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流水无情——小厉

“银子我派人打点好，稍后就送到府上去。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还劳烦老管家回去知会洛澜一声。”

老管家告辞后，一路上心情畅快了不少，感觉像是为洛澜找了个靠山似的，小少爷虽然是师从苏老，可他从来不敢把苏老看成

是靠山，瞧瞧那个老头子的眼神，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劲儿，这个尹大人可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说不出来，就是感觉他

能对小少爷好，对了对了，尹大人称呼小少爷时候可是一口一个“洛澜”，看看多亲切。

挨了鞭子这点小波小浪是打击不倒楚洛澜的，我们楚大人仍旧是衣冠楚楚吊儿郎当的晃悠去了户部，跟颜大人打过招呼之后一

屁股坐稳当，埋头钻进账簿堆里开始干活，不自禁的抬头偷偷瞄向尹尚书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你说有的人吧，就是有些犯贱，看着吧嫌闹心，不看着吧更闹心，于是尹大人在洛澜抬头偷瞄的第八次上，终于跨进了门槛，

洛澜长舒一口气。

尹大人其实是刚刚打发好老管家来的，这会子洛澜当然还不知道自己被管家给卖了，心思也没有往那边去，见着上司来了，跟

着其它官员一起起身迎着，作揖问好，尹尚书眼睛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了洛澜的手腕子上，一脸淡泊。

摆手让众人散去，末了，尹尚书道：

“楚大人，一会把前天核好的帐给我。”

洛澜点头称是，心里还嘀咕着这几日我可没有招惹他，该不会又对我使绊子吧，这个小鸡肚肠的家伙。

洛澜捧着一小摞账簿规规矩矩地凑到尹尚书面前，呈上。

尹尚书大人却没有接过去，洛澜僵在那里，抬起头莫名的看着尹哲钺，尹大人板着脸道：“你这手腕上是怎么了？”

洛澜这才顺着尹哲钺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前儿被苏老抽了几鞭子时落下的伤痕，本来官袍是挡住的，可是一抬手便露了出来，

被他瞧了去了。洛澜一抿嘴，道：

“啊……是臣的家务事儿，最近找的姑娘脾气比较火爆……”

“是吗？连鞭子都用上了？被抽的还是你？”

“大人……那都是臣的家务事，不敢劳烦大人，还请大人过目核对好的账目吧，没别的事儿，下官先忙别的去了。”

洛澜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尹尚书纠缠太多，把本子往他桌案上一放就准备转身走人，可是不想手腕子却突然被尹哲钺顺势攥了

过去。

尹大人现在心里很不爽，有些愠怒，从早晨一进门就看见这小子手腕子上一道刺眼的淤青，明明气色黯淡还装得跟啥事儿没有

似的，他尹哲钺盯了这么久连碰都舍不得碰，连句狠话都舍不得说重，如今却被人抽了鞭子，被抽了还得偷着藏着，只能一个

人吞了咽了，要是自己看不见他的伤痕，这个世上还会有别人留意吗？

攥在掌中的手腕纤细单薄，心里愠怒散去，只剩怜惜，尹哲钺放松力道，手指轻抚洛澜手背，轻声道：

“还疼吗？”

洛澜一时错愕，竟不知如何作答，慌乱抽回手，逃似的转身，落座后仍是怔怔的，刚才那个人一瞬间的温柔莫不是自己撞见鬼

了？还疼吗？还疼吗？原来还有人关心他疼不疼……那个人，又在做什么戏。

可是就算是逢场作戏，也好想有个人来问一句：你还疼吗？还疼吗？

尹哲钺看着洛澜慌乱的神情，突然没了以前那种作弄洛澜的兴致，这孩子虽然满嘴胡言乱语的，可是不懂得伪装自己的本心，

那些真性情从他的眼眸里全部泄了出来，爱的，恨的，厌恶的，向往的，逃避的。

尹大人站起身来，踱步到洛澜桌前，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倾泻进来，洒在俩人身侧，尹大人凝视着洛澜，道：

“晚上来我府里一趟。”

尹大人说完就潇潇洒洒赶他刑部的场子去了，剩下呆坐在那里的洛澜云里雾里。

本来洛澜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拟好了十几条不去尹尚书府上的托辞的，比如说家里的饭菜再不吃就馊了，比如说隔壁家的小孩跟

他讨糖吃啊……可是一进家门迎上了满面春风的老管家，老管家将大早上“碰巧遇上”尹尚书的种种汇报一番，洛澜一惊，问

道：

“钱呢？”

“送到苏府上去了。”

“你个老糊涂啊！”

洛澜骂完老管家转身就往尹尚书府上跑，尚书府的人貌似都认识他似的，一个没有拦着的，洛澜直直冲进了尹哲钺的书房，面

对了面。

尹大人悠闲地喝着清茶，翻着古书，抬眼望了下洛澜，道：

“我刚还想呢，楚大人是不是快到了。”

“你……尹大人，我的砚台还给我。”

“什么砚台？”

“你从老管家那里骗走的！”

“啊，那个啊……我可是给他钱了啊，怎么叫骗呢？”

“你……尹哲钺……还我的砚！”

“那你先还钱。”

“没钱！”

“不还。”

“你……”

“来，喝杯茶顺顺气。”

“你……”

“洛澜啊，晚上想吃点什么，我这儿新请了个北方厨子，想不想试一试？”

“尹哲钺，你到底想怎么样？”

“先吃饭，吃饱了再说。”

第十三章

尹大人热情地把洛澜请过去，见洛澜生闷气呢，笑道：

“楚大人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小心憋着气吃饭噎坏身子。”

洛澜道：

“尹大人，你想怎么着就直说了了吧，下官确实是苏老的学生，在苏老身边也有个十余年了，当今朝堂谁人不知尹大人您是拥

护平亲王一派的，又有谁人不知苏老他是太子党。您今日把我请过来，有何指教就明说了吧，如果是让我背弃苏老之类的威胁

，尹大人还是放弃吧。”

尹哲钺从座椅中站起来，踱步到窗前，背对着洛澜，沉默片刻道：

“我知道你是苏老门下，也知道你对他忠心耿耿，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做胁迫你做背信弃义这种下作的事情。”

洛澜听这话心里多少轻松点，他好怕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步步为营、落井下石。他已经失望了太多次，这次，眼前的这个人

会不会又让他失望呢？

尹大人转过身，走近洛澜，直到将眼前的人拢到自己的影子里，洛澜不习惯尹哲钺逼近的压迫感，想站起来后退，却被尹哲钺

压住了肩膀，尹大人凝视着洛澜的眼睛，道：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在苏老身边十多年，他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你的身体，怎么能狠下心去抽你鞭子。”

洛澜怔，低头，抿着嘴唇，良久才低低答道：

“苏老他……只是管教严格罢了……”

尹大人松开手，轻蔑道：

“管教严格？沈叶沈大人跟你是同时入门的吧？那他为什么放任沈叶做赵铉的禁娈？真是好一个管教严格。”

洛澜这几日每每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沈叶的事情，可是怎么压都压不住自己的自责，为什么自己一点儿都帮不了沈叶，他那么

清朗的一个书生怎么受得了这般折辱，更为苏老对沈叶的不闻不问伤心，却不敢埋怨，朝堂上关于沈叶跟平亲王的流言蜚语越

来越不堪入耳，偏偏还见不到沈叶的人，说什么告假修养，洛澜每次无意中听见别人侮辱沈叶都是一阵战栗，而今尹哲钺偏偏

在自己面前如此猖狂的侮辱沈叶……

尹哲钺见洛澜嘴唇抿得更紧，大概刚才自己的话激怒了洛澜，他脸色有些涨红，攥着下摆的双手紧紧握拳，尹大人突然很想知

道洛澜的底线在哪里，于是他继续道：

“难倒你在苏老门下学的是如何正直地为人处世，他沈大人学的是如何伺候男人不成？”

尹哲钺话音刚落，洛澜“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响亮地落在了尹大人左脸颊，片刻升起一片红印。

响亮的巴掌声之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俩人相视无言。

尹大人有些想笑，被惹怒的小猫终于伸出爪子挠人了。凭着自己的功夫，那一巴掌明明是可以躲过去的，可是看见洛澜扇过来

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想躲开，打在脸上是有些疼，不过心里更加痒痒的了，他忍着笑意，故意板着脸瞪洛澜，想看看这孩子还有

什么更好玩的表情。

洛澜的大脑在打了人之后才缓慢的反应过来，完了，他打人了，打的不是地痞流氓小瘪三，而是当朝最有权有势的地痞流氓，

刑部尚书啊，唉呀妈呀，洛澜偷瞄一眼尹大人的左脸颊，鲜亮鲜亮地一个五指山啊……

洛澜的怒气随着那一巴掌消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尴尬跟惧意了，瞅着尹大人板着的脸，洛澜道：

“你……下官……我，先告辞了。”

说完就想溜，尹哲钺怎么可能让他得逞，拉着胳膊把人拽回来，道：

“你这是打完人就要溜啊？楚大人，你可知道，您可是第一个扇我巴掌的人。”

洛澜瞪回去，想想，自己凭什么心虚啊？明明是他侮辱人在先，于是洛澜挺直身板道：

“谁让你侮辱沈叶的？”

“我说的是事实。”

“屁，别碰我，滚开。”

洛澜挣开尹哲钺，退后两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污蔑人！”

“是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洛澜，苏老这趟浑水你少跟着掺和，沈叶的事儿就是例子，我知道沈大人的为人，也敬重他的人

品，刚才的话只是激你的，你其实也是心知肚明，沈叶只是苏大人的一步棋罢了，不管太子最后能不能嬴，这世上恐怕没有沈

大人的容身之地了。”

洛澜低头不语，尹大人伸手摸摸自己被打得侧脸，道：

“洛澜你用力可不小。”

“怎么你想打回来啊？刑部尚书大人想打就打吧，大不了跟那个平亲王似的找个罪名将我关进大牢里去，最好关个十年八载的

！”

“洛澜，我跟苏大人不是一样的人，跟赵铉也不是一样的人，你要知道。”

洛澜轻哼，低语道：

“你怎能跟苏老比，跟赵铉才是一丘之貉。尹大人，既然都挑明了不是同路中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

犯河水如何？”

尹哲钺笑道：

“洛澜你就这么想早些跟我脱清关系？这次可不能如你愿了，一来你欠我的馄饨钱没有还，二来嘛，你的那台砚不是还在我这

里吗。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便将那些账目一笔取消。”

“尹哲钺你趁人之危！”

“楚大人可别弄错了，这局棋里面说了算的可是我。”

“你……”

“洛澜，放心好了，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三日之后皇上命我入蜀一趟，你随我同行如何？”

洛澜又抿着嘴唇沉思，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来回耗时颇多，不知道这离开的时日里又会有什么变故，蜀地倒是自己一直想

去的，只是没有机会，不如随了他的愿，再说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也许更好些。

尹大人见洛澜没有直接回绝，知道这孩子怕是动了心，于是道：

“身为户部的尚书，让下属侍郎陪同查视总不为过吧。”

“你公报私仇，滥用职权。”

“答应了？”

“去倒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说吧。”

“我要见沈叶一面。”

尹大人本能的想拒绝，赵铉的那些事他是不想牵扯太多的，再说也不一定是他能干涉得了的，可是看着洛澜走投无路的无助样

子，心里还是软了，这个小子不是撞墙撞到头破血流是不会来求自己的吧，不如随了他的意，让他好安心跟自己走。

尹大人答应了洛澜的要求，洛澜也应了尹哲钺的，只是怎么可能两不相欠，只会纠缠更深罢了。

末了，尹哲钺留洛澜吃饭，洛澜一个告辞就转身就溜走了，空留尹大人无奈摇头。

第二日晚上尹哲钺如约来请洛澜同去平亲王府，一路上洛澜忐忑不安，种种最糟糕的情形都在他脑海中显现，什么沈叶被折磨

得没有人形了，万一沈叶已经疯了怎么办，那赵铉不会虐待沈叶吧，种种猜测中到了平亲王府。

令洛澜诧异的是，沈叶竟然站在门口迎接他们，洛澜惊诧地扑过去，拉过沈叶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就差下手摸了，沈叶依旧

是过去的清朗，微微有些消瘦，气色还好，直到沈叶身边的赵铉受不住有人对沈叶又看又摸，咳嗽两声，洛澜才舍得放开沈叶

的手，对赵铉请了安。

沈叶对着洛澜笑道：

“进来说吧。”

洛澜更是惊得瞪大眼睛，听沈叶的语气，明明就是错把异乡当故乡了，难倒真如流言所传，沈叶这是乐不思蜀了？

尹哲钺推了推洛澜的肩膀，随着沈叶他们一起进了正堂，只是这四个人凑到一起还真是说不出的尴尬，洛澜看看沈叶又瞅瞅赵

铉，再瞄一眼身边的尹大人，这明明就是不让人说话嘛，还好尹哲钺笑道：

“平亲王，下官有事要向您禀奏，还请借步。”

赵铉不甘地起身，临出门前还恶狠狠的瞪了洛澜一眼，不过终于只剩了洛澜跟沈叶，洛澜走到沈叶身旁，几分紧张地问道：

“沈叶，你跟我说实话，赵铉欺负你没有？”

沈叶温和摇头，道：

“洛澜，没你想得那么坏，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安亲王是个有心的人，没有一丁点难为我，倒是为我做了蛮多，我过得很

好。”

“你……那他为什么不让你出去？这不是软禁你吗？”

“也不是，是我觉得不想去凑外面的热闹了，在他府上安安静静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你……那你就准备这样被他圈养一辈子？”

“洛澜，话不能这样说，什么叫圈养，这都是些你情我愿的事，没有什么强迫被逼的，你就放心我好了，倒是你自己，年龄也

不小了，也该有个定性了吧。”

“沈叶，你跟我说实话，我老担心你了，真的没受委屈吗？”

沈叶笑着摇头，道：

“他没有委屈我，我也没有委屈自己。”

洛澜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是赵铉已经回来了，道：

“楚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妨问我。”

洛澜瞪他，依旧是充满敌意和不信任，沈叶走到两人中间，道：

“洛澜，听说你要随着尹大人一起入蜀，少说也得两个月吧，路上要多加小心，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去接风洗尘，记得带点好酒

好茶回来。”

“嗯，我记得了。”

尹哲钺见也差不多了，带着洛澜告辞，洛澜不舍地回望沈叶，总是还有些放心不下，行至亲王府外，尹哲钺对着久未回神的洛

澜道：

“洛澜，记住，平时听到和看到的不见得都是真的，要用你的心仔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