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线索既断,那人,便是真的死了。
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一片衣袂、一捧骨灰都未给他留下。
至死,都还是一贯的狠心。
翌日,飞云湖畔便多了两座墓碑,一座有坟,一座无茔。
七杀楼是杀手们时常可以看见,他们年轻俊美的少主,对着墓碑,在湖边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坐到日月微光,山河悄变,
直坐到三年的光阴倏忽从指间淌过,一去不返,直坐到那一曲不知名的琴调在他手下变得越发哀婉,凄绝,让人不忍卒闻。
只是,少主手中那琴,却不是世人口耳相传的无弦琴。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
若说长,为何总觉得,与那人谈笑风生,依偎着看山河日月的日子竟似在昨日,仿佛触手可及,只要微微合上眼睑,便会在脑
中幽幽浮现,清晰而又分明——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哪怕仅仅一个微微动荡的眼神……
若说短,那又是为何,胸中的思念,心伤,痛苦,悔恨,自责……会蔓生出这样一头垂至腰际的长发,纠结缠绕便如那些夹缠
不清的岁月,便如胸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痛如昔,抑或,哀莫大于心死,经过光阴的洗礼,再无任何波动。
抬手轻抚那人时时渴望着早日得见的长发,了尘暗叹,若不是丧葬一事多有忌讳,早在三年前,他便会带那人会无想山了,又
何须等到今日。
幸得,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林间守了三载,今日,他终是可以带那人离开,远离这尘世的纷纷扰扰,任天地逍遥。
惜缘,你且等着,我这便将你救出。
挥掌劈开堆砌成圆形的巨石,对着袒露在阳光下的棺柩,了尘犹疑良久,而后终是狠狠心,一掌震开钉死的棺盖,现出内里的
森森白骨,强烈莫名的痛惜悲哀霎时盈满眼眶。
他那绝世无双的琴圣,如今,竟已然是这般模样……
忍不住潸然泪下,不由伸手,似乎是想像往日那般去感受那人强劲有力的心跳,不经意间却触到正中胸骨,冰凉的感觉让了尘
立即收回手。清醒片刻,却又不由自主再度抚上方才那块胸骨。
他记得分明,当日刺顾惜缘那一剑,偏离脏腑,却几乎洞穿胸膛,自当入骨三分。只是,那骨,却不是左侧肋骨,而是正中胸
骨。却是为何,手中这块胸骨摸起来平坦光滑,并无半分刀剑的刻痕,莫非——
了尘一惊,再度收回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具骸骨:无论是身高或是体形,确实都与顾惜缘毫无二致,但若是熟悉之人,细看
之下便会发现,棺中之人,似乎矮了那么一两寸。
“不是他,不是他,居然不是他!!!”
一时不知该嘲笑自己当日的粗心疏忽,竟致空等三年,还是该佩服越明桓的无所不用其极,竟枉害几千条人命,心头郁结愤懑
,了尘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堪堪收起的眼泪又自决堤,却不再仅仅只为悲伤。
没死便好,没死便好……
惜缘,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找你。
第二十八章:水落石出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越明帝崇德三年,七月廿三。
了尘匆匆飞奔下山,方进城门,便被入目的景象骇了一跳,只觉眼前一片刺目的白,睁大了眼,半晌都一瞬不瞬。
只见长州城处处纸钱飘飞,纷纷扬扬如同漫天雪花,冰艳动人,委顿于地后却又像山林间厚厚积了一层的枯叶,踩上去便会簌
簌作响,细微的碎裂声听来却更似心碎的哀鸣。
再看,又见长州百姓人人素缟加身,神情悲恸中带着无可排遣的追怀思忆。大街上一阵阵异样沉闷的肃静,过往之人都放低了
声音言谈寒暄,只偶尔,会传出一两声不可遏制的抽泣呜咽。
这是?
一惊过后,了尘猛然醒悟——今天,原是那人的祭日。
依着世人对琴圣的敬仰,对竟陵王的爱戴,想必不止长州城,怕是煌煌越朝的每一寸土地,都似这般满目无边的雪白。
越明桓,你果真好本事,竟生生欺瞒了天下百姓整整三载,你于心何安?!
心头一番冷哼,了尘再不去看眼下让他怒难自制却又悲难自禁的景象,几个起落纵上房梁,认准了皇宫的方向便疾掠而去。
这日,越明桓下了朝,一时神思恍惚,本已走在去含元殿的路上,却忽的鬼使神差般地改道,拐过回廊,便向扬清轩的方向行
去。
说起来,已有两三日没去了。
不由暗笑自己无能,那人凭空失踪,他堂堂越朝皇帝,不仅连人都找不到,还只能时时待在那人曾住过的院子里,空劳牵挂,
自怨自叹。越明桓一时悲从中来,已然提起的右脚堪堪顿在空中,半晌,寻不见依托一般重重落下,钝痛传来,却也微微震散
那一丝莫可言说的伤楚。
收敛心神,越明桓抬步跨进院子,不由又是一怔。
院落依旧,花木扶疏依旧,石桌伫立依旧……那人走后的一切,通通依旧,就连墙角堆积的落叶,他也吩咐宫侍保持原样。
本当是物是人非、人走茶凉的地方,为何多出一个迎风独立的清瘦人影?
莫不是他眼花了,怎觉得眼前这颀长的身影恁的像……
“清扬……”
瞬间失神,越明桓情不自禁喃喃低唤,就见来人应声回头,阳刚俊朗的面容,并不是那人的清皎飘逸,却也端的熟悉。越明桓
当场骇住,半张的口怎都合不上,瑟瑟秋风顺势倒灌入喉,胸腹间霎时一片冰凉。
“你是……了尘?”
少顷,被深秋的凉意激醒心神,越明桓迅速收起满目的痴念,颤声发问。眼前之人,虽则长发垂直腰际,又脱了一身僧袍,他
却认得——化成灰他都认得,不是了尘却又是谁。
只是,他来皇宫干什么?
寻仇?莫不是太晚了?
那便是……寻人?
“你竟然没死?!清扬的尸骨怕是都寒了,你怎还有脸活着?亏他待你满腔赤诚,你竟狠心让他一人踏上黄泉路!你怎对得起
他的一片深情?!”
想到“寻人”二字,越明桓便是一阵无端的心虚慌乱,想着先声夺人,不由大声质问。谁想了尘全不将他的呵斥听进耳里,反
而上前几步,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冷然道:“够了,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快说,他在哪里?”
找遍皇宫都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本已沮丧万分,心头盘算着须得去找越明桓问个清楚,却偏偏见着了这处名为“扬清轩”的院
子,黯淡的心绪即刻豁亮。
谁知,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踏入这扬清轩,仍是让他扑了个空。心也便如这空空荡荡的院子一般,找不到任何依托,仿若被秋风
吹上九霄,好半晌才飘飘摇摇地落地,却颤抖着难以安然而立。
心下的焦躁愤懑正无处发泄,不想越明桓竟也来到此地,刚刚破灭的希望瞬时重燃。
“大胆,你可知道你在对谁说话!要找人出去找,皇宫大内岂是容你随意放肆的地方!念在你曾是国师的份上,这君前无礼之
罪朕便不与你计较,还不快放开朕——”
越明桓话说到一半,陡觉了尘扣在喉头的手蓦地加力,使得他再闭不上嘴,又一阵趁势冷风闯入,顷刻将整个脏腑都冻结在一
起,才知眼前之人已然怒不可遏,不由生出几分惧怕——
纵然这人吃斋念佛多年,却终究掩盖不了他曾是轻尘剑的事实。
“快说,惜缘在哪里?你究竟把他藏到了何处?”
“惜缘?惜缘是谁?朕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怎么告诉你人在哪里。国师大人,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否则,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
嘴里说得坦然强硬,越明桓却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绞到一块去了,挤压又撕扯一般的疼。心头一浪盖过一浪的挫败无力,
竟已感觉不到多少悲凉,抑或苦涩。
惜缘,惜缘……
原来,那人叫惜缘。
难怪他叫那人清扬,那人总是不予回应,无动于衷,却原来——
呵,可笑他还自言痴恋,到头来不过贻笑大方!
看越明桓茫然又痛心的神情不似作伪,了尘心下竟微微闪过一丝欢喜与悲悯,顿了一顿,右手稍稍放轻力道,改口问道:“琴
圣在哪里?竟陵王在哪里?别告诉这两个名字你也没有听说过!”
“呵呵,你说清扬?他已然死了,你不是也亲眼看到他的尸首了吗,怎么今日还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越明桓神色痛楚凄然,嘴上却仍是强硬地与了尘唱着反调。了尘竭力忍耐,终是压抑不住心头陡涨的怒气,手下再度加力,便
见越明桓脸色倏然转白,双眼却带着坚定的决然固执地与他对视。
“你休要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今早已然开棺验尸,棺中之人分明不是惜缘,你还想狡辩到何时!快说,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
虽已隐约猜到了尘为何前来,蓦然听他说竟开了棺,越明桓心头仍是一震,知道再瞒不下去,唯剩承认一途,索性讥讽道:“
呵,三年了,你竟到今日才发现。可见,你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心里,不然,早在见到尸体的那日便会察觉。了尘,国师大人
,敢问,你何资格来质问朕?!你甚至都护不住他,不仅让他入狱,还让他为朕所得。”
被说到痛处,了尘顿时无语,心知难为自己辩解——即便再悲恸,也终不该那般疏忽大意。心头惶然,手下也不禁失了气力,
被越明桓挣扎开去,眼带挑衅地看着他。
不,现下可不是示弱的时候!若不能从气势上压倒君王之身的越明桓,威慑于他,便不能问出那人的去处。
猛然醒悟,了尘浑身一震,狂烈的真气随即溢出体外,将越明桓紧罩其内,厉声道:“那你便是这般真心待他的,滥杀无辜,
欺瞒天下百姓,让他背负这般深重的罪孽?!你心头就无半分愧疚?就不怕那几千条冤魂来向你、向他索命?苍生何辜,你可
敢走出这皇宫,看看长州城今日是什么模样?”
知晓了尘怒极,态度暴烈自然在所难免,却不想多年与人无争,深执于佛的人也会这般咄咄逼人,越明桓不由一愣。半晌回神
,细细想过了尘所说的每一句话,心下顿时一阵骇然,只觉整个身子都发起颤来,明明是九月天气,却有涔涔汗水顺脊背直下
,秋风一吹,透心的凉。
他竟然……竟然让那人无端背负了数千条人命,背负了天下苍生年复一年的追思悼念,背负了这般沉重的罪孽和情感?!
他竟然……竟然叫那人负了这芸芸众生?!
全然无可否认。
原来,百般善待千般纵容,抛却帝王气度与威严的好言好语的关切,也终究敌不过不经意的伤害。
何其愚蠢!
又何其难堪!
惊骇,顿悟,悔恨,苦痛,自责……在眼中一一闪过,片刻却又像釉彩般调和交融,绘成一副心伤悔痛的图景。呆立片刻,越
明桓忽而惨淡一笑,仰首长叹道:“大师说的对,朕根本,从未真心待他。”
听越明桓说得决断,又带着无可消解的绝望意味,料想他已然心死,了尘便也收敛起周身堪欲伤人的真气,轻问道:“他在哪
里?”
“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把他带进皇宫了?”心绪稍稍镇定些许,又被越明桓一句话激怒,了尘忍了再忍,才克制住一掌
劈向越明桓的冲动。
“不见了便是不见了。你也看到了,这空荡荡的院子。”抬眼四顾略显萧条的庭院,越明桓说得涩然,“在这里住了不及一月
,他便不见了。朕暗地里派人多方查探,却终未得到半点他的消息。”
想来,那人便真是谪仙下凡了。看尽这世间百态,心觉索然,便即就地飞升,重归九天。
看出越明桓并非口出妄言,了尘一时默然,心头惶急悲切却未再开口,丢下怔怔出神的越明桓便自离去。
惜缘,你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可会在——
脑中灵光一闪,了尘足下发力,一路朝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暮秋,雁荡山。
澄澈深沉的飞云湖畔,孤零零地立着两座墓碑,在凛凛寒风中说不出的孤寂寥落,却又坚毅刚强,一如墓碑上那两个刚劲有力
的名字,一如这两个名字所属于的那两个人——
寂寞平生,却自傲骨铮铮。
“起风了,少主还请早些进屋,免得染了风寒。”
顾惜缘正自失神,忽觉肩上微沉,回首,东氐眼带关切,正拿了一件貂皮大衣给他披上。暗叹不过失了武功,又瘦了些许,自
己在众人心中竟已变得这般柔弱,顾惜缘不由觉得好笑,伸手接过东氐递过来的契约,低声问:“外公今日可有消息传来?”
“回少主,没有。楼主武功盖世,行事又一向谨慎,少主实在不必时时担心,免得伤了身子。”
不置可否地笑笑,迎着深秋里熹微的日光,顾惜缘低头翻看起手中的契约。
见了他为了尘所立之碑,又看他终日郁郁寡欢,不容他有所隐瞒,顾长歌当即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清楚楚。
顾惜缘本有些胆战心惊,谁知顾长歌却未因他犯下这等有悖人伦的大错而动怒,反而慢慢将楼中事物移交于他,以期分散他的
心神,免却他只顾日日伤怀,劳心劳神。之后,就在一年前,顾长歌彻底放开手中权利,嘱咐了四大护法好生协助顾惜缘,自
己则外出游历去了。不想,却引得顾惜缘日日为他担忧。
悉心看过雇主们与七杀楼所订立的契约,顾惜缘大感疑惑,不由问身旁的东氐,“最近外间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回少主,没有。”
“那你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惜缘说着,便把手中的纸张又递回给东氐,自己则站起身,紧了紧大衣的束带,抬步往赤楼走去。
手里这几十单生意,竟有大半的目标,赫然便是当今天子,越明桓,东氐也是越看越觉疑惑。
并未听闻朝中有何异常,也未下达什么有违民意的指令,越朝四境更无战事……难道,是有人密谋造反,因而买凶弑君?
暗暗为自己的猜想一惊,东氐疾走几步跟上顾惜缘,回道:“属下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这便下去调查。”
“两日之内可能查明?”
“能,请少主容属下先行告退。”
“行,你先下去吧。”
东氐几个起落便没入黄楼,顾惜缘不由看得满眼艳羡。
拖着这副干瘦的身子,即便他真有心将水月心法从头练起,怕也再难拥有那般轻灵快捷的身形。只因,他全然不知,如斯迷惘
无依直若行尸走肉的日子,他还能强撑多久,又还能坚持多久……
少了那个人的世间,叫他如何,独活。
“咳咳——”
又一阵寒风拂过,陡然爆出两声低咳,顾惜缘一时只觉眼眶酸涩。
冽冽秋风如尖刀一般贴身擦过,撕裂血肉,伤口却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风干,狰狞地暴露在外。然而,刺骨的疼痛却被全
然包裹在内,无处排解,直痛到心坎里去。
顾惜缘大骇,赶紧冲进楼里,关上房门后仍觉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