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人开着车去郊区的山上踏青。
父子俩爬山爬得很快。走的小路,脚下软泥和着根根蔓蔓,身边就是刚抽芽的嫩枝。
孟子温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孟平回过头来,刚好看到这个场景。
他想到两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连忙伸手捞住他把他扶了起来,孟子温连膝盖都没有着地。
四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忙跑到他的身边,把他拉起来问疼不疼。
六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想要扶他,半路上住了手,说能不能自己起来。
十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心疼得很,还要冷着脸说,多大了走路还不小心。
十五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想要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伤口,最终却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二十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孟平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伤口。
二十五岁的时候孟子温跌倒……
孟子温向他伸出了手,“爸,拉我一把啊?”
孟平把他拉了起来,两人手牵着手,一同看好看的风景,走难走的山路。
下次跌倒,就一起吧。
番外四:同年
同年,到了十一期间,父子俩搭上个赵王一起去了那个山区。以往稳定下来之后孟平每年都会来,孟子温偶尔会请年假跟着。
每次都会背一些书过去,时间久了已经屯出了一个小图书馆。孩子们长大得很快,但山里的岁月过得很缓慢。
这次赵王说要见识见识师兄的温柔乡,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山路孟子温也走惯了,倒是赵王走着费劲,边走边呼孟子温:“后生后生,不要走那么快,等等我这把老骨头吧!”
孟子温接过了他的行李,背了过来。
有了赵王这个拖累人的,三人晚上只好扎营。山里不能生活,缩在一起拿大衣裹了。
赵王很快呼呼地睡了过去。
树高林密,晚上月光全被遮了去,伸手不见五指。孟子温小声问他:“爸,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当年如果我不来找你,你
就在这里一辈子了吗?”
现在父子俩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难得孟子温终于问出口了,孟平便回答他:“当年那个时候,我无论
是作为丈夫,作为老师,或者是作为父亲,都很失败。在你的身边,我便一无是处。但在这里不一样,这里没人知道我是什么
样的人,我不是和同性学生厮混的老师,不是背叛妻子的丈夫,不是对儿子心存歹念的父亲。我不是那个孟平,我可以只是一
个好老师。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创造一些美好的东西,才能体现我的意义和价值,能够自我实现。这里的孩子们信任我、需要
我,所以他们也成为了我的一种寄托。”
之后迎来了一阵沉默,只剩下赵王的呼噜声。
“那你回来的那阵,是不是很痛苦?”孟子温问。
“的确,”孟平说,“像是被贬回原形。”
“那……你后悔吗?我是说,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选择跟我回来,而是继续在这里教书,就不会有接下来那么多的事情了。”
孟平轻轻笑了,伸出手来,揉了揉孟子温的头发,“为了你,什么都不悔。”
孟子温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吻了吻。
“就算现在我仍旧一个人住在破屋子里,孤老一生,但是有你可以怀念,就够了。”
孟子温只觉得这些年来心中的一个小小的结解开了。虽然他认为孟平不会一个人孤老,王雅芝很有可能就此终生不嫁了,但孟
平不会一直那样下去了。他顶多消沉一阵子,之后或者和吴长河和好,或者再找一个人,或者干脆回山里教书。
木已成舟,他现在很快乐,只要努力让孟平也觉得快乐就好了。
走了两天,总算到了山里的小村子。到了那里才发现平时闲置着的校舍又住了人,有不少孩子在里面上课。
孟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些恍惚。
教书的青年看到了三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书,向着孟平就奔了过来,一把扑到孟平的怀里。
孟平堪堪接住了。
那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浓眉大眼,小个子,只到孟平的肩膀。一边不停地眨着眼睛,“孟老师孟老师你来了!”一边十分兴奋
地抬头望着孟平。
“郑天?你是郑天?”孟平的记忆回温,“好久没见了。”不动声色地把那孩子放下。班里的学生都围了上来,一边叫着“孟
老师!孟哥哥!这个叔叔是谁?”一边把一群人围了起来。
课没有继续上,郑天请三人去校舍里坐了,“孟老师,那年你走了,乡亲们凑钱给我送到市里念书,之后我提前考上了大学,
学的师范。念完书就回来教书了。”
“好,很好,太好了。”孟平拍了拍郑天的背。
“孟老师,我念大学的时候,离您的城市可近了。大一的暑假我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到了。我去了您的学校打听了您,却
没有您的音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我已经不教书了,”孟平说,“但是我每年都有回来这里,不会再也见不到的。”
“恩,村里人跟我说了,可是每次都会错过……今年,总算又看见您了!快十年了吧?您还是没老!”
孟平说:“你长大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很欢实,孟子温和赵王被搁在了一边。
赵王把孟子温拉出了房间,“我和温温去周围转转。”
走了两步赵王一拍手,“十年重逢,实在感人!”
孟子温白了他一眼。
“小醋坛子,这回不醋了?”赵王突然把脸凑得很近。
“我不至于连这种醋都吃吧?”孟子温撅嘴,“那孩子我有点印象,现在好像十八岁都不到。而且我爸是他老师……”说着自
己都觉得不对味儿。
赵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立即问道:“当年那个孩子不是他学生?当年你多大?”
“无论当年怎样,”孟子温说:“现在他喜欢的是二十五岁的,身高体壮的,他的亲儿子。符合条件的这世上也就我这么一个
。”
赵王笑着拿眼角瞟了瞟他,又向前走去。两人比肩而行,孟子温还要比赵王高上一些,可气场要弱上许多。
今年山里的秋天来得晚,路边不少树上还挂着小果子,有青有红,摘下来放到嘴里,无一不是涩的。
赵王看着孟子温的脸皱成了一团,又摘了个小果子扔到嘴里,“真是爱也累人,恨也恼。一生一人,多逍遥自在。”
“我也是一生一人。”孟子温说。小野果攥在了手心里,不敢再吃。
“对对,我这一生一人,一人是我自己。你这一生一人,那人是孟平。为别人活着,有意思吗?况且那老家伙撑得了多久?能
撑得到你死吗?师兄年轻的时候,是我们专业里最壮的一个,游泳池底下潜着四十秒一个来回,抱起个姑娘跟玩儿似的,干架
更是没人干得过他。你看看他现在,还行吗?孟子温,你一直在他身边所以可能感觉不到,但他这几年老得很快。”
“没有!”孟子温说,攥紧了手心,果子的汁液四溅开来。
“你看我,”赵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你来数数,总共有几根白头发?”
“你是老妖精,”孟子温顺势拿果子砸他,“不老不死,再过几十年干脆换个肉体,就能继续祸害世人了!”
“哈哈哈哈!”赵王笑着揽着孟子温的脖子把他勾到了自己身边,“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别人?妖精一般都很美味。”说着作
势要亲。
孟子温一把把他推开,“呸呸呸!你不要为老不尊!”
赵王挑挑眉,摊摊手,又继续向山中走去。
“他真的……老得很快吗?”走着走着,孟子温又小声问道。
赵王笑了笑,并不回答。
又走了十多分钟,孟平拉住赵王,“别走了,再走下去我就不认得路了,天也要黑了。”
“反正他也会来找你。”赵王说着笑了,“看,这就来了。”
孟平跑到两人面前,平复了一下呼吸,“不早了,回去吃饭吧,晚上早点休息。”
孟子温看他还在喘,一时间心痛难当。
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圆桌,晚饭和几个孩子一起吃。郑天忙着给几个人盛饭,“孟老师,这桌饭可都是我亲手做的,您好好尝尝
!”
“好吃,”孟平由衷称赞,“不愧是我亲传。”
孟子温也尝了尝,的确有一些孟平的味道在里边。他想到自己的厨艺也是孟平教的,可做出来饭的味道却一点都不像孟平。少
油腻少盐少酱油,吃起来才健康。孟子温这几年做的菜,越发地淡得像碗水。
他开始想,为什么孟平老得很快。他有哪里做得不好?他还在让他操心,让他心疼吗?
孟平太阴险,把什么都埋藏得很深。关于他,孟子温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爱自己。而孟子温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孟平的掌握
,甚至大部分时候他的所想孟平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爸爸,你在想什么?”孟子温突然问。
问得突然,孟平愣了一下,而后笑了,“我在想,叫你不要咬筷子,牙会长不好。可又想起来,你早就过了换牙的年龄了。”
孟子温把叼着的筷子从嘴里拿了出来。
三人就在村子里住了一天,公司里的两个主心骨都出洞了,不能在外太久。走的时候郑天说我送你们到镇上吧,孟平摆了摆手
,“快去给孩子们上课吧。”
郑天送了几步,突然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孟老师!你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吧?”
“不会。”孟平伸手抹去了他的眼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是哭。”
孟子温突然觉得这话十分熟悉。
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一个混乱又异常清晰的梦境中,孟平在病榻之前,垂死之时,抚摸着他的脸颊说:“男子汉,大丈夫,
不要总是哭。”
这个梦,最近不时就会被拿出来在夜晚重温。一次次地站在失去的边缘,有的时候孟平会站起来和他走,有的时候孟平的手便
垂了下来,打在被褥上,沉甸甸的一声闷响。
而现实竟然和梦境出现了重合。孟子温只觉得脚下一软,仿佛那一刻突如其来地到来了。
赵王捞住了他。
“昨天没睡好?”赵王问他,孟子温连忙点头。孟平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儿子接手过去,摸摸他的额头,“不舒服?还能走吗
?”
“没事,”孟子温说,“我们走吧。”
天高云淡,山色俊俏。但孟子温是怕了,他怕这些群山。孟平的心灵寄托,是他深深恐惧的地方。他总觉得这些山会吃人,把
人吞进去,就再也不会吐出来了。
回到市里正好赶上许辛和宋巧办婚礼,孟子温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
许辛怎么都要小浪漫一把,婚礼在小教堂举行,教堂前方坐着个姑娘,一遍一遍地弹着幸福的钢琴曲。两边坐着亲朋好友,中
央铺着红地毯,许辛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宋巧拖着长长的白色婚纱。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款款地向台上走去。
那个从来没个正经的男孩这一刻才像突然长大了,女孩一如既往的漂亮聪慧。他拿着一枚戒指,穿到她的手指中。她拿着一枚
戒指,穿到他的手指中。然后他们得到了全世界的祝福。
番外五:十年
1.
十年之后,孟子温三十五岁,孟平已经六十一了。
某天孟子温被公司骗到大学里开分公司的招生讲座,对方接应的人正是吴长河。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了一下,倒是孟子温先反应
了过来,“吴长河?”他还是小个子,瘦瘦小小的。他现在大概四十的年纪,看起来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但孟子温这辈子都
不会忘了他。
看对方还在努力辨认,孟子温笑了,“忘记了?我是孟子温。”
“孟子温!”吴长河显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不停地上下打量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啊!认不出来了,和小时候一点都不像
。”
孟子温仍旧笑,“已经不是小伙子了。”
“哦,对,对……”吴长河看起来还有些恍惚。
讲座的时候基本由分公司的小姑娘来讲,孟子温只需在台下坐镇。他假装听得认真,实际上注意到吴长河一直在向他这边看。
讲座结束后孟子温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两人驱车到了一家饭店,点菜的时候默契地沉默。
“你现在怎么样?”点完菜后孟子温问。
“我……就那样吧,”吴长河说,“你也看到了,当了老师,慢慢来吧。”
“哦,那不错。”看看他的双手,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饰品。
“那你……你现在……”吴长河把双手绞在了一起。
“我?”孟子温挑眉,“一直和爸爸一起。”其实这么说不算严格,因为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了。
虽然住在一起同出同进,晚上也睡在一张床上,但孟平从来没有碰过他,连亲吻都是浅尝辄止。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年多了
。
“是这样啊……”吴长河小声说。
菜上来之后气氛才缓和一些,“我那天回母校,碰到王建国了。”
“王建国怎么了?”孟子温替吴长河斟了一杯酒。
“你不知道,孟老师走了那年,王建国就结婚了。两年后他的老婆怀孕了,他却和一个学生好上了。”
“离婚了?”孟子温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恩。”吴长河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又接着说:“我们好几个学生实在看不过去,联名向学校反应,结果被驳回了。呵……孟
老师走后他是一路高升,当上了副主任,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根本撼动不了他。反正他搞的是女学生,学校也不当回事儿
。”
“后来……你在学校的那几年,受难为了吗?”
“没什么,”吴长河摇摇头,“王建国没有难为我,知道这件事实情的人也不多。”
说来也巧,下午的讲座就开在了王建国任教的高校。孟子温没有继续听分公司的小姑娘口吐莲花地忽悠人,而是直接去打听王
建国的办公室。他现在已经升上副院长了,有单独的一间办公室,面积还不小。
孟子温本是想来找他叙叙旧的,没想到王建国见了他也没认出来。
孟子温只好从头自我介绍,“我是孟子温,孟平的儿子。你们曾经是同事。”
“哦!小温,小温……”王建国忙不迭地点头。
“您现在过得怎样?”孟子温看他,原本大腹便便的身形现在已经瘦了下来,看起来干干瘪瘪的。头顶上的头发都掉光了,剩
下周围的一圈还是花白的白发。孟子温便觉得孟平其实老得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