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叠枫轻轻点了一下头,道:“陆大人一路千万小心。”言罢但闻一声几不可察的窗格掀动声,再抬头时,南叠枫已是不见踪影。
寅时过半,月色又暗去几分。
空无一人的大道上雪雁逆风狂奔,若不细看,那四蹄已如凌空一般,鞍上人一袭浅青色薄衫,微伏着纤瘦身子,宛若腾云。
远处隐然可见花月客栈飘动的布幌,陆之冉正欲放缓马蹄靠近,却蓦地耳尖一动,一把慌忙收紧缰绳。
雪雁一声长嘶,扬起前蹄。
这声长嘶落地,花月客栈三楼临街的一扇花木窗格突然迸出一阵巨大的碎裂声,暗夜间不知何物伴随着碎裂的木块破窗而出,几乎同一时,对街楼内忽然射出数十只飞箭直朝那团物事而去,黑夜之中精芒毕现。
陆之冉瞪大双眼。
花月客栈内蓦地灯火大亮,突如其来的明亮中清晰可见那破窗而出的物事竟是长长一条鲜红绸布,但见那绸布被猛得一翻,竟刹时间将那几十只飞箭尽数拢住,再反手一抖,数十飞箭逆向而飞,猛然射向对首楼内弓箭手,立时换回一片惨叫。
街道之中忽得从两侧四面现出数十黑衣人,围在花月楼下。
此一变故不过眨眼之间,窗中人单以一条软绸之巧力,瞬时克去数十支飞箭的强劲来势,再又催发飞箭逆向而行,浑然黑暗之中直中目标即准且狠,此等内力,若非是当世一等高手,哪里能使得出。
但闻窗格之中一声冷笑,一个鹅黄色身影跃下窗来,身形盈动长袖翩然,落在一众黑衣中宛若天中弦月。
陆之冉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这鹅黄衣衫的女子分明就是水扬心!
十二卫盯悠莲馆时未曾有人见过水扬心出手,未想这看似纤软无力的身子,竟怀有如此骇人武功。
水扬心微微侧了一下脸,看向数丈之外的陆之冉,浅笑道:“陆大人,幸会。”话未落地,却蓦地那长袖一晃,一条晶银的九节鞭扬手而出,径直锁住当前一黑衣人脖颈,旋即猛得一扯,那黑衣人竟连哼都不及哼出一声,登时毙命。
此一招不过一个眨眼功夫,待那人身形倒地,周遭那数十人这才反应过来,怔了半瞬,顿时齐齐而上。
陆之冉这下再不敢犹豫,足尖一点,跃下雪雁加入战团。
天西宫靠近皇宫西北侧外墙,因达昭年间建起水牢,六皇子又死在此处,近百年来已被宫中人视作不祥之地,后任继位者干脆将天西宫改为冷宫,直至庚泰长荣两年,后宫子嗣渐少,天西宫便也废做不用。
距天亮不到一个时辰,正是夜色最浓之时。
深浓的夜色中一抹与夜色几乎相融的身影掠过宫墙,连衣角翻飞之声都不闻半响。
南叠枫翻身轻跃,隐在角楼三层的北面,低头望了一眼天西宫的大门。
但见自西南方向着此处走来几人,正中一人凛然阔步,饶是一身浅棕色素衣,双鬓也已是花白,却难掩眉宇间经年征战的深刻轩昂。
那人踱至天西宫正门,轻轻扬手一挥,身后跟着的四人便上前与原先守在门口的兵士换过腰牌口令。
南叠枫不动声色地匿回暗中,胸中震起一片骇浪。
虽是不曾见过其人,但单看此人面相气宇,加之陆之冉先前所提,这人该是佟耀顶无疑。
此时五更已过,半夜的巡守轮值竟会让佟耀顶亲自督监,且看那被换走四人的恭敬神色,新换过的四名侍卫官衔该是更高。
南叠枫慢慢收紧掌心——此等戒备阵仗,今夜天西宫不是将要出事,就是已经出了事。
本想等至水扬心消息到后再行动手的计划瞬时被翻得一干二净,南叠枫深深吸入一口夜间凉气,心中决断已定。
背上已被沁出的冷汗凉透,胸口却是火蚀一般的焦灼,再放目远望,东边深浓的黑色中已然浅浅地淡去了一线。
佟耀顶与那四名侍卫低声嘱咐一番,正要举步迈入天西宫,忽见南面一路疾奔过来一个军士,抢到佟耀顶面前,气都不及喘上一口就报:“将军,清北长公主正往天西宫来了!”
“长公主?”佟耀顶眉间皱了起来,转头向那四名侍卫交代道:“我去拦住长公主,你们千万盯紧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那四名侍卫齐声应是,佟耀顶又拢眉望了一阵天西宫紧闭的大门,这才举步跟着那来急报的军士往南面而去。
南叠枫微微舒出一口气,轻身自角楼背后跃上天西宫殿顶,四下几番打量,精致的眉心再次拧起。
与上次潜入九华宫不同,天西宫的驻卫一应是佟耀顶征边带回的心腹随部,忠耿自是不必说,这些士卒常年在关外征战,熟知夜至此时最是宜偷袭之时,因此不需佟耀顶交代,每到这个时辰便是惯常了地打起十二分精神。
四面皆有精兵布守,这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若是硬拼,这些精兵自是拦不住自己,但且不论如此大动静定将引来佟耀顶甚至祺王,一旦动手,尚在牢内的汪云崇会不会……
天边的深黑又浅淡了几分,便在此时,西南方向的一处偏门前,两个守卫居然一齐走了开来,留下空荡荡的偏门无人把守。
南叠枫心中一凛,不知这佟耀顶玩得什么花样,只得先兀自不动。
不到片刻,自对面宫墙一角转出一个黑色人影,几个起掠抢至那空出的偏门前,闪身便潜了进去。
南叠枫瞬时恍然,这两个守卫竟是刻意离开让这黑衣人有机可乘,而离开的片刻即可让守卫与黑衣人互不照面,佟耀顶可谓算计颇深。
思及此处,南叠枫再不多想,自殿顶上翻身而下,见门竟是半开,晃身也潜了进去,也不关那偏门,挨在一处墙角静候。
果然不出片刻,那两个守卫转了回来,看见那半开的门,彼此换过一个眼神,便将门从外合上。
南叠枫松出一口气,开始打量室内。
依方才那人显出的身手来看,此人武功并不属一等高手,而此时月色并不甚好,加之天西宫的偏冷位置和严丝密封的窗格,若非极上乘的内功一定无法视物清晰,因此若方才潜入的那人若是佟耀顶有意放入的,必会在屋中点出些许光源。
果然,东西向的窄廊尽头隐隐透来一丝极淡的暖光,南叠枫循着内墙轻步移近过去,但见窄廊的转角处是个敞开的暗门,门内透出的黄光投在对面的墙面上,映出内中另一道栅门的阴影和一个来回晃动的侧影,正是门内的守卫在踱步。
南叠枫沉气凝力,蓦地闪身掠出墙角,手中短剑剑鞘脱手而出,那守卫未待反应出声,剑鞘直打而来,已被制住人迎、哑穴两处。
剑鞘外已是裹了软布,落地亦不闻一响。
南叠枫在守卫怀中搜出钥匙,小心将栅门打开,再回身关好,抬手在那守卫耳门穴上再是一点,这才顺着石阶往下而去。
狭小的密道烛火昏暗摇曳,才下十余级,已能觉出湿寒的潮气扑面而来。
密道旋回兜转,南叠枫一路慎惕,走了约莫半柱香之时,才可见一个拱形小门,隐隐可闻细碎的水响,便是水牢入口。
怪的是一路拾级而下,除了方才门口的那个守卫外,竟是再无一人。
但听一阵零碎的锁环启动之声,接着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挟着不屑与疲累幽幽响起——
“我现在几无还手之力,你又何必费这个功夫。”
南叠枫心中一紧,一时心中喜忧各半。
这声音分明便是汪云崇,但他话音虚渺,俨然已是中气全无。需知水牢虽然寒潮,但若是内力厚实的高手,撑个一两日绝无大碍;汪云崇所习内功是走浑稳一脉,而他师承当年武林第一人宁添南,十余年教养之下内力更是扎实有余,此等情状下这出口的一句话却虚弱成这般,可见重伤之巨。
胸中隐忍的汹涌再也按抑不住,南叠枫闪身而出跃下牢口,牢中那人武功不低,闻见动静霎时转扑了过来,长剑陡然出手直刺南叠枫咽喉。
南叠枫腰间一斜同时上身向左微微一倾,剑锋擦着脖颈与右肩空隙疾速掠过,同时右手在袖中一转,短剑利刃出鞘,但听一声重钝划响,南叠枫旋身转过站到对首,那黑衣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鲜血溅上牢门上的铁栅,黏黏稠稠地往下滴答。
此一交锋电光石火,南叠枫这一着之中几乎下了杀手,但见那黑衣人半晌伏地不起,断续地发出几声闷哼。
南叠枫侧脸对上牢中那人的深眸,视线一旦相交,便胶着得再也撕扯不开。
汪云崇半身没在水中,赤裸的上身遍布十余道深浅不一的箭伤,牢中潮重水浊,伤处时隔十余日仍无法愈合,几处犹深之处甚至仍可见血水隐隐外渗,一张昔时那般桀骜骄狂的脸已是一片内力耗尽的惨青,偏偏在看向自己时,眼神中崩决而出的洪流却仿佛能将自己一口吞没。
一阵异香入鼻,南叠枫一凛,手中短剑扬手而出,但见精光一抹,便将那黑衣人手中燃起的微小火苗一削而尽。
擦身而过的飞剑剑风精准地刮过颊畔,那黑衣人下意识侧头闪避,掩面黑巾刹时断落,现出一张年轻英气的脸来。
“殷秀戊?!”尽管已然知道上剑门与阳灵教有染,但身置此时此处,更何况放人进来的还是佟耀顶的人,南叠枫还是吃了一大惊。
殷秀戊左手按住汩汩流血的伤口,直身站了起来。南叠枫方才那一剑伤在他胁下,那一着盛气之下足有九成蓄力,又准又狠,饶是殷秀戊武功不弱,也提了半晌真气这才站得起来。
“佟……佟将军半柱香时之内便会赶来……”殷秀戊看了一眼汪云崇,又转眼看向南叠枫,道:“南庄主最好趁早离开,免得连累百川山庄搅进这纷争中来。”
南叠枫抬眼冷冷看着他,近前两步,道:“我是何态度佟将军恐怕再清楚不过,不过是手中势力尚不够触及百川山庄罢了,祺王难道会放过我?”
“南庄主不为百川山庄大业考虑,至少也需为自己声名斟酌,”殷秀戊缓过一口气,道:“汪云崇伪造呈本,大逆之罪已昭天下,南庄主何必趟这浑水?”
“呵。”南叠枫哼了一声,再次逼近。
殷秀戊只觉杀气迫来,退了半步,“锵”得一声抽剑而出。
南叠枫却扫也不扫他一眼,三两步走到墙边,勾过壁上所挂钥匙,背过身便朝牢门而去,也不顾大半个后背全部暴露于殷秀戊剑刃可及之处。
锁扣锒铛开启,南叠枫一把推开厚重铁栅,直截淌水而过。
箍住双手的锁环落下,只觉腰后被用力一圈,整个人就被这么狠狠地搂紧。
周身的衣物被沾染成满身黏腻,扑面而来的是湿浊的潮气和浓重的血腥。
南叠枫浅浅叹了一口气,伸手刚想回抱住他,却觉眼前一蒙,熟悉的气息已然霸道地覆了上来。
干裂的唇夹着几丝血腥味直直厮磨到疼痛,潮浊的水汽粘湿了全身,偏偏这样难受的贴合,却是要命的让人不想分开。
虽然早自祺王处略有耳闻,但亲眼见到这名动天下的二人在眼前缠绵成此般,牢门外的殷秀戊早已傻住。
自被蹂躏到有些微肿的伶薄双唇间退出,汪云崇干脆整个儿靠在南叠枫肩上,借着就近的便利在他耳垂上轻磨,嘶哑的声音已经因为激动和气力不济有些微喘,却是钻心的诱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说着忽然拉住南叠枫的手往自己胯下一按,低笑道:“你一定不会舍得我冻坏……”
南叠枫被他一吓,差点下手掐了下去,到底还是及时忍了住,恨恨道:“废话,又不是你一个人用!”
“哈哈哈……”汪云崇内力耗尽,几乎笑到岔气,刚想拉住南叠枫再行轻薄,却觉左手一紧,南叠枫一把拉住他手腕,皱眉道:“你中的什么毒?”
汪云崇一扯嘴角,道:“瓶瓶罐罐多了去了,肯定不止一种。”
“要命!”南叠枫一把甩开他的手,道,“伤成这样还没个正经!”说罢转身走出水牢,未待殷秀戊反应出手,已然欺身制了他四处重穴,在他上衣内翻出四五罐小瓶,又自地上捡起方才殷秀戊未及燃起的香段,回身架起汪云崇便往石阶上而去。
走至方才进来的那偏门前,浅淡的月色下可见两个守卫的侧影纹丝不动地映在窗格之上。南叠枫略沉一口气,刚要夺门而出,忽的屋外灯火乍亮,瞬时一片明敞。
南叠枫只得暂且伏气不动,倚在门边。
汪云崇微微蹙了一下眉。
闻见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随即闻见佟耀顶的声音由远而近,道:“长公主,长公主,这天西宫乃偏冷之地,不宜靠近哪!”
听得那领前的碎步一顿,随即更加疾快地向天西宫方向而来。
“出去。”
“什么?”南叠枫听汪云崇忽然这么一句,一时难以反应,问道,“你说……”
汪云崇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清北,我们现在马上出去,有机会走。”
南叠枫顿然会意,提上一口真气,猛得拍开偏门,旋身左右一开分掌两边,各是吐了八成力道,那两个守卫哪里是南叠枫对手,不及起手便已倒地。
变故发生突然之间,周遭众人几乎一瞬怔住。
“崇!”但听一声女音,十余丈外的云裘望见汪云崇这般模样,当下哪里还顾及其他,发足便往偏门处奔了过来。
云裘长公主身份,周围众人哪个敢拦?
却听一阵急促马蹄声,猛然间自转角杀出一匹通身黑亮的骏骑,四蹄飒沓生风地奔了过来,蓦地一声长嘶顿住,马上翻身而下一个紫袍金冠之人,三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云裘。
“你给我站住!”
云裘被这猛力拉的手腕生疼,这才停了下来看清来人,睁大双眼,道:“肃哥?!”
“糟糕。”汪云崇低声咒了一句。
云肃一手扯住云裘,一边抬眼望向天西宫这边,精锐的目光自汪云崇身上移向南叠枫,微微一挑左眉,难得地一勾嘴角,道:“呦,这位想必是南庄主,这可真幸会。”
南叠枫淡淡看了云肃一眼,道:“在下可不觉得有何幸会。”
“诶,怎会怎会,”云肃一边道,一边右手微微一竖,顿时自四面合围而上数十银甲整装的弓箭手,各个张弩直指汪、南二人,“江湖盛传南庄主好风采,今日一见,果真惊艳。”
这“惊艳”二字说得颇为轻佻,南叠枫微微蹙了一下眉。
“云肃,”汪云崇扶住南叠枫的腰直身往前走了两步,道:“你给了阳灵教什么好处?”
云裘呼吸几乎一滞,看向云肃。
“哈哈,”云肃大笑数声,道:“这话该是本王问你才是,慕容笛助你伪造呈本,你又助他杀了黎岱渊,啧啧,这交易真是好生公平。呦,差点儿忘了,好像这事儿,南庄主也没缺席罢?”
“呵,”南叠枫轻哼一声,道,“黎岱渊乃江湖大恶,百川山庄行正坐端,不惧王爷口舌。”
“当然,当然。”云肃笑意不减,道:“不过,汪云崇趁着皇上不在,意图混扰我云家血脉,此事已经太后辨定昭告天下,南庄主想必也知道,又何苦跟着受这个罪?”
此话一出,等于是当众挑明此二人之亲密并非寻常,百川山庄新任庄主与名闻天下的禄王世子生出如此感情来,且这世子身份此时还未辨真假,这等事情若是传出江湖,当真是一记响雷。
南叠枫盯着云肃看了半晌,邃如星斗的眸子淡淡一瞬,道:“崇要不要这江山,与在下无关;至于他与在下是何心意,这应该也与王爷无关罢。”
这一句字字意笃,不仅毫不避讳二人关系,更是承认汪云崇要与祺王争这江山,场中众人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