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呼延铎所言,父亲的武功路数也是以细腻精巧为主,但偏偏教出来的汪云崇却无论内功外劲都几乎在走与宁添南相反的路子。
叶剪繁低头呷了口茶,道:“战国时仙派四分五裂,门中弟子各为其主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几乎玉石俱焚。当时唯一未参与战火的女弟子回到登州面海而居,世代传承至今,就是陵前辈这一支。世人只道仙派其余弟子于战乱之中各相残杀,各自所学皆已失传,却不知这些弟子在诸国之中也各自收纳传人,虽是传承不全,但千百年来确有零星心法流传下来。”
“所以,”南叠枫道,“叶庄主所学也是仙派武功?”
“只是心法而已。我这一支在当年战乱中只余心法残留,武功招式早已缺失得差不多了,数百年来只能专注内功修气,因此建树极少。但也因对仙派内功专研已极,因此只消一眼,便能辨出仙派传人来。”
“呵……”南叠枫轻吐一口气,看着竹筒中上下漂浮的青绿茶叶,道:“既有同门之缘,叶庄主又为何瞒小弟到今日?”
“因为……”叶剪繁再次叹气,道:“这与我的身世有关。”
南叠枫抬眼起来,灿若星斗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从仙派传人再到身世之谜,叶剪繁绕了这么大一圈,全与京中此刻变故无关,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叶剪繁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道:“京中除柴闻厚的柴家外,有个已历六朝的权门,如今也是极有权势的外戚之一,贤弟知道是哪一个么?”
“将门叶家……?”南叠枫蓦地一凛,立时恍然过来:“叶庄主你是……”
叶剪繁点了一下头,道:“叶家之后。”
如果叶剪繁是叶家之后,那统领江湖的百川山庄岂不是……
南叠枫直起身来,眉间轻蹙。
“但是,我自出生起就已和叶家划清界限,”叶剪繁看出南叠枫心中所想,道:“叶家亦不知我是何身份,江湖事就是江湖事,与朝政无关。”
南叠枫眉心蹙得更紧。
“我母亲是镇西将军叶尚瑜的长女,如今叶太后的亲姐姐。叶太后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儿,因天生娇美又与庚泰帝年纪相仿,十七岁便被选入宫中册为太子妃,第三年就做了皇后。”
“我母亲受外祖父影响颇深,自幼尚武,京中有想与叶家结亲的权贵公子大多疏于习武,因此婚事都被母亲一桩桩地拒了,直到……叶太后入宫的第二年,母亲遇见了我父亲。”
“父亲原是隐居在仙霞岭,外祖父听人引荐,就请了父亲来家中,请教兵法武功。谁知竟与母亲一见倾心,一来二去之后,两人就私定了终身。”
叶剪繁说到此处,抬眼眺向远处浮云,默然了半晌,才续道:“母亲未婚有孕,对方又是无品无衔的布衣,外祖父苦劝无果,于是将母亲赶出家门,由她自生自灭。父亲自觉让母亲跟着自己受了苦,坚持不肯让我随父姓,于是我就随了母亲姓叶。”
看出叶剪繁眼中伤怀之意,南叠枫捧起清茶在手,道:“叶尚瑜也是历真德、庚泰两朝的名将,能令叶将军都不惜屈尊请教,令尊想必也是绝世高人。”
“父亲所学只是仙派的内功心法而已,武功并非高深,倒是有些世传下来的零星兵法让外祖父很是赏识。如今的荣骑将,叶廷恭,他领兵带将的方法也有不少是借鉴父亲当年所提而来。”叶剪繁收回视线,浅浅勾了勾嘴角,回复了往日的温和平稳,道:“呵,扯远了,说了这么多,其实也不过是想给你一个建议。”
南叠枫点了一下头,以示愿闻其详。
“汪云崇既然是禄王爷的儿子,”叶剪繁道,“那他离皇位也很近了。”
南叠枫呼吸猛得一滞。
叶剪繁轻叹一口气,道:“世人只道若是皇上就此凭空消失,就算汪云崇继了禄王之位,九五之位也非祺王莫属,却少有人去细究这其中因果。若要选择登基九五之人,只能在祺王和汪云崇之间择其一,拥趸祺王的柴闻厚固然是势大权大,但叶家根基深厚又是外戚,不仅朝中有叶太后撑腰,还有一个新晋的声望极高的荣骑将叶廷恭,你说若是要选一个新帝,叶家会选谁?”
南叠枫无法接话,指节用力地捏紧竹杯,手腕有些轻颤。
叶剪繁直视着南叠枫的眼睛,续道:“选祺王?绝对不会。自叶太后生了长荣帝始,叶家就与长荣帝捆在一起了,祺王若是当政,第一个要扫除的必定就是叶家。与其拥护一个必然会消铲自己的祺王登基,为何不联手另一个可以竞争皇位的人共分天下?何况只要拉拢了这个人,连十二卫也会立即倾倒过来。”
南叠枫听到此处,蓦地一撩衣摆站了起来,径直走到窗边打开半掩的木窗,深深吸了一口山间凉气。
叶剪繁停了一会儿,低头将几乎凉透了的茶喝了半杯,双眼盯着杯中悬浮的茶叶,道:“还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
南叠枫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叶剪繁抬起头,看向南叠枫,道:“庚泰帝曾经秘托叶家寻找过民间偏方。”
“民间偏方?”
“能治无子的偏方。”叶剪繁淡淡道:“庚泰帝继位之后一直无子无嗣,年过三十后宫之中还是半点动静也无,这才托了叶家去寻民间偏方,也不知是否是这偏方灵验,第二年叶皇后就有了身孕。”
南叠枫心中一紧,道:“叶皇后?”
“对,为什么偏偏是叶皇后而不是其他妃嫔?为什么只有叶皇后一个人生出了儿子,后宫却再无所出?”叶剪繁微微勾起一边唇角,道:“皇长子,又是皇后嫡出,真是再完美也不过。”
“所以……”南叠枫弯眉紧锁,道:“长荣帝可能……不是庚泰帝亲生?”
叶剪繁也站了起来,走到木窗的另一边,眺向远处树草,忽然道:“你知道禄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叠枫薄唇微抿,摇了一下头。
叶剪繁也摇了摇,道:“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听母亲说,禄王爷性喜清宁,在做皇子时对皇位就没什么顾盼,对一母同胞的皇兄庚泰帝更是恭顺景仰,尽力效佐。”叶剪繁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有一点,禄王自小就最是喜好藏玩漂亮的东西,连情人红粉都是换了又换。”
抿紧的唇微微用力,润色的薄唇被压迫得泛白。
余光瞥到南叠枫神情,叶剪繁眉心一动,顺眼望了过去,道:“叶家中很多人都知道,禄王府中一直未册王妃,就是因为与禄王曾经青梅竹马的,就是如今的叶太后。”
“呵。”一句话落地,南叠枫看着远处浮动的云层,居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风溏,宁添南,陵鹤子和叶太后,到底哪一个是禄王不置王妃的理由?还是都不是?
自这笑声中听出嘲讽之意,叶剪繁拧了拧眉,道:“你在怪他不告而别,还是你不愿见到他做皇帝?”
南叠枫摇了摇头,转身背靠着木窗,双手手肘支在窗台上,仰头道:“叶庄主想得对,百川山庄必须选择汪云崇,否则,也无路可走。”
莲塘镇斜阳夕照,余晖密密地铺满在田埂间后,光芒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汉,披着白布马褂,两条胳膊被日间的阳光晒得黝黑,正哼着小调,一手提溜着刚从集市上换来的母鸡,跨进了一间农家小院。
“老婆子,今儿我从老黄那儿换了只鸡,咱们晚上加个菜!”老汉迈着大步走进来,眼间尽是得意。
一个两鬓花白的妇人闻声自屋中疾步迎了出来,一把抓住老汉的胳膊,眉间皱得紧紧的,道:“家里来了个人,说是找你的。”
“找我?”老汉扬扬眉毛,很是不解。
“你个死老头子是不是又上哪儿惹麻烦了?”妇人一掐老汉胳膊,怒瞪了过去,道:“一看就是个贵公子哥儿,你是不是又赌输了欠人钱了?”
“哎哎哎……!”老汉龇牙咧嘴地挣开妇人的拧掐,道:“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真没赌!许是认错人了,进去看看去。”说着一手提溜着母鸡,一手拉上妇人,往昏暗的屋内走去。
室内破旧的八仙桌边,一个素袍公子侧向而坐,听得外面动静,缓缓转过了头来,跨进门的老汉瞅着那公子,眨了眨眼,又眯着眼睛借着屋外残余不多的日光细细辨认那公子的面貌许久,蓦地呆住。
下一刻,老汉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一般,猛然转身夺门而出,瞬时发足奔到院门口。
“季侍卫长。”绵长悠远的声音带着三分慵懒,穿过门庭,直达还想再逃的老汉耳中。
老汉猛然止了步子,背向着屋子剧烈地喘着粗气,黝黑光亮的脸上说不出是怎样惊恐复杂的神情,嘴唇不断地颤抖。
被撂在一边的妇人不知缘故,怯怯地问了一声:“老头子……?”
老汉咽了一口唾沫,呼出一口气,道:“老婆子,你先到隔壁丁嫂那里去坐坐,我跟这位客人有些事谈。”
妇人尚未反应过来,为难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丁嫂家早就开饭了,我还去……”
“快去!”
妇人愕了一下,到底不敢反驳丈夫,接过那换回来的鸡,出了院门往隔壁邻居家去了。
等妇人的身影渐远,老汉这才直起了身,平素略微的佝偻霎时不见,平复了一下猛撞的心跳,转身径直走进了屋中。
夕阳的余光已经所剩无几,老汉眼中却矍铄发亮,再次看清了坐着的公子面貌,老汉忽的双膝跪地,向着那公子拜了下去,道:“季锋,叩见皇上。”
云端嘴角展出一丝笑意,转过身来面向着季锋,道:“去把灯点上。”
季锋愣了一下,这才起身转到一边的桌台下,取出烛台点了亮,房中立时一片暖光。
云端微微眯了一下眼,适应了从昏暗到透亮的变化之后,视线重又聚到季锋身上,目光中霸势逼人。
季锋掌好了灯,转身又走到云端面前,正要再跪下去,却听云端道:“坐下罢。”
季锋略一犹豫,抬眼看向云端。
“坐罢。”云端指了指自己八仙桌另一边的长凳,道:“这是在你家,朕可不想喧宾夺主。”
季锋依言而动,小心翼翼地坐到长凳上,微垂下头。
“不愧是禄皇叔的心腹人才,”云端悠悠道,“侍卫长告老还乡四年之久,仍旧如此神定气闲,处变不惊。”
季锋拧了一下眉心,道:“皇上抬举小人了,心腹人才之说,小人不敢当。”
“侍卫长何必忌惮,”云端道,“自朕出生始你就在宫中当差,朕与禄皇叔关系如何,侍卫长该清楚才是。”
季锋动了一下嘴唇,还是选择默不作声。
云端见他不愿接话,倒也不强求,侧头看了一会儿跳动的烛火,道:“以你方才看到朕的反应来看,你该是知道朕在御囿失踪的事了,嗯?”
明显强势的问句,迫得季锋后背沁出了冷汗,抬眼对上云端凌厉的眸子,季锋连忙再次低头,道:“是。”
“既然知道这件事,那京城之中还有另一件震动天下的事,侍卫长知道么?”云端轻轻扣着桌案,道。
传言在御囿遇刺失踪的皇上,怎么会一派从容地出现在自己家中,而且,还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自知隐瞒无用,季锋抬起头来,道:“小人知道。”
“哦……”云端勾起一边嘴角,道:“是什么事呢?”
季锋未料云端竟有这样一问,再次一怔,半晌才道:“汪……汪云崇,是……是禄王世子。”
“很好。”云端双手搁上桌案,上身向前微倾,耸眉道:“那他到底是不是?”
季锋瞳孔一缩,含糊道:“听说……他有禄王府当年撰好的呈本。”
“可惜……”云端摇摇头,一对剑眉又上挑了几分,道:“朕不信那呈本,朕只信侍卫长的话。”
皇上御囿遇刺,理所当然大权总揽的祺王嫌疑最大,皇上既然完好无恙,为何不立时回宫将这行刺之事彻查清楚,反倒在汪云崇一事上纠缠不休?而且……皇上离京多日,究竟是何人本事通天,在京中各种势力严密搜寻之中将皇上一路从京城护送到了这里?季锋脑中千回百转,不敢轻易接话。
云端耐性十足,慢悠悠站了起来,惹得季锋也赶忙站起,垂首站在桌旁。云端淡淡扫了他一眼,负手在窄小破旧的屋子里踱起步来。
一炷香时间过去,季锋额上冷汗连连,却仍是闭口不言。
“唉……”云端长叹一声,扶着桌沿重新坐了下来,抬头看向季锋,道:“朕只想要侍卫长一句话,汪云崇是不是禄皇叔的儿子?”
“小人不……”
“呵,当年向杨栋引荐汪云崇入十二卫的,不就是侍卫长你么。”云端打断季锋再欲搪塞的话,嘴角虽是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但锐利的眸中却满是不容推拒的厉光,道:“汪云崇如果是作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就是欺君忤逆的死罪;如果他是真的……禄皇叔与父皇一母同胞,生前待朕一直极好,若汪云崇真是皇叔骨肉,他就等同朕的亲弟弟,侍卫长又有何不敢言?!侍卫长如此缄默,又能保汪云崇到几时?”微微一顿,沉声道:“能保汪云崇的无恙的,只有朕。”
季锋鼻尖沁出细汗,双唇有些微颤。
“朕再问你一遍,”云端直起身来,面上笑容一扫而空,道:“汪云崇是,还是不是?”
季锋闭上眼睛,平复了许久呼吸,这才重新睁开眼,迎上云端的目光,道:“……是。”
云端唇线抿平,眉峰略略颤动了一下,微微仰起下巴,神色竟有几分纠杂。
季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自长凳上站起,向着云端又跪了下去,伏首道:“皇上,汪云崇是王爷唯一的骨肉,当年王爷被害之后整个王府百十余人只剩世子一人,皇上……请一定要保世子周全……”
云端呼出一口气,伸手将季锋扶了起来,问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是禄王世子?”
季锋点了点头,皱纹深刻的眼角泪光隐现。
“那他自己却不知道?”云端再问。
“世子自己全然不知,”季锋摇头道,“小人亦不知世子自何处得来的那呈本。”
“既知他是世子,为什么还荐他进十二卫?”云端皱眉道,“为什么不早跟朕禀报?若是他在十二卫这几年有个差池,你如何担待?”
季锋垂首道:“小人也是受人之托,在向杨大人引荐之前,小人并不知世子尚在人世。”
“受何人之托?”
“世子的师父,宁添南。”
“‘六月雪’宁添南……?”云端眼神移到一边,兀自怔了半晌,自语道:“难怪,真是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