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山庄的人?是谁?」萧君烨眼前一亮,追问道。
「事过境迁,当时谁会去留心这个?」
萧君烨沉默了,他从灰烬中挑弄出一个未曾烧尽的东西,打量了许久,陷入了深思。
萧君烨换了身普通的文士裳,坐在一家酒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酒非好酒,寻寻常常的竹叶青。
能吸引他在这坐上这么久,只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当他为自己满上第九杯「水」酒的时候,一个轻稳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眼尖的店小二热络的招呼:「哟,这不是全爷吗?今
个来得早啊。」
全秋雨轻车熟路地带着几个师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先丢下一个十两重的银锭,随口道:「还是照老规矩上菜。」
谁不知道这昆仑全秋雨嗜酒如命,不醉不欢。
这掌柜的见了这银子,断然不会拿自己这般的劣酒充数了。
只是萧君烨竟然从不知道,小小一个昆仑,竟有这样的排场出手。
这钱,又是从何而来?
萧君烨恰巧起身,喊道:「小二,再来一坛竹叶青。」
全秋雨先是一怔,连忙喊道:「萧公子?」
萧君烨回头,很是诧异地瞪了下眼睛:「全兄?」随即温和一笑:「巧得很,全洛阳数百家酒楼,咱们也能碰上。」
全秋雨受宠若惊,他没想到久享盛名的萧君烨竟然会如此平易近人,自觉脸上有光,忙道:「相请不如偶遇,萧公子不如坐下
一块喝酒。」
萧君烨爽快地落座,同桌的几个小师弟立即起身避让。
看得出这全秋雨在昆仑的地位颇高,仅次掌门林清海,传闻此次林掌门病重,他已接掌代掌门之位,只怕高升已为时不远。
那就更有问题了——在这关键时刻他不回昆仑,反倒在洛阳与这马家纠缠不清。
酒过三巡,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萧君烨更是卯足了劲与他天南地北地侃。
「当年在下曾有缘见令师一面,想起林掌门之风采,至今仍感念不已。」萧君烨和颜悦色,仿佛随口问道:「不知一别三载,
怎的就突然大病不起呢?」
全秋雨手一顿,随即忙又替萧君烨满上一杯,满面凄惶之色:「哎!十年之期界满,泰山武林大会就在眼前,家师近来一直参
详本门心经,或许急于求成之故,却……」
萧君烨大吃一惊:「昆仑武学至刚至强,林掌门可是伤了经脉?不知现下情况如何?若真是伤及经脉,如今正是危机关头,需
要一武功高强者护他心脉,慢慢疗养,全兄何以不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呢?」昆仑众弟子俱垂首不言,全秋雨干咳一声,才又笑
道:「家师的确心脉有伤,在下也想不离左右地侍候,无奈马师兄之死来的太过突然,只好勉力下山,好为马师兄讨个公道。
」
「是极,是极!」萧君烨频频点头,突然凝了笑容,压着声音道,「不知林掌门受伤时是不是面色赤红,五官僵硬,心房上有
一处赤黑的伤痕?」
「你!」全秋雨大骇,踉跄着起身,桌面上的杯盏翻倒在地,他勉强笑道:「萧公子真爱说笑,在下还有事要办,恕不奉陪了
。」
萧君烨支着脑袋,一直看着全秋雨等人落荒而逃,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一伸手,一只信鸽扑簌簌地从酒楼外飞入,稳稳的
落在他的臂上。
他展信一看,摇头又笑了一笑,掌心吐力,那信纸顿时碎成齑粉。
第六章:变生肘腋
萧君烨一进大门,迎面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雷霆文,他一见他立即舒了口气,攥住他的衣袖就道:「萧公子,你总算回来了。
大哥找了你大半天了,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我正准备再去寻你呢。」
萧君烨反手一扭,不着痕迹地睁开雷霆文,淡淡地一句:「哦?他找我?」
对这个武功平平,面貌平平的男人,萧君烨也说不出讨厌,但心里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雷霆均一见萧君烨慢悠悠地从月洞门里穿行而来,立即迎上去,劈头就是一句:「你上哪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
萧君烨眨眨眼睛,倒被气笑了:「雷庄主,君烨并非你名剑山庄之人,似乎没有向你报备行动的自由吧。」
雷霆均被他一抢白,倒没了词语,但他自小发号施令惯了,谁敢给他脸色,一时咽不下这气,刚想说什么,萧君烨身上浓重的
酒味便扑鼻而来,他脸色一变:「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萧君烨不疑有他,干脆地说道:「全秋雨。」
「你和他喝了大半天的酒……」雷霆均的脸色迅速暗沉下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死命瞪他。
萧君烨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他喝酒怎么了?多亏的这酒,让在下知道了不少事情。」
雷霆均有话说不出,半晌才气道:「我先给你弄点醒酒茶去。」
「我又没醉!」萧君烨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怎么酒味真的很浓吗?看雷霆均拂袖而去,他补了一句:「林清海死了,死于
马正豪之先。」
昆仑掌门林清海?雷霆均果然停住脚步,随即冷笑道,「原来如此。」
待雷霆均走后,萧君烨才见到桌上摆着盏饮了一半的茶,一探水温,早就凉透了。他一皱眉,莫非雷霆均真的在这里等了他很
久?
「真是阴阳怪气。」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萧君烨足尖一点,轻轻跃下,透过丝绡制成的窗纱一看,这卧房里,确是空无一人。他闪身进去,这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卧室并
无不同,临窗的梳妆台上零零落落地摆着几盒不曾开封的胭脂,除此之外,看不出半丝闺阁之气。君烨矮下身子,在床上细细
摸找起来——最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莫过于床。然而龙千舟的床却是一反常态干净着,连根头发丝也不曾留下。
君烨狐疑地直起身子。
不,不只是床,连整个屋子都整洁的过分,像是刻意所为一般。经过这几日的奔走查探,他已经隐隐有了头绪,只是这龙千舟
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始终没有一点端倪。他退了几步,冷不防在床下踢到一个东西,望下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个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龙千舟的闺房之中!难道是全秋雨或者是段无崖……也不至于啊,他二人虽与这龙千舟有暧昧的关系
,但还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他越想越奇怪,又回望了整个屋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了,这个屋子爽利的过分,实在不
象一个如花女子的香闺!
他心中一时了悟,连忙侧身翻出屋子,刚欲离开,只听的庭院深处隐约传来人声,细听之下,竟然是龙千舟的声音。
萧君烨转念一想,纵身一跃,隐于一处假山之后。
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么龙千舟……他不禁拧眉。
那人声渐渐地近了,龙千舟还是那样凛然如冰雪傲梅,围着个青绡领巾,称着一身白衣素裹,说不出的绝色丰姿。但见她面色
淡然地对身后人说道:「邱掌门方才已经看过了先夫留下的所有信函,不知还有何指教。」
邱如意一捋长须:「马大哥与嫂夫人伉俪情深,想必有不少私密信函是交托于嫂夫人手上吧……」
「邱掌门的意思是……」若有似无的,龙千舟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不如夫人让我进你的香闺一探究竟……」邱如意一双眼珠骨碌地转得飞快,哪里还有平日的正气?
萧君烨看得暗暗咋舌。居然还有这等衣冠禽兽!
龙千舟傲然扭过头去:「邱掌门此话何意!」
邱如意嘿嘿地笑着道:「你那日与那昆仑首徒全秋雨私下会面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孤男寡女,就不怕瓜田李下吗?倒
不如从了我,马大哥死了你也得找个可靠的人不是?全秋雨不过是个愣头青,又怎能保你周全?」一张脸竟然已经凑了上来。
龙千舟面色凄惶急急避让,气道:「邱如意,你这算什么生死兄弟八拜之交!」
邱如意反笑了,甚至双手揽上她的纤腰:「兄弟算什么?你与他还是一场夫妻呢!打从见了你与全秋雨会面起,我就在暗暗怀
疑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连手害死了马正豪!你乖顺些……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否则名剑山庄一开杀戒,你就再难逃出升天!
」
萧君烨心下暗道,这邱如意说出这番话来,只怕龙千舟要杀人灭口了!
可龙千舟却只是四处闪避,却时时不能脱离邱如意的魔爪,反被他一把揽了,就往花丛里压。
萧君烨奇了,这龙千舟动个手指头,邱如意还能放肆?他就这样任由他糟蹋么……是了,他不想暴露身份,更何况让华山掌门
不明不白地死了,无疑会让他的形势雪上加霜,徒惹嫌疑。这后园轻易没人会来,邱如意也是算准了才敢出手,可若是袒诚相
见,她不是照样瞒不住么……
萧君烨知道自己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若是淌进去了,自己也是一身臊。可刚抬了抬脚,耳边已经传来一身
惊呼,萧君烨一咬牙,罢了,自己还是无法袖手旁观!指间暗扣了三枚落梅子,运劲一弹,咻咻咻地三声,邱如意还来不及回
头便应声倒下。他知道此举必会暴露自己,干脆落落大方地现身,一见龙千舟鬓乱发摇,衣裳不整,怜惜之心又起,叹口气道
:「这落梅子非精钢所制,不会取他性命,半个时辰后他穴道自解,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龙千舟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理好了仪容,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君烨忍不住扶了一把,想到他的身份,又忙把手松开。
「为何救我?」
萧君烨苦笑道:「……我也不知,只是不舍你为委曲求全竟然要忍受这般糟蹋。」
龙千舟怔了一下,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奇怪表情:「仅仅如此?」
萧君烨也摇头道:「把剑谱交还雷霆均。」
龙千舟轻描淡写地否认道,「什么剑谱?我从未见过。」
萧君烨从怀间摸出一截沉香:「这不是普通香料,是西南极热之地用以保持尸体不腐的阎罗香,意为此香一出,阎罗退避——
你晚晚在马正豪的棺前焚此香不就为是为了在如此暑热的天气之下能尸身不腐?因为尸体一腐烂,万一有人开棺,你杀马正豪
的真正手段就瞒不住了!」他伸出左手,但见手间握着三寸来长的一只钢钉,在日头下闪着噬人的冷光。
「全秋雨虽然会昆仑烈焰掌,但你没想到他的功夫制服不了马正豪这个老江湖,惟有像数日前你杀林清海一样的方法,以夺命
透骨钉插进马正豪的天顶穴,不留一丝外伤而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龙千舟听得瞪大了双眼:「萧公子越说越离谱了!我相公死于昆仑烈焰掌天下皆知!」
「那伤口是在马正豪断气后才加上去的。全秋雨对你忠心耿耿,有没有告诉过你,若人活着生受昆仑烈焰掌,则由于血脉沸腾
时心脉俱断,毙命时整个胸口都会是一片赤红,怎么可能象马正豪死时那样,惟有胸前两块有赤红的掌印?」
龙千舟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萧君烨叹了一声:「把剑谱交给我,雷家不是你惹得起的,我保证带你平安离开。」
「你要带我走?」龙千舟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江北之地君烨不敢妄言,但在江南,保你安然却是易事。你是聪明人,何必……」萧君烨突然不说话了,他感到眼前龙千舟
的影像突如其来地模糊起来,他一甩头,却更加眩晕。
「你!」他猛然领悟过来,却再没力气反抗,只能死命地瞪着他。
「我的衣袖上染了三尸摄魂香,你在方才扶我之时,就已经中毒。拉着你这么多废话也是为了拖延时间。你以为你在酒楼试探
全秋雨我不知道么?呵……萧君烨你若真聪明——就不该出手帮我。」龙千舟的容颜模糊在他最后的视线中,在他丧失意识之
前,他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就看看雷家我惹不惹得起……」
萧君烨是被一阵异香熏醒的,他睁开眼睛,一拉手腕,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一根丝带牢牢地缚住双手,立在一个极其堂皇的大
厅中。
他不抱希望地提气一试,果然奇经八脉空荡荡的,提不起一点真气。
一个声音传来,沙哑中透着一丝清亮,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你醒了?不要白费心计了,这天蚕丝镣就是你用尽气力也
解不开的,更何况你周身穴道被封,使不出一丝内力。」
萧君烨看着眼前披散着头发只披着一件天青色长袍的龙千舟,苦笑道:「你果然是男儿之身。」
龙千舟走过来,慢悠悠地拉起萧君烨一缕发丝,半晌才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若是早知道,也就不会落入你手了。」萧君烨除了苦笑,似乎已经做不出另一种表情,「今日在你房中,看见床底下那个绝
对不可能出现在女子房中的东西,我才开始怀疑。」
「哦?」龙千舟挑起一边眉毛,他为易弁而钗,下足了三年的工夫,自诩除了「纤手妙容」薛凝碧才看得出他并非女儿家,天
下再无人看得出他的乔装。而且为策万全,他每日都要将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他不信会留下什么破绽。
萧君烨叹口气:「一个女子起夜会用那个东西么?」
龙千舟怔了好久,才笑出声来:「原来……竟是那个……我百密一疏,惟独不曾注意到这个……萧君烨,全天下也只有你想得
到!」
是啊,他怎么会想到一个夜壶竟然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顿了顿,斜了他一眼:「你既已经知道,为何还要在邱如意对我不
轨的时候出手救我?」
萧君烨无奈地想了想,叹道:「我傻吧……」
龙千舟又笑了,再不复先前冷落冰霜不苟言笑的模样,他贴近萧君烨,近得呼吸相闻:「你不傻……非但不傻,还很聪明……
」
萧君烨看着他的水波潋滟的双眸,也笑:「若不傻,怎么还会受制于你?」
「若没有这件事,我本要杀了你的,现在却下不了手了。」龙千舟轻轻抚过萧君烨的脸颊,「我龙千舟恩怨分明……你说,你
是不是拣回了一条命?」
萧君烨不闪不避,任他摸去,不抱任何希望地开口:「那你愿意放我走?」
龙千舟方才还柔情似水的表情丕然一变,迅速地站直了身子,冷着声音道:「你做梦。」
所以说,最难消受美人恩……萧君烨叹口气:「你既不杀我,又不放我,难道要把我绑着养上一辈子么?」
龙千舟看着他:「你自然有大用处。」随即一击掌,原本只有二人独对的大厅里顿时鱼贯而入不少人,待这些人全部站定,萧
君烨才吃了一惊。但见邱如意,全秋雨,段无崖等人都在其中。
龙千舟拾级而上,缓缓落座。
「参见庄主!」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一时喊声震天。
萧君烨怔住,龙千舟哪来这么大的势力,令这江湖群雄俯首听命。更可怕的是江湖上一点传闻都没有!
「萧君烨,你不是想知道我千辛万苦把你弄进我龙月山庄做什么吗?」龙千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要他的全本《凤舞九天
》!」
萧君烨仍忍不住笑了:「江湖上谁不知这剑谱对雷家的重要性?你以为雷霆均会为了区区在下而拱手相让?」
「他会。」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
萧君烨扭头去看,顿时又怔住了。
一身黑衣的雷霆文正冷冷地看着他:「毕竟是我嫡亲的大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