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某处莫名其妙地一阵绞痛,连带着眉心也绞了起来。
叶廷恭看出他神色变化,正了正身子,道:“我叶廷恭自认行事磊落,所得与所为不敢说匹配相当,却都是凭心所挣,六年蛰伏边关虽苦,但廷恭亦不愿靠裙带之连提前得封大将,即使是间接的,也不行。”
这一句话分明是把汪云崇也给骂进去了。
叶廷恭醒悟过来,发觉言语失当,脸色微微一窘,端起酒来,道:“廷恭失言,自罚一杯。”说着仰头干尽。
汪云崇挑眉起来。难怪叶廷恭不愿做太子伴读而远去边疆,原来是觉得叶太后的亲侄子这层关系,也是“裙带”。叶家先祖世代为将,当时多为世人仰慕,后来日子舒服了,出的大多是败类,门庭衰落,直到叶太后嫁进宫情况才好转起来,却难免被人诟病,也难怪叶廷恭对“裙带”之事如此忌讳。
看来无关祺王佟耀顶等人,叶廷恭自己也是不想要这个龙武大将的。
“既然叶兄已经打定主意,又何必来问我?”
叶廷恭摇头道:“若婚事是汪兄愿意的,那么廷恭自然乐见其成,至于封将之事,自当另向皇上奏明。既然汪兄不愿,那么廷恭正好也不想做这个大将,汪兄也不必替我受这个委屈了。”勾手示意汪云崇靠近一些,低声道:“不瞒汪兄,当年我在宫中做皇上伴读之时,亦是与清北公主相处过的。说句不敬的话,这位公主……实在,呃,有些麻烦……”
汪云崇微微一愕,云裘的难缠自己当年确实是领教过的,未想这个叶廷恭居然也被作弄过。
忆起年前云裘示威性地来卫督府送礼,竟抢在自己之前向卫督府众人宣告婚事,当真是霸道得可以。
汪云崇向椅背上一倒,抱手不语。叶廷恭亦缄口不言,室内顿时一片沉静。
许久,汪云崇蹙着眉,开口道:“叶兄可曾想过,若是叶兄此番未得龙武大将之位,正是遂了别人的愿。”
“是否遂了别人的愿,眼下或许还看不出来,”叶廷恭道,“汪兄当是绝顶聪明之人,怎会不解其中玄机?”
汪云崇被此话一点,眼中一亮。自论武大典之后,诸事纷乱,加上清北公主来卫督府耀武扬威了一场,被这么一顿胡搅蛮缠,竟险些未料到此节。此时只略略一琢磨,当即恍悟过来。
应下与清北公主的婚事,表面上看是与佟耀顶示好,连结了柴闻厚,该是一举多得风光无限,而钻了这个空子得封龙武大将的叶廷恭,看似也得到了便宜。但是——成为驸马之后,难免要避免冷落公主而留在京中,汪云崇本是常年游走江湖的,如此才有今日名声,才能辨清天下局势,有这么一桩牵绊个两三年,可说是龙锁深渊,纵使有个十二卫总领之名,亦是空谈。再说叶廷恭,眼下看来确实是年少得封,可说是志得意满了,但叶廷恭出边六年默默无名,却突然一步登天,马上就会变成树大招风众矢之的,京中朝中乃至边外前阵上各种势力自会想法设法将叶廷恭拉下马来狠狠踩踏,届时祺王爷只需稍稍推波助澜即可。
能够一举解决云端身边最靠得住的两大能人,就算先让其欢喜个一两天,又有什么要紧?
汪云崇点头道:“叶兄果然真知远见,受教了。”
叶廷恭却皱眉起来,道:“不敢,汪兄只是一时扰了心神,现今能参透这其中因果,亦是不晚。不过……”
两人蹙眉对视,神色凝重。
皇上被夹在其中,对佟耀顶的请求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况且,应是中计,不应亦是中计。
但这夹缝之中,却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只是,这一步若走得好,全盘皆活,走不好,满盘皆输。
雅间内针落可闻,室外却是一片歌舞喧嚣,好不热闹。
汪云崇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静寂之中昂首大笑起来。
叶廷恭也给他笑得有些懵。
“叶兄放心,我心中已有计较,只需叶兄给我一个承诺。”
叶廷恭想也不想,道:“好。”
汪云崇朗笑道:“叶兄也不问我是何承诺便应了,果然好气魄!”
“汪兄都已愿走这一步,廷恭自然是命都不要了,也要奉陪到底。”叶廷恭坦然而对,“汪兄请说。”
“敢请叶兄立誓,半年之内将轩成赶出阿尔泰山以北,且令其三年不敢再越此山。”
离开欢月楼时,已是亥时,与来时一样,在城中兜过几圈,顺便巡了几处十二卫卫军的布防,汪云崇这才转回往城北卫督府而去的大道。
行至一半,京城最大的酒楼品春楼前哄哄然出来一群人,都是二十出头年纪,个个华服贵饰,喝的熏熏然飘飘然,正在互相揖礼作别。
其中一人喝得有些茫,正混沌沌地四处张望,忽得看向汪云崇,“咦”了一声,道:“这不是汪大人么?”
一下子这些个公子们纷纷打住话头,齐刷刷向这边看来,因汪云崇所处之处较暗,分辨了许久这才认出正是汪云崇本人没错,一时间又哄然起来。
人群之中只见一个深紫衣袍的青年,头顶束着镶金玉冠,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狐裘大衣披上,慢慢走了出来。
见到此人,汪云崇连忙躬身拜道:“微臣见过祺王爷。”
祺王爷到底是老祺王的独子,生的也是英武不凡,此时品春楼繁亮的灯光映着他因酒气微微泛红双颊,配着骄傲的眼神,倒是十足的皇家风范。
云肃睨着眼看了汪云崇许久,这才上前两步,拍拍汪云崇的肩,道:“诶,汪大人,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跟本王如此客气。”
汪云崇这才直起身来,与祺王平视。
“听说汪大人在论武大典上大展身手,引得群雄叹服,此事着实可喜。”云肃道,“只是汪大人一直甚为忙碌,本王亦难得见到,今日方才向汪大人道贺,希望汪大人不要嫌晚哪。”
“不敢,臣职责所在,王爷过奖了。”
祺王爷点点头,不知是因为微醺还是别他原因,意味不明地深深一笑,道:“汪大人想来还有公务,本王就不打扰了。”倾身凑近一些,道:“本王那不懂事的妹妹,今后还望大人多多照顾。”说着再次拍拍汪云崇地肩,向着随行的侍从一招手,钻进银顶四人小轿,扬长而去。
汪云崇看着慢慢没在黑暗中的小轿,俊眉微挑。
自赴完叶廷恭的邀宴回来之后,汪云崇整整三日未出卫督府。
三日间府内大小诸事无一不亲自仔细过问,书房内更是夜夜挑灯至五更方灭。汪云崇将所有未了案件翻过一遍,然后找来每个案子的负责之人,布置交代了一番,至于已经结了的案子,则是亲自动手整理备案。
卫督府上下皆不明所以,连最亲近汪云崇的韩董陆薛四人亦不解其中缘故,尤其是本要外出办案的薛骏,硬是被汪云崇多留了三天。
过两日便是给叶廷恭的授封之日,这日晚上,汪云崇将韩承希、董之弦、陆之冉和薛骏一同找来,挥退了所有侍卫从属,五人关进书房说话。
“崇哥,你这几日也太不正常了,大小事情悉数问遍,跟交代后事似的。”董之弦一边关门,一边絮絮叨叨地就说开了,回头一看,除汪云崇以外的三人都狠狠盯着他,抽抽嘴角,乖乖地坐到韩承希旁边。
“你们不用瞪弦,他说的也差不多了。”汪云崇笑笑。
“崇哥?!”四人惊呼,齐齐站起。
汪云崇作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们都坐下,可是听到这种话哪个肯坐?汪云崇无奈,只好自己也站了起来。
“你们都知道,我性子散漫,在江湖上晃荡久了,收不住心。”汪云崇道,“所以,要让我安安分分地在京城守个几年,我这几日拼命扪心自问,结果……呵,实在是做不到。”
四人已然猜出八九分,却仍是不肯相信,盯着汪云崇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清北长公主……你们那日也见到了,五年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这位公主自幼即受娇宠,任性成性,后边又有柴家和祺王爷撑着,得罪不得,无论是谁,做上清北公主的驸马,只有言听计从的份。但试问被一个女人支来唤去,我汪云崇还是汪云崇么?”
薛骏着急了,道:“崇哥,你是皇上信臣,朝中一品大员,纵是与清北公主相配,亦是相当的,无论是柴家或是祺王爷,又如何奈何得了你?”
汪云崇看他一眼,摇头道:“与清北公主成婚之后,若是仍对祺王爷和柴家不理不睬,这与不成婚有何区别?”
饶是韩承希最是持重沉稳,此刻亦是熬不住了,走近两步,道:“崇哥是要……拒婚?”
虽然已经猜到大半,但此时听韩承希说出“拒婚”二字,各人心中还是一震。
汪云崇叹息不语。
“这怎么可以!”董之弦跳脚起来,“且不论这是违令抗旨,现在京中虽不是人人皆知,但权高的人物多少都风闻一点,崇哥你此时拒婚,那等同置长公主颜面于不顾,这下子将与朝中所有人为敌了!”
“就是知道这个官做不成了,这几天我才把能了结能整理的都亲自做了,省得你们将来麻烦。”见董之弦还要再说,打断道,“皇上毕竟圣旨未下,所以此时还有盘桓的余地,再者,祺王爷把我拉下来,目的已然达到,自会消停一阵子,不会太为难你们。”
余光瞥见一边,陆之冉脸色已经煞白,秀气的薄唇全无血色。
薛骏一把拉住陆之冉,道:“之冉,你快劝劝崇哥啊!”
陆之冉被薛骏扯着摇晃,苍白的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汪云崇伸手将陆之冉拉过来,搂在身边。
其余三人见状一愣,虽然知道汪云崇与陆之冉之间关系非常,但两人一向不愿张扬,此等在大家面前做出的亲密举动,当真是第一次。
韩承希心中如遭重击,已知汪云崇是下定决心了,当下扭头闭口不语。
“崇哥,你不管皇上了?”董之弦几乎是哀求道,“皇上视崇哥为肱骨,甚至是兄弟,崇哥怎能在此时抛下皇上一走了之?”
汪云崇有些痛苦地闭起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道:“总领一职,你们四人之中任何一人都可担此重任,并不是非我不可。”
“崇哥!”又是一声齐喝,此时四人已知汪云崇已然打定主意,语气之中皆是绝望。
“当年入十二卫,本只想得个不错差事,过随性日子,却未想锋芒太露,以致到如今境地。”汪云崇缓缓道,“我本是肆性之人,或许庙堂之上本就无我容身之处,命定而已,又何必勉强太多呢。其实说来也非坏事,若非这赐婚之事,我恐要再过许久方能悟通此节,到时只怕是悔之晚矣。”
韩承希、董之弦、薛骏三人皆是捏紧拳头。跟随汪云崇七年之久,各人心中都清楚汪云崇只要打定主意,断然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即使是弃官离开。当下不再劝说,各自攥紧了拳,生平第一次愤恨自己出身平凡,没有与权贵争斗的资本。
汪云崇见相处多年的兄弟如此,心中亦是疼痛交加,强掩下眉间的伤怀,扯出一如既往的轻笑,俯身对着四人深深一揖。
其余四人不知是呆住还是有意成全,竟全无反应,生生受了去。
汪云崇就着躬下身子的姿势道:“与大家相识已有整整七年,难得我五人如此投缘,真心结交至今,不想今日缘尽于此,是我辜负了大家。”
“崇哥,这是什么话,何来辜负之说?”
“就算无官无品,我们仍只认你这一个崇哥!”
“崇哥莫要说什么缘尽于此,我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汪云崇抬起头来,璀璨的俊目耀着桀骜的精光,朗声笑了起来。
四人眼圈泛红,攥着拳的手中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笑声渐止,汪云崇长吐一口气,道:“明日我便去面见皇上,还请各位兄弟帮我一个忙。”
四人一齐抬头。
“帮我觅一匹脚程最快的马,等在华阳门外。”
夜近四更,韩承希、董之弦和薛骏已经相继离开。
汪云崇拉着陆之冉坐到小榻上,轻轻拉进怀里,道:“之冉,是我对不起你。”
陆之冉一直脸色灰白,一夜未说一字,此时听到汪云崇说这一句话,泪水霎时决堤,埋在汪云崇怀里拼命摇头。
泪水打湿前襟,冷冷地贴在胸前,那凉意一路沁进心底,汪云崇不住叹气。
陆之冉抬起头来,颤抖着双唇想说什么,但眼泪却实在止不住,声音哽咽得无法成话,伸手去抹,却忍不住又淌下泪来,只好一遍遍地用力抹掉,直把白皙的脸颊都擦得鲜红。
汪云崇将他的两手握过来,阻止他再这么狠狠擦拭自己的脸,胸中有些微痛。
陆之冉一向波澜不惊,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大多数的表情,只有在面对他汪云崇的时候才会露出。
汪云崇一度认为,能让他有那么几瞬的率性,是件好事。
而此时的陆之冉,依旧是恬静淡泊的脸,泪水却从秀亮的眸子里不断地涌出,明明已是哭得不可自制,却一丝声响也不闻。
从何时开始,陆之冉对自己的用心,已经深到如此地步了……?
汪云崇把陆之冉的双手贴在胸口,陪着他一起静默。
良久,陆之冉自哽咽的声音中断断续续说出一句:“崇哥……不要走……跟长公主成婚……至少之冉可以常常看见你……”
汪云崇心中苦涩,一夜对话,平日最为乖巧的陆之冉竟半句也未听进。汪云崇已知再大的道理此时说来也是无用,心痛地摸着他的头发,无言以对。
陆之冉眼中的泪涌得更凶,不断地用不成句地声音喃喃道:“崇哥……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好不好……”
汪云崇将陆之冉整个身子搂紧,仍旧不发一言。
清晨既至,竟是难得的晴空万里,未融的积雪映上初升的日光,让本来并未全明的天透亮了几分。
汪云崇皱着眉醒过来,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右手握空,陆之冉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昨夜陆之冉哭尽力气,倒在自己怀中就这么睡去,自己本是想就这么醒着等到天明的,却不想竟也睡着了。
舒展一下身体,真气运转一圈,汪云崇握了握拳,方始更衣。
绣金朱红暗纹附绮武将朝服,镶金白玉冠,白底黑面缎银官靴,青白色莲花玉珠,金带绶印,桃形精雕玉带板……
完完整整一套穿完,天已大亮。
推开书房大门,日光直射下来,汪云崇摊开双手,抬头眯起了眼睛。
韩承希、董之弦、陆之冉和薛骏四人早已候在门口,见汪云崇仰起头来迎上日光,心中忽然愣住。
明明是要去拒婚弃官的人,却为何自骨子里透出一种大展宏图的振奋之气?
汪云崇看向陆之冉,见他眼眶微肿,但神情已然恢复了以往的淡泊宁静,看到汪云崇看向自己,微微垂下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汪云崇略略安心下来。
这天是休沐之日,早间无朝,汪云崇一路步行至皇宫正南耀阳门,韩董陆薛四人随在其后。
方至耀阳门口,但见一个青绿色的身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后面浩浩荡荡地追跟着十余人。
汪云崇眼角一紧——怎么会是清北公主!
其余几人也是一愣,正准备行礼,但见云裘已然拖着长裙奔了过来,走到汪云崇面前猛然刹住,扬手“啪”得一声给了汪云崇一个响亮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