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寒,沐寒……
幸得你看不到,我竟已脆弱至斯。
“少主,少主——”
次日一早,顾惜缘刚刚洗漱完毕,正在用膳,便见东氐火急火燎般奔进屋,不由微微蹙眉,故作训斥状,道:“慌什么,哪还
有半点护法的样子!不成体统,要是让下面的人看见了,岂不威严扫地!”
顿了顿,又道:“我交待的事,可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请少主过目。”
见东氐极力收敛仍掩不住满面的喜色,顾惜缘狐疑地接过情报,堪堪看了一眼,便被开头的五个字攫住了心神,半晌都挪不开
眼,亦不敢再看下去。
少顷,顾惜缘才似找回气力般,深深闭目,而后缓缓睁开,确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中,方沉声问东氐:“这……可是真的?”
“回少主,千真万确。”
看东氐说得毅然,面无丝毫心虚之色,顾惜缘这才又将目光转回,潜心去看后面的内容。沉静的面庞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越
攥越紧的手指方可显露出内心巨大的波动。
——轻尘剑沐寒重出江湖?自称与琴圣竟陵王是故交?
——竟陵王被捕入狱实是遭人诬陷,及至天牢失火一事,皆是当今天子一人所为?
——群情激愤,扬言要为竟陵王讨回公道?
一字一句,全无半点虚假。
七杀楼的忠信作风也为武林公认。
手里这份情报,必然便是真的。
纸张渐渐在手中起皱成团,顾惜缘强自压下心头浊浪滔天一般的惊愕与狂喜,淡然道:“快去备马,我要出山。”
“少主可是要孤身前往无想山?”
“东氐,你知道拦不住我。”
武功虽失,作为少主的气势犹在,顾惜缘双眼微眯,不由带出些威严与冷肃,叫人不容辩驳,东氐也不禁为之一凛,躬身道:
“属下并无他意,只是想祝少主此次前去能得见故人。至于楼中事务,我与三位护法定当好好照料,也请少主无须挂心。属下
这便去备马。”
“承东护法吉言。”
口里与东氐客气着,心却已然抛弃这累赘一般的身体,兀自飞向天外,飞向那座一切之始的悠悠青山。
第二十九章:一别经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越明帝崇德三年秋,江南道,登州郡北,无想山。
维时深秋九月,虽则满山树叶飘零,却也有许多山花顶着凛冽朔风傲然绽放,鹅黄如月桂,深紫淡粉如蜀葵,莹白艳红如茶梅
……也算绚丽多姿。一个年轻人一袭青衫独行于山路之上,容颜清皎俊美,气质飘逸出尘,漫步穿梭于这般姹紫嫣红之中,风
姿气度竟更胜花神青帝畅游百花。
花神?青帝?
怎的这般熟悉?像是曾有那么一个眉目俊朗气度温和的人,言笑可掬地在耳边赞过,叹过。
确有这么一回事!
却是在何处?似乎,便也是在这样一座山中……
一时间拿不准记忆的精度,年轻人慢慢停下脚步,清峻的容颜弥漫出七分心伤三分迷茫,满目凄然地抬眼去看这郁郁青山,苍
苍碧树,竟不知何去何从,甚至不知自己为何只身到了此地,又是身在何处。
山,还是这座山。
然而,经历了漫漫五载的光阴流转,山花开开谢谢,林木稀稀密密,溪水涨涨落落,景却早已不是那片景。
人,也早已不是那个人。
人,哪里有人?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已然不在了。
“沐寒,沐寒,沐寒……”
年轻人忽而仰天大喊,悲怆凄切的嗓音穿透层层或繁茂或稀疏的枝叶,却终是无可挽回地消逝在山林深处,化作一脉的青山默
默。
得不到回应,年轻人不由越喊声音越低,渐渐地,失却力气一般变成喃喃自语,两行清泪倏然滑落,哀切的面庞凄绝,亦美绝
。
那个人,已然——
不,不!他还在,还在……
武林盛传轻尘剑重出江湖,自称与琴圣旧交甚笃,经多方查访,证实竟陵王被冤入狱及至身死天牢之事皆为当年太子一手策划
,号召黎民百姓为竟陵王讨回公道。
轻尘剑?
放眼天下,谁又敢不自量力自称轻尘剑,必是那人无疑。
必定是他。
无想禅院,那个人,必定在无想禅院。
自己此行,拖着如是残破病弱的身子快马加鞭地赶来,不正是来寻他的,怎地又为那些心伤神断的记忆所惑,堪堪就要误了正
事。
那人,可正等着自己!
怎忍心让他多等哪怕一刻……
年轻人忽的精神一震,面上现出几分期冀的笑意,长袖一挥拂去眼角泪花,快步向山腰行去。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适时,其实不过夕阳向晚,橘黄的余晖透过萧疏的枝叶洒将下来,在院子里投下稀稀落落的剪影,随风摇曳多姿,还颇有几分
温暖惬意的味道。
然而,不知为何,了尘却忽的忆起这几句诗来。
想来,或许是因为,正合了他眼下的处境与心境。
一路不曾休憩,几乎是狂奔着回到无想山,却谁知,迎接他的,仍是空山一座,满怀的雀跃顿时化作九天云烟,飘飘渺渺,却
兀自固执地不肯轻易消散。而后,擎着最后一抹希望推开寺门,入目却依旧只是空空荡荡的禅院——除了满园的萧索颓败,房
屋内外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一切,都与五年前离开时毫无二致。
甚至,就连桌上那局残棋,也与那人走时,一模一样。
记忆逆流,那一年里的点点滴滴旋风一般席卷而来,刮走所有的心伤、悔恨、痛惜与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噬骨相思,心里空落落
的一片,耳边一时只剩下尖锐呼啸的风声。
渐渐地,风声弱了下去,却有断断续续的人声传来,模糊得分辨不清,似乎是悄声的耳语,似乎是轻言的交谈,又似乎是阵阵
爽朗开怀的浅笑……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却都只属于一个人——清拔如孤鸿啼天,傲然皎洁如皑皑昆仑积雪。
那人,是世人心中的天下无双,也是他这一生当中的,独一无二。
只是——
倘若那一年,了尘不禁设想,那些在无想禅院里弹琴下棋论武的日子,便已明了各自的心意,是否就会免却这许多波折不测,
是否就会天长水远,从此相依相守……越想,心头越禁不一番悲凉,又一番苦涩。
想来,彼时,那人或恐便已对自己怀上了异样的情愫,只是情窦未开,不解相思罢了。可叹自己,竟也未能体察,生生虚耗这
几载光阴。
世上,总还有这许多错过。
只是,这次,他却再不容自己错过。只因这一错过,怕便是一生一世了,他怎承受得起。
消息已然放出去近月余,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不管那人身在何处,必然都该有所耳闻。依那人心慧,也必然猜到自己便在此地
,料想,不日就会前来。
虽则如此推想,了尘心下却无端升起一阵惴惴——那人,究竟身在何方?又处境如何?
“砰——”
凌乱的思绪被蓦然打断,了尘瞬时清醒,既无疑惑惊奇,也无心安释然,只有一股强烈莫名的喜悦涌入心房,却又怯怯地不敢
全然占据。不安又希冀地缓缓回首,向突然大开的寺门看去,就见熹微的暮色下,逆光站着一个清瘦纤长的身影,面容在光晕
里看不真切,周身却隐隐散发着堪比清霄明月的皎洁光华——
如斯气质雍雅端丽,除却谪仙下凡的琴圣,又会是谁。
可是又在白日做梦了?!
不敢置信地微微摇头,了尘暗叹自己果然相思太深,这般幻象,都不知一日要出现几何,或笑看着他,或临风抚琴,待得他想
要伸手去触碰,去抚摸,去感受,却又倏忽消散,宛若春梦无痕。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电光火石的刹那,了尘正待不舍又痛心地垂下眼睑,不再去看这惹他伤怀不止的幻景,却见门口的人影忽而动了。不是随风远
逝,反是一步一步,踏着缓慢到叫人望眼欲穿的步子向他走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若生生踩在他的心坎之上,沉闷的钝痛
,却又轻灵无比,恰似一羽鸿毛,轻轻拂过心尖,战栗的欢快霎时涌遍全身。
想呼唤,屡屡张口,却怎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想起身相迎,却发现不知何时,双腿竟变得麻木僵硬,使不上半点力气。
便只能呆坐原地,小心翼翼地全然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最终在他面前站定,深深凝视于他。
眉眼口鼻,风姿气度,都是夜夜出现在梦里的样子。
只是,那副身子,却不复记忆里的刚健坚朗,而是真真瘦成了一竿冲天之竹,细细弱弱,纤长清癯,仿佛不胜轻风。
还有那对眸子,也不似记忆里那般时时充盈着清浅淡然的笑意,却是那般凄然,哀伤,悲切,又带着略显幽怨的欢喜,种种深
沉如千尺寒潭的情感尽皆沉淀其间,深深深深,漩涡似的叫人沉溺。
仿若一眼万年,二人便这样一高一低地两两相望,许久都无人开口说话。像是失却言语的气力,又像是在害怕,怕一开口,便
会惊破这迷梦一般美好而又虚幻的时刻,却更像是无需语言,两泓秋水,千情万怨尽皆道尽。
倘真有刹那永恒之说,何不让光阴于此刻停驻!
良久,风起,衣袂翻飞,长发飘舞,满园落叶簌簌作响。
“你……怎地瘦成这样?”
似是找回力气,了尘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抬手拂去眼中人额前的乱发,而后爱怜地滑过脸颊,说得心疼且痛惜,隐约还带
着几分责备的意味。
顾惜缘不语,只用侧脸缓缓摩挲着温暖柔和的掌心,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了尘,仿佛要将这人的模样深深刻进灵魂一般,看得
用力,黑曜石似的眸子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眼角似有一滴晶莹,却始终不曾滚落。
又是许久,久到了尘觉得自己似乎已然垂垂老去,顾惜缘才慢慢倾身,累极一般靠上他的肩头,双手环腰,鼻尖若有若无地在
颈侧的发丝间细嗅,幽幽开口道:“可算让我等到这一天了,真好看……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当年,可是这般模样?”
分明是微带些喜悦的淡然语气,了尘却凭空听出几许悲凉的意味。俄而,一滴冰凉洒落肩头,冰锥一样直扎心头,了尘顿时心
痛如遭凌迟,比当日听闻这人的死讯更甚。却说不出话,只得将顾惜缘紧紧扣进怀里,用力到甚至可以听见指节“咔嚓”作响
的声音。而后,深深闭目,几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我以为你死了。”
听闻了尘叹息,顾惜缘又幽幽说了一句,便再度静默下来。低回的语调深长悠远,堪堪将三年里的刻苦相思与心伤绝望一语带
过。
了尘仍旧不语,三年来的种种哀思自不可能一语道尽,却也不必一一细说。说出来,不过徒增伤悲,倒不如让它随风而去,抑
或深埋心底。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正自黯然神伤,又忍不住心头狂喜,一时未听清顾惜缘在颈边的低语,了尘不由问道:“你说什么?”
不想,顾惜缘却像受惊一般,蓦地挣开他的怀抱,堪堪显出几许愉快心安的眼神复又变得哀伤,甚至带上些微的恐惧与慌乱,
悲戚地看过来,涩声问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你说什么?!”
闻言,了尘陡然一震,心惊顾惜缘怎地说出这种话,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竟始终不予回应,想来是让这人不安了,不由无力又苦
涩,同样的问话也不复适才的茫然无措,而是带上些微的气闷与无奈,“到了今日,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了?不过分开三年
,你怎地就来说这种话?你可是不相信我?你难道不明白,纵使千年万年,沐寒此心,独有你一人?!”
骤然听闻如斯直言坦诚的道白,顾惜缘不由睁大了眼,一股蜜意轻快地划过心头,眸子里的绝望却在不知不觉中越聚越深,半
晌摇头道:“怎会不相信你,只是不相信自己……而已。”
悲莫悲兮生别离,这哪里只是简单的三年,而是生离死别,是万箭穿心也不及的煎熬。谁知,那颗心,如今是什么模样……
顿了顿,直直看向了尘满溢痛惜的双眼,顾惜缘方接着道:“若我说,我已然武功尽失,再不能陪你练功舞剑,快意江湖,你
可还会要我?若我说,我早已痛失无弦琴,再不能与你琴啸相合,不过一介空头琴圣,你可还会要我?你且好好看看,看我现
下这般模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你可还会——”
唇上一热,未竟的言语被吞进另一张口里,顾惜缘不由怔怔看向毫无预警吻过来的了尘,心里五味陈杂,又是欣喜,又是酸涩
,眼睫禁不住轻轻颤动,两行晶莹随即滑落,顺着面庞一路向下,缓缓渗进紧贴的唇间,蔓延开一片欣喜的苦涩。
“瞧你说的些什么傻话,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聪慧自信!”轻轻吻去顾惜缘颊边的清泪,了尘说得嗔责,实则充溢着浓烈的宠
溺和无力的心疼,“不要你,我还能要谁。若你还不明白,今日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这一生,这一世,除了你,我沐寒什
么都不要,名也好,利也罢,通通不要。而你……”
额头相抵,深深对视,了尘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坚决而诚挚,“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一人的琴圣,独一无二的,惜缘。”
“至于无弦琴,我可给你好好收着,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所以,别再说那些傻话了,是我对不住你,叫我听了……于心何安
。”
“嗯。”
是夜,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苍茫青山静得仅能听见松子落地的“咚咚”声。然而,无想禅院里,却有一间厢房尚自灯火通明
,幽人未眠。
一番轻吻过后,了尘忽而翻身让顾惜缘覆在自己身上,柔声道:“你来。”
顾惜缘不由一阵错愕,带了些欢喜感动又小心地看向了尘,手下却迟疑着不肯动作。看出他的犹豫踟蹰,忍着心头一阵阵割裂
般的痛楚,了尘轻轻一笑,一手抚上顾惜缘削尖的下颌,一手则去开解两人的衣带,深沉的眼中满目爱怜,满目痛惜。
早立了誓要好好守护于你,不再让你遭受任何伤害,任何不测,却终究未能做到。不止如此,竟还累你为我消瘦憔悴至此,你
却叫我情何以堪,又哪里还舍得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伤痛。
可知……痛在你身,伤在我心?!
委身人下又算得了什么,若你想要,我沐寒这条命都是你的!!!
心下思绪百转,了尘却始终未曾开口,只悉心引导着顾惜缘,看他由小心翼翼渐渐变回往日的大胆,由试探变回放纵,心里这
才禁不住一阵失而复得的喜悦。
“惜缘,跟我离开这里,可好?”忍着身后突如其来的刺痛,了尘缓缓摩挲着顾惜缘消瘦许多的面颊,语调温柔,带着让人安
心安定的力量。“事情闹成这样,越明桓定然不会放过我,想必迟早有一日会找到无想禅院。我不想,你再卷入这些无谓的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