道:“即便没有别人,我也不会跟你。只因,你根本不配。”
“不配?”
听得顾惜缘话中溢于言表的蔑视,越明桓不怒反笑,仿佛心情极好,微摇着头道:“倒是我忘了告诉你,再过几日,我便要登
基为帝了。到时,你可还会觉得我不配,清扬?”
“你说什么?登基为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捕捉到顾惜缘眼中一闪即逝的心惊,越明桓一边向他靠近,一边无声邪笑,语气透出一丝狠绝,“父皇果真疼爱你,竟为了你
的死一病不起。此等良机,我又岂能错过,自然要早日把那金銮宝座弄到手。惟其如此,才可安心,也才能配得上你不是?”
心头一震,顾惜缘颇有些惊疑不定,声音不由打起颤来,“你是说……你竟然逼宫?!”
“是又如何,那帝位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早日拿来而已!正如你也是我的,终有一日,我会真正得到你!”
两人说话间,越明桓已一步步逼近顾惜缘。顾惜缘只得一退再退,最终退至一张座椅前,腿弯撞上椅子边缘,身子不由自主往
后一仰,便坐了下去。抬眼,越明桓已至身前。
伸手去抬顾惜缘消瘦几分的下颌,堪堪触到微凉的肌肤,便被毫不留情地挡开,越明桓仍是不恼,话语间反带了些志在必得的
味道,“你若真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但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可以慢慢等,总有等到你开口应允的一天。”
“清扬,我要你,心甘情愿跟我。”
越明桓一气说完,便再不理会顾惜缘眼中越发明显的不屑与鄙视,径自甩袖出门,高声吩咐侍女进屋服侍顾惜缘梳洗穿戴。
房中,顾惜缘仍自呆坐椅上,尚未从接连的震惊与打击中回过神来。
京城郊外,怀歌别院。
越昭衍满面病容,半靠在床榻之上。在他面前,站着浑身素缟,头上却戴着九龙玉冠的越明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