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残韵续弦
二月二,龙抬头。
虽然天气还是寒冻,但微风之中已然已经有了些许暖意,尤其是在南方。
南叠枫自朦胧之间醒过来,嗅几口山间初晨的露气,手背搭上额头,眯眼看了看天色,起身洗漱穿衣。
长清居处于武夷山脚,专营山间独产的清新茶叶,也卖些深山采集的菌菇异果之类,几年经营下来,已是有些规模,更不乏挑嘴求精的大户人家,每年春、夏、秋季都会老远而来购走好些,已然成了定客。
简单吃些热粥点心,南叠枫束上头巾,加了件绛色镶边短袄,提了一把小锄,出了长清居。刚步出门,迎面正遇上店里的一个伙计挑了山泉回来。
“小五,辛苦了,前两天不是说你弟弟刚娶媳妇,家里要置些新货?去跟账房提前把月钱支了吧,要是不够再跟我说。”南叠枫轻轻拍拍他,笑道。
小五有些激动,慌忙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那月钱就够了,咱们怎好再跟老板多要呢,老板你自己也多攒着点儿,将来好讨老婆用的。”
南叠枫挑挑眉,笑意加深。
小五给他笑得脸上一红,伸手挠了挠头,道:“小五不会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了,老板千万别介意啊。”憨憨一笑,道:“不过,老板生的这么好看,一定能娶个顶顶漂亮的老板娘回来,嘿嘿,到时候伙计们也能沾沾光,讨个眼福。”
“呵呵呵,”南叠枫轻笑出声,“那就借小五你吉言了,看我去山上能不能给你们碰上个漂亮老板娘?”
“老板又要去看茶田?”
“嗯,春茶快出芽了,这时候虫子杂草刚活起来,得仔细点儿。”
步行上山,南叠枫脚步轻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得茶园。
错落连绵的茶树丛,每行之间约距半丈,每丛之间约隔一尺,栽成一个小小的三角,交错成列。
放目远眺,修剪得精细有致的茶田绵延至整个山坡,一边的空闲处栽了各色果木,南叠枫在温润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心情明敞起来。
深吸一口气,南叠枫扎紧头巾步入茶田,寻着冒头的杂草清锄起来。
除草理应拔小削早,南叠枫又看顾得勤,加之步履轻盈疾快非常人可比,及至正午时分,已然整理干净。
取出方巾拭了拭额角沁出的细汗,南叠枫抬头望望已经高照的日头,走到一株果树下坐地小憩。
时值二月,深冬的寒意虽然已渐消退,但山间谷中还是沉冷得很。南叠枫活动半天,早出了一身汗,被偶尔刮过的凛风一吹,不禁缩缩脖子抱紧双臂。偏着头听着树叶轻响,忽然觉得脑中思绪飘忽不定,愣神半晌。
莫名地叹出一口气,起身拍拍衣上手上沾染的泥土,转身下山。
吃过午饭,南叠枫先到账房看了看这几日的生意,然后转回屋,半倚半靠地坐在铺着锦被的藤椅上翻书。许是窗外的阳光太好,南叠枫百无聊赖地把书页翻得沙沙作响,心不在焉。
良久,抬起璀璨如星斗的深眸,对着空荡荡的挂着垂帘的门口看了半晌,决定出门去镇上逛逛。
长清居离镇上最繁闹的街市并不太远,步行五里即到,正午刚过,今日天气又是难得的万里无云,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来,暖融融地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懒意来。
正午客人不多,几个街边的小贩便搬了小凳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聊起天来。
“哎,你们听说没,边关又打胜仗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挑起话头。
“你怎么知道的?”边上一个憨面络腮胡的中年男子问道。
“嗨,要不总说你缺根弦儿呢,上回不是告诉过你我姐夫常年往京里运货品么,自然是京里来的消息,错不了。”小伙子拍拍胸脯。
一边卖油饼的老汉也熄掉炉火,在胸前的围兜上擦了擦手,也加入道:“前些日子不是说边关那几个老英雄都回京了么,这仗是谁打的?”
小伙子看大家都围了过来,挺挺腰板,装模作样咳了几声,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这回打胜仗的,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子,皇上的亲表弟,年纪可轻了,嗯,也就跟我差不多吧!”
围听的人一阵感叹,互相点头赞许真是英雄出少年。
南叠枫缓缓走过去,在人群之外站定,琢磨着乡下地方消息传得极慢,估计也是月前的事了。
待得人声平静一些,那小伙继续道:“所以啊,皇上这回可高兴了,说要封这个表弟做龙武大将哩!而且,这京中的喜事还不止一桩。”
众人给他胃口一吊,都齐刷刷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起来。
那小伙神秘一笑,招招手示意大家贴近一点,道:“这可是我姐夫不小心听来的,可别多嘴传出去啊。”看见大家都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这才道:“那天我姐夫给个大官家里雇了去搬货,经过里厅的时候,正听到那家的太太在说,清北公主要出嫁了。”
南叠枫呼吸一滞,皱皱眉,转身便要走,但刚迈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你们不知道这其中的文章,”见大家反应不大,小伙歪歪嘴,接着道:“这个清北公主啊,是从前祯王爷的独女,户部总代柴大人唯一的外孙女,堂哥又是祺王爷,金贵得很,谁能娶到这位公主,那真是金山银山都坐稳了,几辈子都不够花的!”
“哎呀,真是啊……”众人纷纷点头,羡慕不已。
“那——”络腮胡摸摸脑袋,道:“这新晋驸马爷是谁呀?”
“这个嘛……”小伙子吸了吸鼻子,嘿嘿笑了几声,道:“这我姐夫就没听到了,不过,过几天这消息就该下来了,到时候就知道了,且等着吧。”
接下去即是众人感叹自己出身贫贱,投胎时未相准之类,南叠枫亦缓步走开,不再听下去。
下意识用手触触下唇,当日厮磨纠缠时磕出的伤口早已愈合,连褐色的痂都已褪掉,一丝疤痕也无。
可是手指轻轻触上的时候,却不知为何痛得厉害。
十余日来已经烟消云散的心事,只一瞬又重新拼接成形起来,因这新近得胜将军的回京听封,估计要耽搁上几天,不过,也不差这几日罢,也许圣旨早已下了,只是尚未传至南方乡野罢了。
眼前朦胧迷茫之间,依稀是除夕那夜漫天的细雪,还有……卫督府的大红彩绸,被打翻一地的吉庆糕点,碎成两段的红木桌,还有……
南叠枫抬头向正北方向望了一眼,遂洁的眸子里跃动着琉璃色的浮光。
汪云崇,你该是更进一层、步步高升的,既然身在庙堂,就彻底地忘了江湖吧,于权术无用的意气之争,记它做什么呢。
这是在三十那夜,我本想对你说的话。
艳阳高照的正午,却蓦然觉得冷意彻骨。南叠枫拢紧袖子,快步而回。
回到长清居,步上二楼房间,躺在锦被铺就的藤椅上,脑中思绪纷杂凌乱,翻了翻书却再次无心细阅,干脆将书丢到一边,闭上眼小睡起来。
这一觉睡得着实是昏沉,待到天色全黑,和衣而卧的身子被侵入的寒气沁得一凛,南叠枫这才醒转过来。
略略睁开眼,正见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中拿着一物,却不知是什么。
南叠枫虽是方刚醒来,但毕竟内功深厚,已可视物若白昼,盯着那黑影看了半晌,道:“小五?”
那身影跳了一下,随即听得盘碗碰撞以及水溅下地的声音,接着是小五一声惊叫。
南叠枫慌忙翻身起来亮灯。
但见小五失措地站在屋子正中,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米饭两个菜加半碗汤,剩下半碗早已洒在地上。
小五还未自惊吓之中缓过来,结巴道:“老、老板,你、你醒了……?”
南叠枫看着一片狼藉的地板,不禁失笑。
小五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托盘搁在桌上,蹲下道:“我我我……我来收拾!”
南叠枫伸手在他肘下一托,道:“没事,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了。”
小五瘦瘦小小的哪里扛得过南叠枫的力道,只得站起来,面色微窘,道:“我们看你没醒,也不想吵你,就……”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丧气道:“没想到还是把你吵醒了……”
南叠枫摇摇头,笑道:“是这天冷了我才醒的,你手脚够轻了。”
小五登时又红了脸,慌忙指指门外,道:“那小五下楼去了,老板你慢慢吃。”
“嗯。”南叠枫应了一声,拍拍他的肩。
吃完饭,清理好地上的汤渍,南叠枫打开窗通风散味,然后坐在床榻上望着外面的婆娑树影出神。
长清居外树木繁茂,多是有几十年头的古木,棵棵均有五六层高。此时夜深,长清居并非酒楼宿店,夜晚无客,灯火也亮得少,戌时已过,山里人家歇得早,小五和一群伙计们早已睡熟了,仅剩下的这一间屋子的微弱的烛光根本映不上外面的大树,暗夜里但见一丛接一丛的树叶团簇在一起,揉成黑漆漆的一大片。
夜风徐来,拂得木窗吱吱地轻微作响。
正对着窗口的那一小丛枝叶忽然逆着风轻轻抖了一下,南叠枫眉间一凛,但见一个黑沉的物事迎面飞来,南叠枫本能侧身一闪,那物事险险擦着他的衣袖而过。
东西虽是飞闪而过,但南叠枫一瞥之下还是看了个清楚,不禁大吃一惊。
飞过来的东西居然是个尚未揭封的酒坛!
恐坛中酒液有毒,南叠枫不敢任其掉落摔碎,电光火石之间伸手在那酒坛坛身上一点,指尖一旋,硬生生改变了酒坛飞去方向,抄手一托,将酒坛擎在手中。
一个招式的功夫,但觉窗外疾风一缕,屋内霎时灯火尽熄,一个身影掠窗而入,趁着南叠枫托回酒坛的功夫,当先一掌便力发千钧地横削了过来。
南叠枫收势站住,动也不动。
掌风在南叠枫面前不到半寸处倏地止住。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听得坛中兀自震晃不已的酒液发出的细微声响。
南叠枫星眸之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幽光,睁大眼睛盯着来人看了许久,一字一顿道:“汪、云、崇?!”
来人呼出一口气,一把扯下挡在脸上的黑巾,露出张俊傲不羁的脸来,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南叠枫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仍是睁着眼睛盯着他,许久,突然将那酒坛一扔,转身便走。
“哎哎!”汪云崇慌忙伸手去救那酒坛,另一边手拉住南叠枫,道:“你怎么乱丢啊,这可是难得的好酒。”
南叠枫转回头来,道:“这可是大人先扔的,在下只是依样画瓢罢了。”将自己被汪云崇握住手腕的左手抬起,道:“大人何不先松手,让在下点个灯?”
汪云崇笑笑,松开五指,南叠枫取出火折,将方才被汪云崇熄掉的烛火悉数点起。
汪云崇看着他挨个地点灯,屋中渐渐明亮,那张动人心魄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来,道:“纠正两个错处。第一,那酒我是要给你,可不是乱扔的;第二,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
南叠枫淡淡瞧他一眼。
“唉?”汪云崇一手抱住酒坛,奇道:“你不惊讶?”
“我惊讶过了。”南叠枫缓缓走回来,道:“但是方才一边点灯时,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背婚抗旨,有这颗脑袋在已经很不错了,官位自然是别想要了。”却不知为何,说完这话时神色微异,轻轻偏过头去。
汪云崇低头笑笑,算是默认,抱着酒坛在桌旁寻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你这地方倒是不难找。”
“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再开在个难找的地方,还如何糊口?”
汪云崇呵呵一笑:“这倒是,这倒是。”
“你不要告诉我,你离开卫督府便无处安身,只好来我这里落脚。”
汪云崇诚恳地点点头,一副“就是你说的这样”的神情,待南叠枫再要开口,阻拦道:“你先别拒我,我可有个很好的理由。”
南叠枫挑起一边眉。
汪云崇将酒坛搁上桌,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道:“你答应过,陪我一晚的。”
南叠枫直听得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心下大大咒骂。
这个混蛋,居然还念念不忘这个事情!
汪云崇借着朦胧的烛火去看南叠枫的反应,心中暗暗好笑,转过身来一边拆解酒坛的泥封,一边道:“看你这么为难,我现在又这么落魄,咱们各退一步,坐过来陪我喝几杯罢。”
南叠枫横他一眼:“我哪里答应过你?”
汪云崇置之不理,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酒杯来。
南叠枫心下叹气,移步走了过去。
两个酒杯相继满上,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密实而无显露,杯底坛中无半丝沉积杂质,果然是有年头的好酒。
南叠枫轻轻一嗅,紫檀、当归、公丁香、广木香……
“竹叶青?”南叠枫推开递到面前的酒杯。
“你也识得?”汪云崇推回去。
南叠枫再次推开,皱眉道:“我不能喝酒,不是跟你说过么?”
汪云崇再推回去,道:“没让你喝,放在手边而已,省得我一人独酌,闷。”
南叠枫好笑起来:“你也会闷?”
汪云崇不置可否,低头连饮三杯,忽然叹出一口气,道:“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饮酒,喝的就是师父藏了十三年的竹叶青,那一天我醉得人事不醒,师父却在那个时候授我独门的调息之法,竟真是难得的记得根深蒂固,那之后我喝酒便再没有醉过。十八岁时,师父把我带到京城然后只身远走,临别前就给了我这坛竹叶青,从此再无音讯。”轻轻用指腹敲敲坛身,喃喃道:“不知过了十年之后,这一模一样的竹叶青,还能不能醉得了我?”
南叠枫突然恍悟过来,汪云崇此刻感叹,并非为弃官远走而慨喟,而是发现辗转多年,却又返回到初时的形单影只,从此孤落寂寥。
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汪云崇有些愣神,南叠枫拿过一边的酒坛帮他斟满,道:“你师父……是不是就是‘六月雪’?”
汪云崇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猜到了。”
“十八岁在江湖上成名,一人深入轩成暗营救出澜妃娘娘,二十二岁便抓到了逍遥七年多少高手都无可奈何的大盗谢昭,二十三岁做到十二卫总领,就算再天赋异禀,有本事教出这么个徒弟的人,一定是个不世出的高手,却不知为何江湖上不闻其名?”
“呵呵呵,”汪云崇低笑起来,伸手握住南叠枫左手,道:“我权当你是在夸我了。”
南叠枫大翻白眼,直想戳戳此人脸皮到底有多厚,抽回手来,道:“你不想说?”
“人喝酒的时候都多话,”汪云崇毫不介意南叠枫挣脱他的轻握,道:“况且我身上现在什么担子都没有,有什么不可说的。”
南叠枫轻轻耸眉。
“师父性子古怪,”汪云崇撇撇嘴,道:“他的功夫到底高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只听他提过早年在江湖上得过一个‘六月雪’的外号,后来几乎少有出手,随着武林中人才辈出,估计也早被忘得光了。”
仰头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道:“他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春夏寒暑都不摘脸上面具,对我亦不例外。”伸伸胳膊撑着椅子,笑道:“所以,他消失这么久,若是哪天在道上遇着了,我肯定也是认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