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崇躬身一拜,道:“臣……谢皇上圣恩。”
一对君臣相顾无言。
良久,云端回身自龙案上抽出一个折子,道:“你看看这个。”
汪云崇接过来翻开,见是一份军报,报的是月前关外盐池大战得胜,连下三城,俘虏敌兵共六千三百余人,算是大胜了。
重要的是——领军得胜的将军,是叶太后的侄子,叶廷恭。
叶家一家本是将门出身,渊源已久,只是传到最近几代,子孙多纨绔,萧条了起来,也算叶家命好,生了个美貌女儿,被庚泰帝娶进宫,还生了庚泰帝唯一的血脉,这就是如今的叶太后。
而这个叶廷恭,算是继承了叶家先祖的英武血统,年纪轻轻就主动请缨去边关,当时叶太后还有点心疼,但是云端朱笔一划,准了,这才壮志慷慨地上路了。
五六年过去,也没听到叶廷恭传来什么特别好的消息,可谁想他不鸣则已,一下子就立了这么大一功。
军功对于武将而言就是生命,叶廷恭虽是太后之侄将门之后,但边关上凭的都是真本事,如果没有看得过去的功绩,是说什么也不能乱封的,而现在——这班老将才刚回京城,叶廷恭就立了这么大一功,正好可以提拔重用起来。
这本该是喜事一件,但汪云崇忽然被告知赐婚,还是和清北公主,汪云崇心中憋屈,想着这下提拔叶廷恭正是趁着祺王忙着拉拢自己的当儿,当真是不太高兴得起来。
云端见这么一件好事也没能让自家爱卿振奋起来,喃喃道:“朕这个堂妹,也不至让爱卿这么为难罢?朕可是听说朝中但凡有嫡子的臣子,都到云肃那儿去求过亲了,这看来云裘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汪云崇呼出一口气,继续低头研究那军报。
“哎,算了算了,”云端叹道,“这样吧,你和云裘成婚之后,只要过了新期,以后你想娶哪个就娶哪个,朕绝对帮着你,就算云裘往朕这儿来哭闹,朕也不理她,这可好?”
汪云崇抬起头来,将折子递还给云端,道:“谢皇上,不过臣想,一个清北公主应该就够臣费神的了,臣还是不要拖累别他女子的好。”
云端接过折子,背着手往龙案上一丢,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两步伸手拍了拍汪云崇的肩,道:“崇,朕……欠你一回。”
汪云崇抬起头来,眼中有些动容,点点头,躬身拜道:“臣回卫督府布置一下,准备年后……迎娶公主。”
汪云崇前脚刚回到卫督府,坐下来方来的及喝上一口热茶,后脚便有人慌忙来报。
清北长公主,驾临卫督府。
云裘是祯王爷之女,按例制本该是郡主。但庚泰帝一直未有儿女,加之祯王爷身体较弱去世亦早,于是云裘便被封为公主,一直是被追捧宠爱的。而自云端继位之后,云裘亦由原先的公主变为长公主,地位可说是又进一级,月前更是搬进了宫,成了锦福宫的主人。
汪云崇脸色一青,举步往正堂去。
清北公主大驾莅临卫督府,十二卫的紧要人物自然都得到场,于是紧跟着汪云崇,韩董陆薛四人相继来到正堂,一字儿排开站定。
清北公主玉足踏入,青绿色的纱褶裙长散及地,上身一件白色金绣镶边广绣袍,腰侧绣有初开牡丹。
抬头向堂中五人展颜一笑,虽然明媚精致与水扬心有些差距,但端的是皇家气度,富丽无双。
“臣等见过长公主。”五人一齐下拜。
“唉,快免礼,这大过年的,本宫可不是想来给各位大人添麻烦。”云裘掩嘴轻笑。
韩董陆薛四人直起身来,心中各自纳闷。
汪云崇肃眉沉默。
云裘微微抬眼,唇角一勾就径直向汪云崇走去,亲昵地拉住他的袖子,道:“叫你的兄弟们都坐吧,跟本宫有什么好见外的。”
四人本来就心中疑惑,见此一幕更是摸不着北,听着这是长公主赐坐的意思,却也不敢真坐,一齐瞧着汪云崇。
汪云崇轻轻一挪手臂,道:“长公主在此,大家还是不要失礼比较好。”
云裘看其他人这反映,立时明白赐婚一事这几人还尚不知道,于是招呼身边的侍婢道:“抬过来吧。”
那侍婢应了一声,走到门口一招手,十余个侍从搬来十几个红木大箱,在门前空地上摆成两排,掀起盖来,立时珠光耀眼,映得人眼花。
“这些是给四位大人花着玩的,”云裘笑道,“自然,也有犒赏十二卫其他兄弟的份。各位为朝政忙碌甚为辛苦,这次就权当是个见面薄礼,千万别跟本宫客气,毕竟——”转脸一看汪云崇,道,“卫督府以后也算是本宫的婆家,多来往一下,也是应该的。”
此话一出,堂中四人大惊,全都瞪大眼睛去看汪云崇。
汪云崇微微点了个头。
见惯意外的十二卫四位人中之龙,一时傻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嗯?原来四位大人还不知道?呵呵呵,看来是本宫抢了崇的风头了,”云裘笑笑,说着原地慢慢转了一圈,道:“本宫知道你们与崇是金兰之交,既然如此,四位就看看本宫可合四位心中大嫂标准?”说着瞧向陆之冉,轻轻一笑。
陆之冉捏紧手心,慌忙低头。
“臣这几个兄弟都未见过长公主,一时有些无措,长公主就不要取笑他们了。”汪云崇道。
“嗯,也对,本宫头次过来,四位如此拘束也难怪,听说几位对皇兄都没有这般拘礼的。”看着四人脸色一变,笑道,“本宫开个玩笑,四位莫要介意哪。以后本宫可会常来,总这样垂头不语的,本宫可不喜哦。”
韩承希和董之弦依然垂首旁立,但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云裘四下看了看,问道:“咦?听说卫督府上来了个贵客,说是百川山庄的下任庄主,叫……南叠枫是不是?怎么不见人?”
屋中五人一悚,祺王的消息好快!
“回长公主的话,”韩承希道,“南公子是总领的朋友,卫督府对他不限来往,所以此时未必在府上,再者,毕竟是江湖之人,要见长公主尊驾,多少有些不便。”
韩承希毕竟沉稳老练,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引得云裘轻轻挑了挑眉。
“还是韩副领考虑周到,本宫疏忽了。”
“微臣不敢。”
“也好,”云裘点头道,“本宫就是来送个礼表表心意,既然礼到了,本宫也就不打扰各位公务了,等过了元旦皇兄正式下了旨,再来与各位一叙。”说罢向汪云崇淡淡一笑,唤上几个侍婢,缓步走出正堂。
汪云崇看着云裘渐渐走远,眉心锁紧——这清北公主,果然比五年前更难应付了……
二更已过,锦福宫偏殿亮起光来,清北公主云裘坐在上首,着一身的紫面金秀宽袍,裙裾依旧长长地坠到地上,华贵无比。
陆之冉由云裘一个心腹侍婢引着到了偏殿,因是密召,那侍婢只提了一盏昏暗的笼火,到了偏殿,那侍婢将笼火一熄,道:“陆大人请。”
陆之冉不知长公主深夜秘密召见是何用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偏殿里的灯火也不甚明亮,云裘正抱着一只毛色润亮的白猫轻抚,见陆之冉进来,将那白猫递给一边的侍婢,然后挥退了屋中所有的人。
陆之冉下拜:“见过长公主。”
半晌,却未听云裘赏他起身,陆之冉正欲再重复一遍,忽听云裘道:“你来见我,崇知道么?”
陆之冉答道:“长公主密召,臣不敢多言。”虽不知云裘深夜寻他来所为何事,但陆之冉也并不愿给汪云崇添麻烦,再者他好歹也是查访司司领,一般麻烦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倒真是谁也没告诉。
云裘“嗯”了一声,起身步下阶来,慢慢走到陆之冉面前,倾出身来,伸手轻捏住陆之冉下巴抬了起来。
陆之冉吃了一吓。
“果然是秀目俊颜的,无怪崇疼爱你这么久。”云裘语出惊人。
陆之冉待要分辩,云裘手上却加了力道:“不要跟本宫说没有这事,崇的事本宫都一清二楚。”
陆之冉有些吃痛,青黛色的眉微微一拢。
云裘松手,淡笑起来,道:“你要不要跟本宫比一比,谁看上崇的日子长些?”
陆之冉低头不语。
云裘直起身子,拢了拢紫色宽袍,道:“放心,本宫没有为难你的意思,起来吧。”
陆之冉起身,垂首站到一边。
云裘拖着长袍在屋中踱了几步,道:“都说汪云崇手下四人是四种个性,陆司领则是属不温不火波澜不惊一类,今日一睹,果然气度不凡。”
陆之冉初入十二卫便对这个公主向汪云崇发难一事有所耳闻,对云裘的手腕也算知道几分,此时不知她是示威还是示好,只能沉默不语。
云裘见他仍不言语,三两步走到近前,道:“你觉得崇喜不喜欢你?”
这一问戳到要害,陆之冉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轻轻摇头。
“嗯?”云裘迫近道,“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臣……不敢揣度。”
“呵呵呵……”云裘笑出声来,“不敢?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敢想的?”蓦地脸色一正,道,“本宫看上的人,就一定得喜欢本宫。”
陆之冉咬紧下唇。
云裘忽然伸出手,陆之冉下意识一缩,却也未再动作,云裘笑笑,伸手将陆之冉肩上落雪拂去,道:“别怕,也不要把我当敌人——你的对手,现在正是卫督府的上宾呢。”
陆之冉忽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云裘似笑非笑的眼睛,慌忙又低下去。
“你已有察觉,对不对?”云裘道,“崇回京当天,肃哥的人就已经盯住他了,据暗探的人回报,崇和那个南叠枫可是一同进城的,两人举止亲密,恐怕关系非同一般哪。”
“百川山庄的下任庄主,据说长了一张抢人心魂的脸,又武冠群雄,论才论色都不同凡人,也难怪崇会动心。”云裘续道。
云裘视线下移,看着陆之冉攥起的手,一勾唇角,道:“我知道崇的心一时半会儿是绑不住的,所以,只能先拴住他的人。其实你在也好,省得崇到外面招惹别人,弄个野种回来,倒扫了本宫的颜面。”
陆之冉微微蹙起眉来。
“男大当婚,这事在正常不过,崇有个驸马的身份,在朝中地位更稳,有皇兄和本宫撑着,谁还敢再作难他?”云裘退后两步,道,“这个道理,你也该明白才是。况且,大婚之后,本宫自会多留崇在京城,你也不必盼个许久,才能见他一面了。”
滴漏轻簌,半个时辰已过,殿中默然无声。
良久,云裘轻抚着自己修成漂亮形状的指甲,道:“秽乱下属,这该是个什么罪呢?”
陆之冉如遭重击,身子一颤,跪倒下来,道:“长公主……”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需知汪云崇入十二卫近七年来还从未失手过,因此年纪轻轻得居高位,也没人好说什么,纵使他风流帐一大堆,正事办得毕竟比谁都漂亮,加上长荣帝护着,别人也计较不得。
但现在……且不论他和陆之冉之间一直比较注意隐秘,却冷不丁被云裘抓了把柄,现在盗皇宫的飞贼虽然已经知晓,但因为牵涉禄王案之故公开不得,这与没有查到毫无分别,就是一个查案不力的罪,偏偏这个案子是皇宫失窃,还接连失窃四天,朝上朝下巴望着弹劾掉他汪云崇的,一把都抓不拢。
此两则消息出去,几乎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以,崇选择本宫,是无损于任何人的上上之策。”云裘自手心之中翻出一块羊脂白玉佩,递给陆之冉道:“这块玉你拿着,以后,随时可凭此玉进锦福宫来。”
除夕夜,细雪绵绵。
申时刚过,天色已然全暗,原本热闹的街上空无一人,却听得嬉笑哄然之声自紧闭的各家大门内传出,门缝窗缝之间红光微透,全然可以想象里头是怎样一番欢愉场面。幽巷之中偶传来几阵刺耳的爆竹声,夹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很快又隐没不见,暗夜之中但见青烟袅袅。
南叠枫只身信步逛向悠莲馆,低头不禁失笑。虽是身处异乡,但两人别后三年,居然还能吃上一顿团圆饭,实在是机缘。
来到门口,但见守着悠莲馆的几个十二卫卫军仍在,只是多了个身形熟悉的人,正背对着自己,不知对那几个卫军交代什么。
上前两步,道:“陆大人?大年三十仍有公务?”
陆之冉听出是南叠枫声音,转过身来道:“不是,这几个兄弟轮值今夜,崇哥吩咐来给兄弟们带点酒暖身。”说着一提左手的酒坛,正是一坛宜春。
一个卫军仰头将碗中的酒一气儿干了,抹了抹嘴,道:“陆大人,这酒坛就放这儿罢,您尽早回府去,想来几位大人都还等着您齐聚呢,崇哥这回的打赏都够兄弟们花个半年了,值这几个时辰也没什么。”
另一卫军也端着酒碗笑道:“是啊,崇哥今年可是大喜,以后顶个驸马的名头,咱们可都跟着沾光了。”
“是啊,想来卫督府今晚是大庆,可惜咱兄弟几个没法儿凑了……”
“驸马?”南叠枫陡然一惊。
陆之冉淡淡看了挑出驸马话头的那卫军一眼,看得那人立时闭了嘴,随即道:“皇上还没正式下旨赐婚,你们也别到处乱说。”转向南叠枫,道:“崇哥最近事多,想来还没来得及告诉公子,这几位兄弟的话,南公子随便听听就好。”
南叠枫默然凝眉,应声微一点头。
陆之冉拱手道:“如此,便不打扰南公子与水姑娘了,告辞。”然后叮嘱了几个卫军几句,转身往卫督府方向去。
“陆大人……”
陆之冉转过头,寻声望向南叠枫,询问地一挑眉。
“烦请陆大人代在下向汪大人道声喜。”
“好。”陆之冉应了一声,快步而回。
水扬心的手艺极好,这南叠枫一直都是知道的。
两人难得聚在一起,还是大年三十,水扬心亲自掌勺,做了满满一桌,心情颇佳。
南叠枫却似乎独独钟情于面前的笋片,心事不轻。
水扬心停下着来,道:“不合口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挑嘴了?”拿过南叠枫面前瓷碗,盛了两大勺汤。
南叠枫摇摇头,端起汤咕咚咕咚地喝了,不太想破坏气氛,扒了几口饭,却愈发食不知味,终于放下筷子,道:“汪云崇要做驸马的事,你可知道?”
“哼?”水扬心也吃惊不小,咬着筷子瞪起眼睛来,“谁说的?”
“方才在门口听几个卫军说的,陆之冉也未说不是,应该不假。”
水扬心歪头想了片刻,道:“皇族之中,适龄未嫁的公主只有一个,如此看来,配的该是清北公主。”
“清北公主母家五代为卿,这一代的柴闻厚已经是户部总代,确实显赫。”南叠枫干脆放了竹筷专心说话。
水扬心看着南叠枫放了筷子,微微挑了挑眉,道:“看来这婚事祺王爷也参与了不少,这一着下得真妙,一下将柴闻厚和汪云崇都拉了过来,果然厉害。不过……这对汪云崇也没什么坏处,他现在头上悬着皇宫失窃的案子未了,此时联上清北公主和柴家,别人也不好妄加非议了;再者,与柴家联姻,前途只能更好,任谁都是要偷着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