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庄虎青连忙应声,寻了烛台匆忙点上。
暖黄的灯光渐渐晕亮了整个主舱,庄虎青这才看清,列潇云的上衣已然褪到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微闭着眼略蹙着眉。
慕容笛左手捏着一个翠绿瓷瓶,正自那瓶中倒出浅绿色的粉末往列潇云的肩窝处抹。
棕褐色的肌肤上,赫然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青淤,且愈发有泛红的趋向。
慕容笛紧了紧眉心,一边将那粉末轻轻抹开,一边道:“看这情形,怕是震到了经脉,你不老实呆上个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的。”
“南叠枫本来就……咝……”被揉到痛处,列潇云身子一颤,龇牙道:“他那功夫本来就不好惹,何况又是盛怒之下,这力道……”
慕容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拍了拍手弹去附着的粉末,自他身上下了来,向候在一边的庄虎青道:“什么事?”
庄虎青这才回神过来,上前两步,向列潇云道:“少帮主,还差一分就三刻了,再等下去……怕是要被追上了。”
列潇云浓眉微耸,看向慕容笛。
“追上了么?”慕容笛眼风一斜,扫向庄虎青。
庄虎青只觉后脊一凛,忙道:“还没有。”
慕容笛轻哼了一声,挥袖走到一边的案几边,将那瓷瓶收进一个圆形的锦盒之中,回头道:“那就等到酉时三刻整。”
“是。”庄虎青完全不敢与这样凌厉的眼风直视,慌忙低下头,匆匆退了出去。
方刚打开门,就见一个自己堂中的兄弟三步并作两步地疾奔而来,庄虎青脸色一沉,三两步走出主舱,向那人问道:“怎么了?”
“有只小船渡过来了!”
庄虎青连忙奔到船栏边眺目一望,果见一只小巧木船轻摆而来,瞬时脸色顿展,向一边的帮众道:“快,放悬梯下去!”
长长的悬梯搭落,小船轻晃着徐徐靠近,汪云崇、陆之冉和薛骏依次攀爬而上。
主舱中的列潇云和慕容笛听得外面这动静,双双推门而出。
伸手把最后的薛骏拉上船,汪云崇直起身来,与迎面而来的慕容笛和列潇云对峙半晌。
英挺的俊眉并没有蹙起,棱廓分明的唇也并未有丝毫的抿紧,他就这么垂手站着,神色稳淡,平静得看不出半分的不悦或焦急。
但是,一双锐利深沉的眸子中,却是骇浪惊涛,让人无法逼视。
慕容笛脸上的灿笑也被这样霸纵的目光盯得生生黯淡下去几分,侧头略略偏开了几分视线。
不等几个帮众将那悬梯收好,沉稳的大船已然匆匆开动,向西驶去。
列潇云上前两步,道:“汪兄果然守时哪,哦,以汪兄如今的身份,在下这般称兄道弟似乎不太合适了。”
汪云崇抬眼扫了他一眼,森然道:“我人已到此,列少帮主难道不践诺么。”
“呵呵呵,”列潇云笑出声来,道:“汪兄说的是,说的是。那就请薛大人和陆大人先到内舱休息片刻,汪兄,这边请。”
薛骏与陆之冉从未与列潇云二人照面过,头一次见到竟是要搭远烈帮的船取道回京,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虽是对汪云崇的话深信不疑,但却也不知汪云崇到底用什么跟这二人做了交易,因此上船之后亦是小心提防,此时听列潇云要将汪云崇一人请走,顿时都是一凛,看向汪云崇。
汪云崇微一摆手,道:“照他说的做,不用担心。”
这是在远烈帮的船上,怎么可能不担心?薛骏与陆之冉对视一眼,脸上各有忧色,薛骏转过头,正要开口,却见汪云崇头也不回地当先往面前的主舱里钻了去,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与陆之冉跟着庄虎青走向一边的侧舱。
汪云崇走到主舱内的圆桌旁,放眼在屋中扫视了一圈,转回身来,向跟随而入的列潇云和慕容笛道:“金册呢?”
列潇云反手关上房门,道:“汪兄何必着急,这里距京城还有些路途,我们不妨先来商量商量合作之事。”
“列潇云,不要消磨我的耐性。”汪云崇向列潇云踱近两步,冷森道:“为什么非约在酉时三刻,赶得如此紧?”
列潇云轻轻一笑,道:“汪兄这是嫌我们走得太匆忙了?啊……”列潇云一拍脑门,恍悟道:“莫非汪兄还没来得及跟南公子告别?”
话音未落,但见面前一道身影已经直迫了过来,列潇云脚下疾移半步,正要发左掌接住直冲而来的一拳时,左肩却猛地一抽,顿时整条左臂都软了下来。
一瞬之差,汪云崇改击为拿,一把扣住列潇云右肩肩井穴,发力一推将他按到木墙上。
这一推劲力着实不小,列潇云后背撞上结实的木板,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连带着头也有些晕沉起来。
列潇云皱着眉龇牙起来——他娘的,忘了自己正受着伤了!
而且——列潇云横了一边的慕容笛一眼——这给自己抹的伤药之中怎么会有软筋的成分!
慕容笛毫不在意地在一边的木椅上闲闲坐下,也横了列潇云一眼回去,道:“我说过,你得老实上十天半月的。”
汪云崇冷冷斜了列潇云的左肩一眼,道:“你有伤?”
列潇云哼了一声,一斜嘴角,道:“开罪了百川山庄的继任庄主,代价多少是要付的。”
汪云崇扣住列潇云右肩的指节一紧。
列潇云与枫的武功绝不会差距到连一招还手之力都没有,那么……是多蚀心透骨的痛,才让他把列潇云伤至如此?
而自己却还不曾问过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烦乱地一把推开列潇云,汪云崇走回桌边,按着桌角坐了下来,道:“说你们的条件罢。”
“汪兄果然爽快。”列潇云揉了揉受伤的左肩,也走到那圆桌边,拉开汪云崇对面的椅子坐下,将两只手往桌案上一搁,道:“条件很简单,待我们攻入阳灵教总舵之时,请汪兄助我们一臂之力。”
“攻入阳灵教总舵?呵,列少帮主好大的口气。”汪云崇一挑眉尾,道:“难道列少帮主胸中已有必胜之算?”
“汪兄是运筹社稷之人,这区区小事就不劳汪兄费心了。”列潇云勾起一边嘴角,道:“到时,还请汪兄务必只身赴会。”
汪云崇抬眼盯住他,凌厉霸纵的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幽光,道:“你信我?”
列潇云放声笑了起来,道:“只要是值得信的人我就信。汪兄?”左手一摊,挑眉示意汪云崇给自己答案。
“好。”汪云崇应得全无半丝不决,也向列潇云摊出左手,道:“金册给我。”
列潇云已得汪云崇千金一诺,勾唇一笑,从怀中摸出那本紫金薄册来,双手递给汪云崇。
汪云崇接了过来,自封页至底页一丝不苟地认认真真将金册验了个遍,一边合上册子,一边抬头道:“是什么人在追你们?”
列潇云眉间难得的微皱了一下,随即“呵”得笑了一声,道:“为了替汪兄取回这本册子,邓吉把黎岱渊手下的右护法宋宗翼给捉了,现在,小笛的身份估计是藏不住了。”
阳灵教么……?
汪云崇将金册收入怀中,站起身便向门口走去,正要推开屋门时,手却一顿,转身向屋内两人道:“既然约定要攻进阳灵教总舵,两位可千万要挺住一些,好端端活到彼时。”
列潇云与慕容笛神色皆是一凛,汪云崇却已推门而出,扬长而去。
侧舱之中孤灯一盏,摇曳的烛火随着轻摆的船身明暗不定,沉寂的空间之中,只闻烛花的轻响和船下水浪断续的撞击声。
薛骏换了个坐姿,有些急躁地拧了拧眉,刚想转头对陆之冉说些什么,却听房门一阵“吱呀”,汪云崇凝着脸色推门而入。
两人齐齐站起,陆之冉三两步奔了上去,道:“崇哥……”
汪云崇竖手一立,阻了陆之冉的话,然后自怀中掏出那本紫金薄册,道:“什么都不要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屋中的沉静忽得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室内三人一齐抬头,望向房门方向。
闷重的叩门声传来,呼延铎紧了紧眉,道:“是展庭,啸儿,去开门。”
呼延啸起身走到门口,一边伸手将房门拉开,一边道:“什么事?”
展庭一见呼延啸,低头行了半礼,抬头时脸上神色慌张,张了张嘴,却犹豫着没有说话。
“枫是自己人,你有事就说罢。”呼延啸回头看了一眼南叠枫,转头向展庭道。
“是。”展庭点点头,续道:“京城来的消息,说是长荣帝已失踪三日,现在正是祺王爷摄政。”
屋中三人顿时一齐惊住。
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突然失踪?!
怎么可能?!
坐在床上的南叠枫突然掀开薄被翻身下床,胡乱系上腰带就往门外掠了出去。
“枫……”呼延啸一字刚唤出口,南叠枫早已奔离寒花院,不见踪影。
慕莲院的大门半开着,门上的铜环还在微微地轻颤,可想而知是被怎样焦迫的猛力迅然拉开。
南叠枫跨步而入,反手将大门重新掩上。
夕阳猛的一沉,掉落天之涯。
再高深的内力也无法在昏晚交替的一瞬适应目力。
就像再冷静的神志也无法这样莽撞的不辞而别后理智思考。
南叠枫倚着门柱席地而坐,看着天上朦胧的缺月渐渐明朗,青灰的石板散出被雨夜浸刷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侵入皮肤。
皇上无端失踪,曾被皇上视作肱骨的他会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赶回京城,于情于理都是应该。
可是……他已经不再是十二卫总领,就算赶回了京城,凭一己之力要找回已失踪三日的皇上、与祺王对抗,无异以卵击石。
“呵。”南叠枫垂下眼来,叹出一声轻笑。
经过那样胡乱的一夜,在原委未清、解释未及之下他就这样抛下了自己孤身赴京,而自己却还忍不住为他担心。
数月来如此亲密缠绵地朝夕相处的人,彼此之间,竟没有可以用以佐证的许诺。
深陷情中的人都以为,许诺不过是冗余的世俗之物,但当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逼临,曾经口口声声的喜欢却变得比什么都苍白。
更糟糕的是,这样的苍白,还一直被自己错以为可以地久天长。
如水月光倾泻而下,照进空洞漆黑的主屋,散出一丝惨白的微光。
南叠枫顺着这月光转过头,目光跃上被月光照亮的圆桌,凝止在木桌上被青瓷茶杯压住的一张薄纸上。
白纸的一角被拂入的晚风徐徐吹起,带起纸上墨迹淋漓的字列。
南叠枫站起身,跨过门槛走到桌边,移开压在薄纸上的茶杯,手指滑过纸上简短而匆乱的几行字迹。
——荼西渡口外五里泊有我远烈帮大船,金册亦在船中,与汪兄议定之后我与小笛将亲送汪兄火速入京,酉时三刻,见谅过时不候。——
金册……?
这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会让他甘愿受列潇云和慕容笛的胁迫?
虽然……乘远烈帮大船回京,是最出其不意的上上之策。
院门一声吱呀,门上的铜环撞上木板,发出一阵细微的钝响。
南叠枫转过头来,望向门口踱进来的人影。
“枫,是我。”人影靠近主屋,清亮的月色投入,呼延啸温煦的脸赫然可见:“怎么不掌灯?”
南叠枫并未应声,默然地盯着那信纸又看了半晌,将信递给了呼延啸。
呼延啸接了过来,借着月光扫了几眼,耸眉起来,道:“这金册是什么?”
南叠枫摇了一下头。
呼延啸自知触到南叠枫伤心之处,忙止了这话头,将信纸递回给南叠枫,道:“祺王当政亦是顺理成章,如若找不到皇上,想要对抗祺王……怕是不易。”
“何止不易,”南叠枫道:“当今皇上乃先皇独子,祺王爷亦是老祺王唯一血脉,如果皇上找不到,那祺王登基就是早晚之事。”顿了一顿,又道:“月前论武大典时百川山庄已答应与十二卫串通来往,前几日又收下了薛骏带来的麒麟紫金杯,与长荣帝一朝关系已是匪浅,祺王当政之后,恐连百川山庄亦是眼中之钉。”
“祺王位子都未坐稳,百川山庄百年来根基雄厚,祺王近期之内应是不敢妄动。”
“就算祺王不敢妄动,百川山庄亦要选择如何自处。皇上若是真的失踪,天下理所应当归于祺王,但百川山庄与皇上应诺在先,若是一夕之间倒向祺王,从此要如何立信于江湖?”南叠枫微垂下眼,复又抬起,道:“况且,能让皇上突然不见,谁知祺王暗中势力又有多少?”
话音刚落,便听院门外一阵轻叩之声,一个清脆声音试探地唤了一声:“南公子?”
屋中昏黑一片,但院门却是大敞而开,也无怪这小侍会犹豫。南叠枫干脆三两步走向院门,见是叶剪繁身边跟着伺候的侍童,挑了挑眉,道:“什么事?”
那小侍向南叠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庄主问南公子是否方便同进晚膳,顺便议几件事。”
“庄主客气了,”南叠枫向小侍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说着抬了抬手,示意小侍在前领路。
“枫。”呼延啸也跟了出来,唤住南叠枫。
南叠枫顿步回头,挑起一边眉尾。
“你这身上还发着热,父亲让我过来问你,今晚不如就去寒花院休息,也好有个照应。”
南叠枫默然地看了他半晌,道:“好。”便跟着那小侍拐入小道去了。
月过中天,子时过半。
南叠枫站在寒花院的门前,正犹豫着已是深夜要不要敲门,院门却被无声地一把拉开。
“呼延?”
呼延啸上前一步,轻拉了南叠枫一把将他让进门里,指了指与主屋相隔一个精巧花圃的小屋,道:“也是你住过的屋子,都收拾好的。”
南叠枫抬头望了一眼泛着暖黄光晕的小屋,精致的眉心微蹙起来,道:“世伯也还没休息?”
呼延啸耸耸眉,道:“嗯,父亲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南叠枫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往那小屋走去。
原本今日一早呼延铎就将自己约到了寒花院,应就是有事要讲,却给自己发热昏厥一番折腾,弄得不及言说。
轻手推开屋门,呼延铎正兀自坐在桌旁闭目养神,听得门口的动静便打开眼来,一双矍目炯然有神,丝毫不见半分倦意。
“累了罢?”呼延铎向南叠枫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移了杯淡茶过去。
“小侄竟忘了世伯有事交代,让世伯空等这许久,实在不该。”南叠枫坐了下来,将那热茶兜在掌心,道。
“不要紧,你有要忙的事。”呼延铎摇了摇头,道:“把手给我。”
南叠枫依言撩起衣袖,将手伸给呼延铎。
呼延铎按着南叠枫的手腕切了半晌脉,道:“所幸你内力深厚,这发热倒也去得快,此时探这逆气,果然是找不到了。”
南叠枫用手背抚上自己的额头,果然已是微凉,而这发热是何时退去的,自己竟未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