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手了?”叶廷恭问道。
陆之冉抬头看了一眼愈发明亮的天边,墨黛色的眸中一片忧色,道:“早先劫狱恐惹出太大动静,本是约好待皇上到了京城南庄主才动手,但是现在……”
“我们马上清点兵马启程,”叶廷恭打断陆之冉,道,“先前的约定我已践诺,他可不该把小命丢在京城。”
云端站起身,不及活络一番被制穴后酸涩的筋骨,一把拉住水扬心把她拧过身来,看到那后肩的伤口,俊朗的眉皱了起来。
水扬心转过身,左手合上云端拉住自己腕子的手心,道:“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伤。”
云端轻声一叹,伸手将水扬心揽进怀中,道:“怪了,别人跟着我,都是荣华富贵的尽享齐人之福,怎么换作了你,却老是遭这样的罪。”
水扬心嘴角浅浅一勾,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耳尖一动,随即眼角微微一紧。不着声色地直起身来,替云端理好胸前衣襟,道:“叶将军和陆大人还在楼下等着皇上,皇上先下去与二位大人商议,扬心简略收拾一下,随后就来。”
“嗯。”想到归京此行重重烦乱,云端心事不轻,应了一声,却仍是拧着眉兀自思忖,半晌,这才松开水扬心的手,转身下楼而去。
水扬心在房中站了一会儿,听得楼下军士的问礼声渐起,这才发步走出房间,却不是向楼下而行,而是绕过花月客栈的二楼回廊,直接走到了后首的小庭院。
方才她与云端独处之时,分明听得屋外有人一掠而过,水扬心心中计较极快,只此一瞬已知这人身手极好,若是惊动了楼下军士定是擒之不得,于是轻手轻脚绕到后院,打算一击制敌。
此时天光浅蒙,庭院之中仍有些晦暗之感,水扬心慢慢踱下台阶,目光在四下细细搜寻,袖中的纤手已划出一个半招,真气缓缓而聚,蓦地又听一阵微响,水扬心眉间一动,想也不想飞身直掠东侧伙房,但见屋门虚掩,推门而入却见地上横了七八具客栈伙计尸身,再看左侧门边倚坐一人,胸口一柄利刃贯心双眼圆瞪,竟是何曲!
“何老板!”水扬心上前探他鼻息,却早是半丝游气也无,忽觉背后一阵强大劲气迅速靠近,水扬心反应奇快刹时转身欲袭,却猛然眼前一花,立时知觉全无。
与叶、陆二人简略议定,云端翻身跃上陆之冉牵来的雪雁,只待水扬心与何曲出来,一行人便即启程。
天光大亮,破云而出的日光挟着晨霞的红色染遍大地。
足足过去三刻时间,花月客栈里半丝声息也无。
云端眼色渐渐发冷,叶廷恭与陆之冉相视一眼,脸色骤变。
卯时,旭日冉冉初升,映在耀阳门流光溢彩的金字上,光晕璀璨。
长庆宫长廊深绕堂厅几进,泛红的日光透过窗格洒入,烙在地上影影绰绰。
最里进的东侧内殿中,叶太后端坐在一边铺着锦缎的软椅上,风采卓着的脸上此刻面色沉冷,眉眼间可见彻夜未眠的疲乏和忧色,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描金的水盆中清水已换过三四轮,却仍是红浊一片,浸在其中的白巾也早染成了血红,连空气中似乎都带上了浓浓的血腥。
叶太后看着那水面上漂浮的血丝,忍不住觉得胃中有些微的痉挛,用绣帕微掩一下鼻尖,换过心腹侍女再换过清水。
雕花大床上好端端的锦缎垫背也被血迹染得红黄斑驳,南叠枫将最后一条细布扎好,看着床上那人惨白的睡颜,俯身将他额头细汗轻轻拭去,直起身来。
时,长荣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天西宫水牢深夜遭劫,京中有些办法的权贵皆已得知,因伪造呈本被投入水牢的汪云崇竟在重围之中被救走,且传言这劫狱之人不是别他,正是百川山庄第二十任庄主,南叠枫。
摄政祺王震怒,封锁京城大小十余处出口,据闻汪云崇已重伤在身绝对无法远走,另布无数眼线心腹在京中各处搜寻,谅此二人插翅难逃。
又传言,十二卫韩承希、董之弦与薛骏不知为何一夕之间尽数入狱生死未卜,卫督府被佟耀顶率军封占,处杀了两位誓死不从的卫军头领,关押四十余人,奉祺王之命遣散革除卫军,卫督府顿成一处废地。
南叠枫抱手深深一躬,道:“多谢太后。”
叶太后摆手道:“南庄主不必多礼,世子是云家血脉,这云肃心狠至手足相残,云家先祖在天有灵定不饶他。”略略一顿,叶太后站起身,走到榻前,只见汪云崇半身几乎被细纱白布包了个遍,一张俊颜脸色极差,眉间隐有青紫,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向南叠枫道:“不过,眼下南庄主还是得想个办法才是,云肃遍搜京城不得,宫中眼线又多,迟早会找到哀家这里来。”
南叠枫看了一眼透窗而入的碎光,皱了一下眉,自语一样道:“已经卯时了……”
叶太后不明所以,疑惑道:“南庄主?”
“太后。”心腹侍女盈盈迈入,奉上两盏清茶。
“你们都候在外面,”叶太后吩咐道,“没有哀家传唤不要进来。”
“是。”奉茶的侍女和方才伺候换水的侍女一齐应声,领命而去。
叶太后走回软椅旁,悠悠坐了下来,端起茶盏细抿了一口,颇有心事。
南叠枫也重在那软榻边坐下,伸手握住汪云崇摊在锦被外的右手,将真气缓缓渡入,一边抬眼看向叶太后,璀璨的星眸里璃光淡淡跃动,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教太后。”
叶太后连心腹侍女都屏退了去,心中早有准备,点了一下头,道:“南庄主请讲。”
“从百川山庄龙箫失窃到阳灵教邪火复燃,直至其后皇上失踪,细想起来,起因都与二十三年前的禄王案有关。”南叠枫略略一顿,道,“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以致朝堂翻乱、江湖中血雨腥风,饶是如此这禄王案却仍被穷追不舍,在下实在是难以理解,除非……太后和皇上都觉得这样值得。”
南叠枫言语之中虽是平述往去诸事,但末尾那一句,却犹自带上了几分质问味道,叶太后按在扶手上的手指一紧,眉峰微挑,眼色之中带上了一丝凌厉,道:“南庄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叠枫低头看着自己与汪云崇交握的右手,道:“太后,想必知道宁添南罢?”
叶太后胸口一震,凛然起来。
南叠枫不等叶太后回答,又道:“但是太后一定没有见过他。”微微一停,南叠枫抬起晶明若星的眼睛,道:“很多人说,在下这张脸,和宁添南的,有九分相像。”
“你……”叶太后紧紧握住扶手,目色依旧凌厉,说出口的话却止不住地有些颤抖,道:“你是,宁添南的……”
“儿子。”南叠枫接话道。
叶太后呼吸一滞,凤目圆睁地盯了南叠枫半晌,却到底是在深宫里磨砺了数十年,凤目缓缓一瞬,已恢复了端庄威仪,目光移向躺在榻上的汪云崇,叹道:“真是造孽……”
南叠枫眉端轻轻一抬,紧接着道出另一筹码:“太后的姐姐,曾因与无官无品的布衣私定终身流落在外并育有一子,太后可想知道这孩子如今的下落?”
叶太后脸色顿沉,厉色道:“你在威胁哀家?”
南叠枫对这呵斥全不理会,轻飘飘续道:“百川山庄第十九任庄主,叶剪繁。”
“你!”叶太后霍地站了起来,衣袖挟着怒气挥卷而起,拂翻了软椅边小几上的茶盏,“当”得一声摔落地上,碎成数片。
“太后!”门外侍立的侍女听到这声响,慌忙就要奔进来。
“谁让你进来的!”叶太后喝了一声,那侍女刚探进半个头便被这一声喝震了一下,惊恐地道了一声:“奴婢该死!”便慌忙又退了回去。
南叠枫扫了重又闭上的屋门一眼,双眸轻转迎上叶太后锐利的目光,眼中一片淡然:“太后理当清楚,如今崇的生死与皇上安危直接相关,而且……太后一定知道,如若皇上平安,在下比谁都不希望他搅入这朝权纷争。”
叶太后盯着面前星斗一般的眸子半晌,叹了口气,缓缓步到窗边,想伸手推开窗格透气,却又猛然想起此刻房中情状,伸出的手收了回来,透过朦胧的窗纸间看着窗外的绿树,道:“记起来了……的确是这样的眼睛。”
南叠枫眉心微紧,道:“太后难道……?”
叶太后摇摇头,道:“并非真正照面,只是偶然一瞥而已。”略略一顿,续道:“那年夏天,京郊的翠曲塘里荷花开得极好,先帝便想出宫赏荷。去翠曲塘的路上经过帘云别院,其时先帝与禄王已有数月未见,于是转进了别院,想邀禄王一并往翠曲塘去。当时京中多数权贵皆知,禄王为了个稀世美人在京郊封地置了间大宅,不理朝事已逾半年之久,先帝到底也好奇这美人模样。我在屋外等候先帝时,自那窗格之间隐隐看见那人眉目,的确是青山远黛,月上星辰。”
这段往事早在玉华山下就听莫润升说过,南叠枫视线轻移,落在汪云崇不甚安稳的睡颜上,掌心轻吐的真气缓缓加厚。
叶太后转过身走了过来,步履轻缓:“百川山庄历来不涉朝事,叶剪繁竟然让你知晓这些,可知是害了你。”
此句一出,几乎已是默认叶剪繁所言为实。
“皇上先前在百川山庄时曾对在下说,祺王早有篡权之心,但缺时机而已。而御囿之事便是皇上顺水推舟,让祺王反给天下人看。”南叠枫弯眉微微一抬,续道:“如今看来,皇上……应是得知禄王世子尚在人世,想要寻他出来罢。”
叶太后面色深沉,乌亮依旧的眸中掩着道不明的情绪,道:“世子是汪云崇。”
“就算是汪云崇,”南叠枫眼角一紧,道:“太后难道没有想过一样除掉?”
过往诸事全盘揭开,叶太后反倒愈加从容起来,道:“宫中之事,历朝历代一样错综,南庄主以江湖义气度之,未免简单了。”
“皇上亲政七年,天下和顺、百姓乐居,唯二潜患不过轩成与祺王,在下的确不懂,找这个世子,又有何用?”
“一山岂能容二虎,”叶太后轻轻抬眼,道,“南庄主既知祺王是潜患之一,难道却不知,这世子一旦知晓自己与皇上身世之后,不成为唯三之患?百川山庄庄主亦是统领江湖之人,试问这天下,经得起几位主子的折腾?”
南叠枫胸口一震,连带着手心渡出的真气都是一滞。
“君临四方的至高无上太过诱人,”叶太后浅浅叹出一口气,“哀家在这宫中住了几十年,已是看得清清楚楚,把任何一人推到这个浪尖上,不动心的,即便不是又傻又呆,也定是另有牵绊。敢问南庄主,在尚未寻到皇上之前,世子与南庄主私里,可曾做过皇上已遭不测的预想?”
南叠枫微一犹豫,还是点了一下头。
“那么,”叶太后续道,“若是如此,世子将作何打算呢?”
南叠枫一时哑然。
当日在芙蓉峰,自己的确问过汪云崇,若是皇上真的出了意外,会不会将这天下拱手交给祺王。
而他的答案,是否定。
是呵,这偌大的天下,经得起几轮翻覆?
太后与皇上此举,虽是出于私心,掩盖陈年的帝家丑闻以稳固至尊之位,但却实在的,是对黎明苍生,最好的交代。
握住汪云崇右手的指尖微微紧了紧,南叠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屋中沉默半晌。
叶太后掀开茶盖欲饮,却发觉盏中茶汁早已喝完,下意识地想唤侍女进来添茶,却又猛然想起此时情境不便,于是又将茶盖盖了回去,道:“他的几位情人,我都知道。”
南叠枫抬眼起来,眸中璃光粼粼。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禄王爷云幽。
“昭武将军的独女汪雪饶、阳灵教明主风溏、天下第一人陵鹤子……还有宁添南。”叶太后嘴角扯出一丝浅淡的苦笑,道,“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南叠枫并不应声,只等叶太后续话。
叶太后眉眼微垂,保养得极好的双手交叠在膝上,已经陷入飘逝许久的回忆:“我和雪饶是手帕之交,家中同是将门出身又品级相近,我和她年纪也相仿,自然就亲近起来。那时先帝是太子身份,起居教导都与其余皇子不同,我们虽是大将之后,也难得与太子缘谋一面,却反倒是和禄王渐渐熟络起来。他这个人呢……千好万好,就是喜欢漂亮精致的一切东西,偏偏他对人好时不遗余力,教人招架不住。
“当年叶、汪两家表面虽是亲近,内里却有些较劲,叶家有将门之称已久,近几代后人却不甚争气未出大材,而汪乾虽被封昭武将军,却是贫贱出身,到我和雪饶及笄,两家的较量便成了我二人的婚事。当年太子选妃,门庭最为光耀的,不外礼部总代钟瑾、以及叶、汪两家,最后昭淳皇后做主,我做了太子妃,而雪饶则嫁了禄王爷。”
叶太后略略一停,抬眼看向南叠枫,道:“禄王那个时候与风溏尚未了断,却又新招惹上你师父,他自己怕是也厘不清心中所想,一度想娶你师父为妃,你师父大抵也不愿涉这宫廷浑水,到底是没有答应。这个时候昭醇皇后却要把雪饶册给禄王做王妃,他哪里肯应?昭醇皇后极疼这个幼子,最后妥协下来,让禄王娶雪饶为妾。
“堂堂昭武将军的独女,未能位及东宫也便罢了,竟嫁作禄王为妾,直让汪家一时成为京中权门笑资。城中更有盛传,说雪饶得知消息之后一度几近半疯,连夜闯进叶家理论。也只有我知道,雪饶是真的高兴。”
南叠枫听到此处,眉间微微一动,道:“太后既知禄王爷与风溏之事……难道太后早就知道禄王爷是阳灵教暗主?”
叶太后浅吸了一口气,直好身子,重又自回忆之中回到身为太后的威仪,道:“哀家一直知道。”
“阳灵教祸乱江湖数十年,早已是武林首患,太后怎能任由禄王去做暗主毫不阻拦?”
“江湖?”叶太后眼风微斜,道:“南庄主还是不明白,朝权与江湖,是不同的。况且,南庄主只是想到禄王为何要做这暗主,却怎么不想,阳灵教中奇人异士几多,他为何做得了暗主?”
南叠枫猛得一怔,这个问题,不仅自己不曾料过,就连汪云崇、呼延铎、叶剪繁等人,竟都未曾思及。
“都说禄王在做皇子时便对皇位无甚顾盼,其实这皆是昭醇皇后的自幼循导,自古立长立嫡,先帝又在幼年时便显出天下之主的霸气,昭醇皇后自是力扶长子,而这次子,便极尽疼宠,由他择其所好。”叶太后微微一顿,续道,“禄王好音律,世人皆知,但是很少人知道禄王对武学极有天分,未及弱冠,大内兵侍、十二卫之中已无一人是他对手。若非如此,陵鹤子或者宁添南又怎会与他结识?”
南叠枫垂首拧眉,如陵鹤子和宁添南这般人物,寻常人哪怕是功贵权门,又怎能轻易接近得了?若非有舍我其谁的独道,又怎能让这些个风口浪尖上的人为他倾心颠倒?而关于禄王,又到底还有多少遗漏却要命的细节?
“所以……”南叠枫抬起头,道,“禄王做阳灵教暗主的原因,是……”